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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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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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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

闹钟很守信,按约定,早晨六点准时响了。

眉户大叔也很守信,闹钟刚一响,他也同时醒了。

眉户大叔与闹钟有此约定,是为了赶头班车去办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昨晚,在女儿禾子苦苦哀求下,他才不得不下决心再去花坪镇向老熊讨债。说实话,无论这债过去讨得人多么厌倦气恼,也无论禾子历数家用赤字多么形势逼人和自己“债不过年”理论多么不可动摇,而此时,他心里仍是疙疙瘩瘩的,总觉得腊月三十上门讨债太残酷太不尽人情太有点黄世仁之嫌地主狗腿子之嫌了。

当这个感觉和一副慈眉善目的娃娃脸同时伸出被窝时,他摸索着正要开灯的手陡然在空中搭住了。他没开灯,也不必开灯。他发现整个屋子弥漫奇异的白光。他怀疑是刚买的蜂窝煤不耐烧或炉门封闭不严,那白光抑或是炉火映照的结果。有了这个推论,他便连忙穿衣下床,顺手捡起火签,开始验证火炉的信用度。他认为,火炉的信用度就是闹钟的信用度,闹钟的信用度就是火炉的信用度。正因为这两个信用度不可置疑,才使煤、空气、时间得到合理搭配与充分利用,才使他家火炉开创了百天不灭和日节煤一块的最高纪录。眉户大叔这么想时,已提下茶壶,揭开炉盖,然后朝炉膛一觑,却见炉门封得严严实实,煨了一夜的火苗正红红蓝蓝黑黑白白地眯着眼儿打着鼾儿睡懒觉儿呢!他松了口气,唔,看来火炉的信用度无可挑剔,那么满屋的白光又缘何而来呢?

忽儿,双扇板门“嘎吱”响了几下,把他吓了一跳。他扭头看去,原是门缝刮进一股冷风,像一只白白亮亮的玉兔,蹦蹦跳跳向他奔来。他大受感染,做了个舞台惊悸的动作,走上前,开了门。呀!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耶!雪花随风飘舞,迎面扑来,霎间屋子内外白光一片,剌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蹭蹭脚,跨过门槛,直愣愣望着银装素裹的世界。

眉户大叔最怕下雪,更怕年关下雪。每每至此,他就由不得想起扬白劳躲债和喜儿被抢的情景,耳边还不时传来那首全国人民都会唱又令人伤感落泪的曲儿: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个潜意识的无端表露由来已久。刚退休时,每逢下雪,他都一边扫雪一边重温《白毛女》的戏文,有时到了动情处,还表演起念唱做打的功夫,宫商角微羽,衣打咚采吃,一个活生生的杨白劳形象就出现在人们面前。

高利贷剥削是旧中国戴在穷人头上一个永远摘不掉的紧箍咒。正是这个紧箍咒,才使杨白劳一辈子还不清黄世仁的阎王债,才使他不得不四处躲债并被狗腿子乱棍活活打死,才使喜儿身陷囹圄最终逃进深山老林成了“白毛仙姑”……他还记得,当年他演杨白劳,高三同班同学唐菊演喜儿,初二的那位留级冠军老熊演黄世仁。三人配合默契,会意传神,获得很大成功。特别是“红头绳”那段,无论唱腔还是道白,也无论神态还是举止,都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面对残酷的高利贷剥削,杨白劳赖以自我保护的招儿就是躲债。但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更何况放心不下女儿呀!喜儿是他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他不忍心大年三十让她孤苦零丁地煎熬。所以他扯了二尺红头绳,又偷偷跑回家。红头绳是他办的最奢侈的年货,是他送给女儿最珍贵的礼物,也是他对生活最炽热的追求和憧憬。于是父女俩围绕红头绳感发了一阵浓烈的抒情。唐菊和他都表演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声情并茂,把剧情和观众情绪一下子推向高潮,博得一阵阵喝彩。

就这样,学校文艺队从农村演到城市,从学校演到厂矿,轰动一时,剧照在县文化馆橱窗展出三个多月。他从此成名并被市眉碗剧团破格招收为演员。眉碗剧包括眉户和碗碗腔,是西北地区除秦腔之外流传最广和最受群众喜爱的两个剧种。眉户大叔正因演眉户剧《白毛女》崭露头角,又因他进剧团后只演眉户不演碗碗腔,才自立门户起了这个艺名。

