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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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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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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水之魂

水之魂

是寻找逝去的岁月吗?是回觅走过的足迹吗?

一座山,是茅坪山。一条河,叫恒河。他就在这山与河之间,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一会儿,高大的身影便与那山、那河融合一体,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河,哪是人了。

这是1986年深秋的一个早晨,天还是那么高远,云还是那么淡雅,而陕南山区的秋实却比往年早熟得多。当那山寨妹子、伢崽挑着一筐筐新采的柚子、柑枯、芋头、魔芋、生姜等土特产,从茅坪山和黄土岭的条条小径涌向恒口镇时,他的心也随着伊伊呀呀的扁担声变得沉甸甸的了。他望着像他脊背一样的山,望着像他血管一样的河,两眼涩涩的、潮潮的,心里总有一种轻飘飘、空荡荡的失落感。是雏鹰折翅后的悲鸣吗?是山鹿远徙前的眷恋吗?是人衰老时的惋惜和哀叹吗?一片秋叶落下,他将它接住,展开,用手摩挲着,像查阅自己的履历,仔细辨认那一条条叶脉和纹络。哦,落叶知秋,该是归根的时候了。那么,往日“洪水方舟”的神话呢?江河卫士的荣耀呢?水文职工的职责呢?……滑湿的石磴、默默的土岗、清冷的缆道、斑剥的水尺、静泊的测船,连同昔日的柔肠、情思、信念和追求,全都被这一叶秋意覆盖了。

梅德新,这位年逾花甲、刚刚办过退职手续的老测工,独身蹀躞徘徊,心中充满惆怅和失意。22年,他与眼前这恒河、这茅坪山、这黄土岭、这水文站相处了整整22年啊!今天,却要离开它,离开日夜为伴的水尺,离开相依为命的测船,离开凝聚他的情、他的爱、他的心血和生命的缆道而另居天之一隅,怎能不引起他无限恋情和蜜意呢?

他捧着秋叶咏叹。

他惊喜地发现,那片秋叶上,驮着几粒晶莹的珍珠,倏然之间滑落了,无声地渗入土岗,融进脚下清波荡漾的恒河。

也许,那就是他的魂?

他的魂在测船上吗?

一支竹竿撑起一叶扁舟,也撑起恒河水文的一页历史。

1964年,年已39岁的梅德新结束了13年的军旅和警察生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恒口水文站,从此便将他的一切拴在了这条船上。那时,水文站只有三个人。站距恒口镇5公里,距安康40公里。每日,他撑着船测流、取沙样、看水位,还要穿行于恒口、安康之间,载回粮、煤、菜等生活用品。他就那么撑呀、划呀,嘴里老哼着一曲霉湿的童谣:“水打姜安店,金船要显面…… ”

小德新就是唱着这首童谣长大的。他家乡在陕鄂交界的白河县山区,两岁时父亲去世,母亲“过房”给叔叔,生二男一女。他10岁时,叔叔被拉丁,从此杳无音讯。母亲二次守寡,靠租种地主5亩地养家糊口。小德新从小就帮母亲干活。他没见过汉江,更不知姜安店,但“金船”的魔力却紧紧吸引着他,他希望自己能有一条“金船”驮起母亲的一份疲劳和辛酸。1951年,17岁的他报名参军,三年后又转为警察。他没有得到“金船”,最后却拥有了一条测船。虽然脱了军装和警服,但他仍以哨兵和卫士自居,是江河的哨兵,人民的卫士!

雾霭濛濛,空谷传来几声鱼鹰尖厉的叫声。他不安地跑出站门。涨水了!洪水像一头猛兽扑来,把泊在岸边的测船抛上抛下,随时都有被岩石撞翻的危险。他迎着风浪跑去。站长担心他会出事,但没拉住。他跳上船,摆动竹篙,一步步撑向港湾。突然一个巨浪压来,船被吞没了,当浪头退下时,船身一摆,篙拔不出来,船被恶浪卷入河心。浪头与河底泥沙作用在篙上相反的力,差点把他拽成两段。但他胜利了,一米八的大汉终于将篙从河底拔出,人和船便一起向河心滑去。风更急,浪更大,空中吊索牵引着船,在河心旋转,一圈、两圈、三圈……船是唱片,人是唱针,就这样在惊涛恶浪中旋转着,旋转着。只有船,才能听到这曲人与洪水、生与死搏斗的赞歌!

