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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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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归去来兮——试谈王海长篇小说《回家》的艺术成果和文学贡献

读王海的长篇小说《回家》,我眼前总出现一个幽灵在五陵原上徘徊,时而向被称为东方金字塔的帝王陵塚行注目礼,时而向新崛起的西咸新区招手致意,时而向早已消踪灭迹的家园大声呼号: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这既是作品中人物思想的一次阵痛和升华,也是作家王海思想的一次阵痛和升华。是的,王海以五陵原文化和乡土叙述著称,构建起自己独特的小说谱系。他的所谓五陵原文化,就是帝王图腾、祖先崇拜和农耕文明所形成的难以割舍的历史文化脐带;乡土叙述则是他对黄土地和农民及其赖以为命的乡情、亲情的本真书写。这些文学主张和创作实践肇始于《老坟》,初显于《天堂》,成型于《城市门》,深化于《回家》,即使其它题材的作品也无不带有来自同一母体的胎记。

相对而言,《回家》更具有历史纵深感、文化依存感和现实警策感。如果说《老坟》《天堂》和《城市门》是农民脱贫致富三部曲的话,那么《回家》就是失地农民初为市民的一幕悲喜剧。城市化建设使五陵原一带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土地被征,村庄被毁,家园被拆,大批农民失了地,进了城,上了楼,成为城市新移民。他们进城后迷茫冲动,悲喜交加,无所适从,一切从零开始,加之就业难、创业难、入学难、看病难等,遭遇到从未有过的生存压力。如何适应城市?如何融入城市?如何成为合格市民?如何获得更多幸福感?这既是失地农民的焦虑,也是城市和全社会亟待解决的问题。

小说《回家》正是在这一文化背景和社会心理下创作的,堪称一部具有鲜活时代气息和地域特色的现实主义作品。小说除承续作家原有的创作优势外,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文学视野和审美关注呈现一种新姿态,即敏锐而大胆地朝着社会痛点和人性敏感区进行深度开掘。在这里,五陵原不再是像梦幻一样的真实存在,“城市门”也不再是像现实中的虚拟梦幻,一只无形的手推拉这些小人物演绎人性的善恶和命运的悲喜。小说就这样紧紧围绕豆丫和陈进财、豆花和李奇等几个初为市民家庭的悲欢离合、人伦得失、命运沉浮,讲述了失地农民二次创业和融入城市的故事,揭示了城市化进程中的深层矛盾和现世召唤,塑造了一个个生动鲜活、性格各异、带有深刻时代烙印的人物形象,令人耳目一新,审美趋升。其艺术成果和文学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提出“进城容易生存难”的理念,这将是失地农民相当长一段时期生活的主基调。

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以“土地扩张、人员增容”为主要标志的城市化建设突飞猛进,在此形势下,“大西安”和“西咸一体化”规划应运而生,但仍是小打小闹,直到2014年国务院正式批复设立西咸新区,陕西的城市化建设才步入快车道。这是我国首个以创新城市发展方式为主题的国家级新区,第二年被列为第二批国家新型城镇化综合试点地区,第三年又升级为构建开放型经济新体制综合试点试验地区。具体来说,就是在西安和咸阳两市之间,各划拨一部分区域成立一个新的行政区,其中咸阳近郊五陵原大部分农村划归西咸新区,大批农民华丽转身成为市民。如此激烈的社会变迁,历史上绝无仅有,这就使社会各阶层的各种矛盾得到充分暴露,随之而来的是人性善恶的赤裸裸表现。

作为最早的回迁户,豆花创办了秦人居旅馆,姬天创办了大秦公司,李奇创办了莽原公司,老韩和隔壁老王分别经营面馆和商店。豆丫失地又失家,和女儿流落街头,被豆花收留。她先帮豆花打理旅馆,后又干起家政、外卖、保洁等工作。为了多挣钱,她每天揽两三份活,上班时就把女儿锁起来。除此之外,她还要帮助家乡姐妹和应对前夫陈进财的骚扰。经过多年奋斗,她终于有了积累,办起家政公司和新市民咨询服务部。市场无情,物竞天择,十几年下来,姬天的公司倒闭,讨债者天天闹事,吓得他在外躲债半年多。李强倒卖拆迁的废旧砖瓦和门窗,但货款难以收回,一气之下动了拳脚,触犯刑法被抓判刑。

生意处处碰壁,生活也一地鸡毛。豆花和李奇经过多年打拼,生意兴隆,成为真正的城市人。但李奇另图新欢,致使婚姻破裂,他转战西安发展。豆花仍在咸阳,坚守旅馆,惨淡经营,过着寡居生活。老韩和隔壁老王命运也好不到那里去,前者不知离异还是丧偶,一直单身,也一直向豆花献殷勤以期获得她的爱情。后者因搬迁发生婚变,多年后二婚妻子又骗走大部钱财,他只能对豆花和豆丫动手动脚,以满足精神需求。豆丫的遭遇和豆花相似,老公陈进財勾搭上别的女人,执意离婚,把她和女儿赶出家门。