眉户大叔本来就对讨债缺乏信心,现在又下了这场大雪,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便理所当然地取消了去花坪镇讨债的计划。他打定主意,顺手抄起扫帚扫雪。雪积了一尺厚,又虚又绵,脚一踏一个深窝,能卧一只猫。西北风吹得雪花满天飞舞,落了他一身。他扫呀,扫呀,不多会儿,身后出现一条窄窄的路。又不多会儿,那窄窄的路又被雪花覆盖了。他从平房扫到单身楼,又从院子扫到街道,然后在水泥路上跺着脚,哈着手。天大亮了,街上行人慢慢多起来,有的家门口已贴上对联。孩子们开始堆雪人,打雪仗,吵嚷声和稀落的爆竹声把节日气氛酿造得越来越浓。眉户大叔没有重温久违了的《白毛女》戏文,因为他突然迷糊起来分不清黄世仁与杨白劳的界限。

他又转身朝回扫,扫到家门口,这才缓了口气,站在台沿上环视着院子。剧团大多数人都搬到新建的家属区去了,单身楼的小青年也一个个投靠父母回家过年去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他住的三间平房在单身楼对过的墙角,原是布景道具仓库,还是他结婚时老团长破例分给他的,后来集资建楼,老熊借的钱要不回来,失去机会,就一直住在这儿。妻子十年前突然病故,留下一儿一女,他又是爹又是娘地把他们抚养成人。儿子大龙正在外地读大学,还有一年才毕业。女儿车祸死了丈夫,又遇上下岗,无业无房,就带着儿子和他住在一起。他很珍爱这三间平房,光看看屋顶用砖瓦、玻璃、塑料纸和油毛毡缀嵌的各种几何图形,就足以说明他与它相依为命的关系。可惜今天看不到这些杰作,厚厚的积雪掩埋了一切。

院子上空有一根电线,从平房一直拉到单身楼的廊檐下。电线上落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的目光沿着电线移到配电房,突然想起早该缴水电费了。由水电费他又想起老友诊所的医药费和外孙乐乐学小提琴的辅导费。他想,债不过年,诚信为本,这可是先人留下的老传统呀!是的,就是的,这些债必须年内还清,绝不能让债跨过年的门坎。但他为难起来,用什么还呢?这时老熊借的那七万元又在脑海打转转。可是,可是,如若今天不当黄世仁不讨债,这些债又如何还得了呢?

眉户大叔心事重重地走进屋子。女儿禾子刚灌好开水,见父亲还没走,便走过来给他拍打身上的雪花。

爸,您没去花坪镇?

下雪了,我不想去了。

下雪不冻消雪冻,路上没结冰,班车会照发。

我总觉得大年三十上门讨债,太不尽人情。

人家赖着不还钱,正看准您这个弱点。这么心慈手软,就永远讨不回债。

禾子,还是再想些办法,先把水电费、医药费和乐乐的辅导费给人家缴了吧。债不过年嘛!

禾子给父亲泡了杯茶,眼睛已湿漉漉的:爸呀,你算算,您的四百多元退休金,再加上我拣塑料瓶的二百,总共才六百多元。给大龙寄去二百,给您织了件毛衣,给乐乐买了件羽绒服,又修房子又办年货,只剩二百元了。这二百元是留给大龙对象的见面礼,人家姑娘头一次回家,总不能两手空空呀!

眉户大叔喝着茶,眼睛却一直盯着炉口的火焰:见面礼就免了,都是大学生,有文化,还讲啥陈规旧习?

爸呀您听我说。禾子一边整理屋子一边继续劝父亲。水电费我已给电工说了,他同意年后缴。诊所吴大夫我也找了,他说都是老朋友,还分啥年前年后呢!只剩下乐乐的辅导费,老师放了假,想缴,也找不到人。

乐乐正在刷牙,端着牙缸吭吭吃吃的口齿不清:外公,刘老师说了,等培训班结束时再缴钱。

不行,这三笔钱今天必须缴!眉户大叔猛地站起,斩钉截铁地说着。大年三十是个门坎,咱不能把债背到明年去!