天空是晴朗的,月亮却不迷人,夜晚的恒河显得骚动不安。

还是这条船,还是这支篙,还是这根吊索,还是这一米八的大汉,为了测到洪峰流量,他飞篙点水,劈波斩浪,冷静地把船泊在河心。他扬起竹篙,有力地往水中一掷,便于风浪中树起一根旗杆,将船紧紧吸住。他捻亮风雨灯,开始把铅鱼和流速仪放入水中,两只耳朵便敏锐地辨听指示铃声,心中数着螺旋浆的转数。就在这时,吊索被风浪忽地掀起,猛地抛下,船舵被拉倒了,他也和船舵一起倒了。船失去方向和平衡,在河心旋转起来。他趔趄爬起,船旋转,吊索旋转,茅坪山旋转,黄土岭旋转,他也在旋转。远处有几星模糊的光点,他分不清是流光飞萤,还是死神幽幽的目光。扑面而来的浪花像一匹白绫,从船头铺到船尾,蒙着他的身躯,船和人一起下沉,下沉。他又一次倒下,强壮的身体压在舵把上,船出乎意料地稳住了。于是他清醒过来,咬紧牙,使出全身力气,死死压住舵把。他救了船,船救了他,他和船紧紧凝固在一起!

起风了。

他斜搂着竹篙,靠着舵把,静静地坐在舱板上。他一会儿抚抚篙头上磨光的竹节,一会儿摸摸船帮上滑湿的青苔,一会儿又拭拭舵板上光洁的木纹,像给儿女叮嘱临终遗言,又像和老伴互道心曲,呢呢喃喃,絮絮叨叨。间或,他掏出一张纸条,食指上沾些唾沫,卷起一支烟,随着一星光焰闪耀,思绪便被点燃。

他就是船,船就是他。

他的魂在水尺上吗?

钢轨砸入岩石,画上标志,便是一个尺度。

他兀自站在河岸一座高台上,抬起头,额前层次分明。他用手抚摸这风浪剥蚀的记录,仿佛在校核由无数半个王字组成的水尺。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水涨水落,他都披着一件草绿色的雨衣,端起望远镜,就在这座高台上驻足守望,观测水位,观测生活的深度和生命的价值。

他记得,早年,水文站是一座药王庙,有大小神像18尊,最是药王金身潇洒飘逸。当时求医祈药者倒也不少。但后来,人们发现上当受骗,在一个早晨将那神位推倒,当作肥料运走了。药王的下台,竟然株连龙王,农民造反队对水文站生了疑心。张站长地主家庭出身,首先被扫地出门,接着老胡被毒打一顿,也赶跑了。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四年,水文站只剩下老梅一人了。他不但要测流、看水位、取沙样,还要提防造反派“夺权”和“接管”。他们要接管电话,他便用“抓革命、促生产”与之辩论。他们要进驻水文站,他就以“防汛重地”和“水火无情”的话吓唬他们。有天晚上,他起床撒尿,发现门外有人盯梢,腰里插的手榴弹直刺眼睛。“老子是贫农、党员,当过兵、当过警察,要动武就明来!”他喊着骂着将那人赶跑,又回屋睡了。谁料,第二天,便发现断面水尺被毁坏了。那是冬天,风像刀子一样锋利。他请来两位老乡,抬来一截废旧钢轨,用榔头砸呀,砸呀,把钢轨砸入岩石一米多,然后用漆画出一个个红白相间的半拉王字,重新树起一根水尺。他自信满满,认为有了这个水尺,河水就有一个把握的尺度,人生也就有一个追求的高度。