豆花妹妹豆苗和豆丫女儿陈娅,她们的生存法则很简单,即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家。豆苗为第一个男友打了胎,分手后又怀上第二个男友的孩子。豆丫劝妹妹打胎,她却要生,仍痴迷于对方的承诺:“他答应给我买房买车。”陈娅明知许得侵害过豆花阿姨和凌辱自己母亲,但她毫不在乎,死活要嫁给这个城市的花花公子。相反,豆花儿子李有奇大学毕业后继承了父亲家业,以全新的理念管理经营,生意越做越大。

为了生存,他们就这样不放过任何机会,迫不及待地在社会夹缝里艰难生长。实践告诉人们,“进城容易生存难”既是失地农民当前生活的主基调,也是城市工作的主要议题和作家必不可少的创作题材。

二、揭示圈子文化的内在规律,要想真正融入城市,就须获得市井支持和文化认同。

西安和咸阳近在咫尺,同为13个封建王朝的都城和京畿之地,历史文化底蕴深厚且具有很强的互补性。王海矢志不渝标榜五陵原文化,赓续祖先这一根脉和文化传统,而《回家》首次将西安和咸阳作为文学域名,正是对其的文学追觅与审美表达。

如果说咸阳湖是故事生发的策源地的话,那么由秦人居旅馆、萧何商店和韩信面馆组成的小圈子就是故事演绎的舞台。萧何商店老板叫王得志,不但猪八戒思想严重,且还是个“气管炎”。他唯一自豪的是他的商店名字,萧何,那可是西汉相国,仅凭“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戏文,就足以管住那边韩信面馆的老板老韩!而老韩呢,他更以西汉最高军事统帅韩信自居,常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典故中,诅咒和提防那边萧何商店的老板隔壁老王。又往往,当两人争得难分难解时,便不约而同地仰仗秦人居旅馆老板豆花的的鼻息。每每至此,豆花作为千古一帝的隐喻和自身的魅力,自然甘愿作他俩唯一信服的调停人。他们就这样,时而言欢,时而争吵,在心安理得和自欺欺人中营造独具一格的圈子文化。

作为后来者的豆丫,虽备受这个圈子的护佑和优待,但她自觉不自觉地构建属于自己的圈子,这就是以家政公司和咨询服务部为据点,收容、培训和安置失地乡亲及其他进城打工的兄弟姐妹。这样一来,无论她的公司还是服务部,也无论她的宿舍租房还是新买的商品房家中,不分昼夜总聚集一群她的员工和寻求帮助的人。在这里,他们仍保留着农村的许多习惯,可以抬杠、可以砸洋炮、可以蹲着吃饭、可以说黄段子胡吹冒撂。命运将他们捆绑在一起,互相扶持,抱团取暖。他们的共同目标是赚钱,共同资本是勤劳,共同品质是善良。这就是构成圈子的圆心、半径和圆周率,无论城市怎么变化,他们的这个圆总是不变。

许得的圈子代表城市老户,再细分一下,就是改革开放初那些留长发、戴墨镜和穿喇叭裤的一族。他父亲是国营企业厂长,他只领工资不上班,整天游手好闲。他的圈子应在酒吧、歌厅、舞场等豪华场所,但书中并未提及,这更说明以上两个圈子的诱惑和他情场高手地位。他先看中豆花的美丽和气质,使尽浑身解数,乘虚而入,总算有了几次鱼水之欢。但豆花很快发现他原是个贪图女色、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便坚决分手。许得并不灰心,一边继续与豆花纠缠,一边又盯上豆丫。他对豆丫用心良苦,而豆丫总是不肯就范。后来他父亲东窗事发,判刑坐牢。老爷子老谋深算,早在掌权之时,就积累了丰厚的隐形资产。父亲出事对许得打击很大,但隐形资产又使他如鱼得水,他的房地产事业旗开得胜。也就在这时,他以30岁之差向豆丫的女儿陈娅发起攻势,最终抱得美人归。许得以自己圈子的优越感,先后与豆花和豆丫的圈子发生碰撞,企图融入或霸占,连遭失败后,他依然不舍不弃,最终拿下陈娅。这是豆花和豆丫圈子的失败,还是许得圈子的胜利?想想实在令人费解和深思。