禾子乞求地说:爸您想想,即使把这些债都还了,大龙下学期学费和生活费又从哪来?

这,这……眉户大叔语塞起来。

所以爸呀,今天必须去找老熊讨债。您不去了我去,要不回钱就住在他家,看他还过不过年?

别,别别,我去我去,我再去当黄世仁……眉户大叔终于下定决心,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朝外走。就是,八年了,老熊再赖着不还钱,看我不端了他的老窝!

禾子抱起一件棕色棉猴短大衣,追到门口,给父亲穿上。

眉户大叔吃完最后一口烤红薯,擦擦手,筒筒袖,消失在风雪里了。

眉户大叔是从西兰路口挡的车。车是个体户的,司机他认识。车上很空,但他不坐,一只手抓着扶栏,一只手掏出十元钱递给售票员。

花平镇。找两元。

十六元,还差六元。

说的站票么!

众人都被逗笑了。

售票员也笑了,说又不是看戏,哪来站票?就是看戏,如今也没有站票呀!

但眉户大叔并不笑。他从头顶捋下“毛猴”帽子,露出一个慈眉善目的娃娃脸,却仍不笑,说,八年了,我一直买站票,不信问马师。

司机马师扭头说:英子,老人是讨债专业户,也太可怜,就收八元吧。

英子撕了票,找了钱,给老人让座。

眉户大叔摇摇头,说他买的站票就得站。

但座位空的那么多呀!

再空也是座,坐了不就占便宜亏人了?

乘客都争先给他让座,他仍不坐。

还是马师的话起了作用,他说,眉户大叔,你先坐着,等上车人多了,你再把位子让出来。要不,你嫌占便宜,就给大家唱段眉户戏。

眉户大叔这才择位子坐下。但他没唱眉户戏,而是默着头想心事。他暗自警告自己,这次一定要吸取以前的教训,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被老熊的假象迷惑。他常为此懊悔,正因为这个缺点,才使自己轻易把七万元喂了饿狼,才使自己走上这条如同上刀山下火海一般的讨债之路。他更痛恨自己屡教不改的毛病,每次懊悔后都下定决心改正,却每次见了老熊又旧病复发,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自然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他想起了黄世仁,想起他歹毒的讨债手法。但他演不了黄世仁,更没有他那毒辣心肠。他佩服老熊,他不但在舞台上把黄世仁演得惟妙惟肖,而且在现实中竟能魔术般地转变角色——欠债的比讨债的还理直气壮,气势逼人——他成了黄世仁而自己却成了苦苦哀求的杨白劳。嗯嗯,如今这世道怎么了?如今这人怎么了?

长途中巴在黄土高塬的梁峁沟回中缓缓而行,犹如脑电波在大脑的纹理皱褶中追觅闪灼,把眉户大叔记忆的影子拉得很远很远……

老熊是个不学无术而又不安分守己的家伙。上初中时,他是全校留级冠军,连续三年在初二踏步不前。他爱耍怪,爱调皮捣蛋,搞起恶作剧使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有这些资本,所以他在众多丑角候选人中独占鳌头,最终被学校文艺队选中,成为眉户剧《白毛女》里恶霸地主黄世仁的扮演者。黄世仁的戏不少,但唱段不多,主要通过对白、表情和动作来塑造这个阴险奸诈、心毒手辣、贪得无厌的地主形象。这个角色很重要,他的戏演活演好了,喜儿和杨白劳的形象就自然而然地衬托突现出来了。老熊特具这方面的天分,果然演得活灵活现,生动逼真。真的,当年《白毛女》那么走红,唐菊和自己那么名躁一时,的确还有老熊一份功劳哩!