1983年7月31日,汉江上游由于暴雨连绵,各支流陡涨,酝酿着一场大灾难。恒河首当其冲,流量骤增至1100秒立米,是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水。就在暴雨和洪涛共同袭击下,他从16时到翌日7时,站在这座高台上,披着蓑衣,端着望远镜观测水位,观测洪水的全过程。浪涛撕咬着脚踝,暴雨抽打着脊梁,整整17个小时,他纹丝不动!而此时,恒河水已淹了恒口镇,淹了北街他家的三间矮房。当时家里只有老伴和即将分娩的女儿。当老伴扶着女儿逃上一块高地时,房子已水淹三尺,母女俩吓得缩成一团。老伴呼天唤地哭叫着:“老梅,老梅,这么近,咋也不回家看看?你怎么样呀?”

他凝视着水尺,钢轨虽然在水中已年代久远,但仍可感受到金属之音和钢的力度。

那是什么?是风雪雨电中的顶天铁杵?是滔滔洪波中的中流砥柱?是闪现于黑暗与死亡之中的天地灵光?不,那是他,梅德新,此刻他完全化入上古混沌的世界,成为一位“洪水方舟”中创世纪的英雄。凝思中,一丝幽情袭上心头,他额前的皱纹更加深刻,对面的水尺和脚下的高台,也变得孤独和冷清。他眯缝着眼,咧着嘴,瞄准水尺。他轻咳一声,两眼模糊了。他观察水尺上一个个半拉王字,如同抚摸他额头的一道道皱纹,抑或历数他身上的一根根肋条。

他就是水尺,水尺就是他。

他的魂在缆道上吗?

连接此岸与彼岸的是缆道。缆道的信仰是忠诚。老梅对此深信无疑。

他绕着塔形支架转了两圈,然后站定,手扒铁件,使劲抻了几下,支架岿然不动,只发出几声闷响,从地壳传到幽谷。他靠在支架上,从塔尖沿着缆道觅去。幽谷间有一只鹰在缆道上空盘旋。缆道横陈河谷,默默沉沉。那是他的脊梁吗?那是他的手臂吗?脊梁和手臂的忠诚是无须置疑的。

可是,就在这深信无疑中,他曾有两次险些葬身于缆道之下。

一次,是1978年8月。恒河涨水,流量700秒立米。他坐着缆车取沙样,30米和50米已经取过。当在河心60米处取样时,突然哗啦一声,缆车两个挂钩脱落,沙桶咣当掉进洪水。他身体一沉,正要和沙桶同归于尽时,一只手机警地抓住铁索。这时,缆道晃晃悠悠摇摆,带动缆车在空中荡起秋千。洪水在脚下卷着浪花,裹挟着漂浮物横冲而过。他稍有不慎,就会被洪水吞没。但他敏捷地向上一纵,脚蹬在缆车未脱钩的一边,双手死死攥紧铁索。岸上操作房的小喻连忙按动电纽,缆车才徐徐向岸边运行。上岸后,他重新安好挂钩,惊魂未散,又坐着缆车去取沙样。

另一次是1984年春。对岸缆道上的探照灯坏了,他和毛成本、唐金宝去换灯泡。电线掉在河里,他切断电源,就去拉电线。手刚一摸,刹时浑身发麻。他以为是余电,又跑回操作房,关了电闸。再次拉电线时,噗的一声,手被电线粘住了,甩也甩不开,一米八的汉子眼睁睁被电击倒,倒在冰冷的河水中。河水清澈见底,上面漂浮着桃杏的落花。花瓣簇拥着他的身躯,点缀着水中苍老、发紫的面孔,漂呀、漂呀,从河西斜漂到河东,冲出60多米。缆道上的毛成本和唐金宝慌了手脚,忙跑回操作房,用椅子砸断电线,老梅的手才松了。大家把他抱上岸,他已全身发青,呼吸停止,心跳微弱。附近村民赶来,都说老梅这下算完了,没救了。送到恒口医院,经过抢救,他却奇迹般地醒了。迷糊之中,他听到老伴的哭声:“干了一辈子水文,洪水没要过命,咋会叫电老虎差点送终了呢?”他嘴唇嗫嚅着,苦笑道:“你哪知道呢!龙王爷请了我几次,我都没去。我的魂,是属于恒河的,属于水文的,谁也勾不走!"