子衿的圈子很大,从国内到国外,又从国外到国内,但仍未超越五陵原文化的范畴。他是最早走出农村的人,先在广州打工,后去了缅甸。30年后,他落叶归根,却发现村没了,家没了。他在城里只住了几晚,就搬到五陵原,在一间简易工房里安营下寨。老伴放心不下,只好陪他过起世外桃源的生活。他自诩周文王姬姓后裔,为此他还走访咸阳所有姬姓人家,试图修复中断的家谱。他和儿子姬天从自家祖坟刨出阴藏几十年的麦种,亲自耕作种植,培育优良品种,立志要“把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他的圈子实际是一种意念,但他仍虔诚之至,一遍遍对儿子姬天和外甥女豆丫讲述祖先的荣耀和后代应承担的义务。

这几个圈子只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既代表咸阳的地域特色,也体现城市的文化内涵。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这些圈子将在摩擦和碰撞、吸纳和排斥中,不断得到深化和提升,从而为城市现代化文明设置更高的目标。

三、发掘禀赋人性的深层内涵,只有心如止水,才能实现人格的至尊和灵魂的安妥。

回家,哪儿是家?农村没家了,回不去了;城里的家,有的无家可归,有的家破人亡,有的仍为买房打拼,有的安家立业成为合格市民,有的有家却梦想回归田园。人们疑惑:是逃离农村还是迷恋城市?是拒绝城市还是眷顾农村?

这使我突然想起弥尔顿的《失乐园》和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前者以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乐园的故事,揭示基督教原罪观念,提倡人类应以现实的态度勇于承担尘世生活的重担,完善自身品格,战胜种种磨难,获得精神救赎,再造人间福地;后者叙述了作者辞官归隐的生活情趣和内心感受,抒发对人生思考和洁身自爱的情怀,创造一种宁静恬适、乐天自然的意境,寄托人们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理想追觅和精神向往。

很显然,《回家》中这些小人物不像亚当夏娃那样,是被撒旦诱惑和耶稣惩罚而失去乐园的,他们失去土地和家园是背负着一个崇高使命,一方面为城市化建设做出巨大牺牲和奉献,另一方面为自我追求新的更美好生活而努力奋斗。他们也不像陶渊明那样消极出世,而是为了寻求一种身心的安宁和慰藉。当经历了“进城容易生存难”的种种淬炼和圈子文化的层层磨合后,他们以不同方式生活在城乡的各个角落,用实证向城乡二元结构发出质疑和挑战。

且看他们生活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和样态?

一部分人在城里安了家:豆花儿子李有奇继承了父母的产业,生意越做越大,理所当然地步入上流社会;陈娅一意孤行,最终投入许得的怀抱,过上她所追求的奢华生活;豆苗为男友妊娠生子,仍沉溺于虚幻的幸福而不能自拔;作为女主人公,豆丫至今独身未嫁,开着两家公司,买了单元房,在城里安了家,但她的心一直牵系着公司姐妹和固守家乡的舅舅子衿。

一部分人回归乡村:豆花和李奇重归于好,住不惯城里别墅,回乡盖起四合院,过着田园生活;许得父亲刑满释放,不回城市家,而要在农村欢度晚年。子衿执意住在农村,说这才是真正的家。而且他还买了墓地,发誓生在农村,死也要在农村,永远不离黄土地,不离五陵原。

还有一部分人在城乡之间游荡,甚至为之丧命:豆丫前夫陈进财被二婚女人抛弃,并骗走拆迁款和回迁房,他无家可归,住进蔬菜大棚,最后死于农药中毒。至于得福,作为豆花的员工和豆丫的“跟班”,更像骆驼祥子一样,既没固定圈子,也没买房资本。他其所以对两个美女献殷勤,既体现他勤劳善良的本性,也夹带着说来让他脸红的私心,即他要多多挣钱,挣下15万,就可回家找个漂亮媳妇向人显豁,要么能侥幸获得豆花或豆丫的伟大爱情,也不虚来城里打拼10几年。然而,15万元只是个梦,母亲没见他领回媳妇而抱憾离世;豆花和豆丫更是镜中花,水中月,虽然她们对自己关心体贴,还多次给他介绍对象,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他30多岁仍是个处男光杆司令。没媳妇就没家,无论城市还是农村,他都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疯了,大喊大叫要杀人。

行文至此,耳边不禁又回响起那个幽灵在五陵原上徘徊呼号:“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我一时糊涂起来,分不清那幽灵是豆花、豆丫和子衿,还是得福和陈进财,抑或豆苗和陈娅?但我分明知道,那句“归去来兮”的话,既是召唤也是告别,既是祝福也是惋惜,既是质疑也是应答。王海的发现和反思正在于此,《回家》的意义也正在于此。而且,作家一反原先沉重深刻的风格,以一种顺心随缘、毫不经意、不动声色、信手拈来和电影蒙太奇式的手法,将生活碎片化和细节集束化,使故事更加绵密,人物更加鲜活,意蕴更加深邃,读来更加轻松自由,愉悦率性,尽享人生之趣和艺术之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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