他躺在病床上,躯体又宽又长,一块块腱子肉一搐一颤,很有韧劲。正在注射的脉管,勃勃鼓涨,能感觉到力量的涌动……

他就是缆道,缆道就是他。

我的魂,真的谁都勾不走?

他这么想着,目光便由缆道移到河边,脚步也蹒跚移动,寻找着当年被电击倒的地方。那儿,河道东移了,已成为村民们致富的苇塘。芦苇收割完毕,一只母鹅领着一群儿女在捕食秋后的蚂蚱。有一小鹅向河心跑去,大概想学鸭子浮水。母鹅向它发出“嘎嘎”警告,鹅儿子便又畏蒽地回到妈妈身旁。

这情景立即把他带回童年时代。家乡的土岗上有一种小花,叫满天星,也叫黄狗花。花朵纤小,瓣浅紫,芯嫩黄,有许多黑色和红色的小虫在花芯出没,人都称那为小狗。他常到田里帮妈妈干活,闲了就摘一朵,站在高坡上,向着远方唱:“黄狗花,开门来,全家大小都回来…… ”那是唱给死去的爸爸听的?是唱给生死不明的叔叔听的?他们能听见吗?能回来吗?

想到这儿,他便从土岗上折下一朵这样的小花,像一个忘情的小孩似的,轻轻地唱着:“黄狗花,开门来,全家大小都回……”

这歌谣有些凄凉。他突然糊涂起来,他弄不清这首歌该唱给谁听,是唱给爸爸叔叔吗?是唱给儿女吗?是唱给自己吗?

哦,恒河、茅坪山、黄土岭、水文站,我还会回来吗?

那只苍鹰在空中“啊”地留下一声感叹,然后向下游飞去。他把它目送到缥缈的空濛之中。他想,它一定是沿着恒河飞向月河、飞向汉江的。到了汉江,该朝上游飞,还是该朝下游飞呢?上游,长枪铺水文站,那儿有从部队转业的二儿子梅永安,他现在该是位合格的测工了吧?再往上,汉中水文大队,那儿有大女儿梅永花和女婿冯志民,一个是水文局团总支书记,一个是水质化验员,也该是独当一面的“老水文”了?下游,洋河水文站,小女儿梅永琴刚刚接替父亲的班,负责发报和计算。还是有点文化好,肯定比父亲有出息……

蓦地,他发现他们手中的沙桶、望远镜、报话机、化验瓶、竹篙等,在他眼前晃了晃,却变成中秋的月饼、石榴、香蕉、橘子…… 明月高悬,全家团圆,儿女们围拢着他,谈的全是测流、洪峰、发报、颗比分析、流量曲线……老伴听不懂,嗔怒不止:“水文,水文,全家都搞水文,成水文之家了!”……这时, 一片乌云飘过,明月不见了,大雨滂沱,河水猛涨,“水文之家”化整为零,迅速分赴各条江河,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又重演那“洪水方舟”的神话和“空中飞人”的杂技。

他清醒了。他终于从幻觉中走出来,也从困惑和失意中走出来。现在,他可以欣然地向恒河,向茅坪山,向黄土岭,向心爱的水尺、测船、缆道和水文站道声别,说声再见了。但他很固执,他要追上那只鹰,一直追到恒河的尽头,月河的尽头,汉江的尽头。

一座山,是茅坪山。一条河,叫恒河。他就在这山与河之间,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一会儿,高大的身影便与那山、那河融合一体,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河、哪是人了。

他寻找他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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