但老熊天生是一个花痴情种,三年初二和四个女生谈过所谓的恋爱,给十多个女生写过情书,其中有三个把信交给了班主任,有两个家长找到他家,气得他父亲罚他只穿一件裤衩在雪地站了两个小时。进了文艺队后,他仍不思悔改,九个女生就有三个遭到他的骚扰和纠缠。那次在市东方红广场演出结束后,要不是自己恰好路过小树林碰上,一阵耳光打得他作揖求饶,唐菊准会被他玷污了。唐菊恨透了老熊,也因为家庭是地主,招不上工,闲游几年,后来偷渡出国了。文革结束后,文艺界青黄不接,老熊通过熟人,才被县秦腔剧团招收为丑角演员。

那年夏天一个午后,眉户大叔和妻子刚走进一家商店,就见旁边围了一大群人,都指指戳戳地议论咒骂。

流氓,打死这个毫无羞耻的畜牲!

打呀,打个半死,再拉到派出所去!

猪狗不如!那东西硬了何不用砖去磨,竟敢在商店撒臊!

妻子捅了他一下,悄声问,稠人广众之中,怎么耍流氓?

立即就有人绘声绘色地解释,说,那家伙看人多拥挤,就抱住人家姑娘屁股乱晃,裤裆都湿塌塌的成了粘糊汤……

眉户大叔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更不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龌龊不堪的人和事。他钻入人群,果见一男子抱头躺在地上苦苦求饶,众人的拳脚仍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忙护了那人,向众人大喊:别打了,求大家别打了,不然要出人命!

有人认出他,就喊:好吧,把这流氓交给眉户名角,让他送派出所去吧!

就在扶起那人的霎间,他的心骤然一惊,呀,这不是老熊吗?这家伙,真是个花痴情种……但他不敢骂,也不敢相认,仍装出见义勇为的样子,喊妻子帮忙,快把这个流氓扭送到派出所去。人群这才散去。但他俩并没送他去派出所,而是坐车直奔了空军医院。

事隔半年,突然一天,老熊来到他家,为答谢救命之恩,遂将一张《白毛女》剧照相赠。他喜出望外,连称珍贵珍贵。这的确是一张非常珍贵的照片,黑白照,尺半见方,恰是“红头绳”的特写镜头。喜儿兴高采烈,杨白劳心情舒畅,一根红头绳在父女俩手中焕然生舞,盘结成一个命运的同心结,牵系起一座希望的彩虹。特别是唐菊,瞧她双目传神,丽腮含情,笑靥甜润,把一位在苦难中成长少女的内心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楚楚动人。

得了这张照片,他如获至宝,执意要给老熊付钱。但老熊只是摇头,说他是文革时在县文化馆橱窗里偷的,一直珍藏着,今天送给恩人,也是一个报答,岂能收钱呢?眉户大叔便不再强求,让妻子买了好酒好菜,在家里款待了这位与他同台表演的地主恶霸黄世仁。

司机见眉户大叔神情抑郁,就劝他别生气,自己的身体要紧。要不,把心里话给大家说说,或许心情会舒畅一些。

就是的,讲出来,你心里也好受,大家也能接受教训。

大叔,别生气,如今都是这样,欠债的是爷,讨债的反倒成了孙子。

唉,国家对三角债也没办法,何况普通老百姓呢!

还有基金会,派出所荷枪实弹,围追都截,也没追回多少贷款。

现在就有这种丧良昧心的人,专搞空里叼着吃的勾当,无论公家或私人,只要把钱骗到手,就没打算还。瞧这钱来的多容易!啧啧,这不成借债专业户了吗?

我村有个人把八千元借给娃他姨父,要了十几年,就是要不下,去法院告,却立不了案,因为没证据。气得老汉当即死在法院门口,临死只说了一句话:亲戚借钱,还要打条子?良心都让狗吃了啊!……

大叔,你有借条吗?英子问。

八年了,借条换了十几个,又管什么用?眉户大叔眼里噙着泪水,像杨白劳一样述说着自己的苦情:锁是防人的不是防贼的。借条合同只对诚信的人起作用,对那些坑蒙拐骗者根本一文不值。

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说:当初你应对他的资信进行调查。

调查啥?他是我中学同学,又是同行,嫌工资低,才下了海。他先买车搞运输,跑了两年,出了车祸,没赔没赚。接着经营土炼油厂,刚开张就被政府取缔,拉了一屁股帐。后来又搞建筑,包了几栋楼。他借我的钱就是给橡胶厂盖楼。那天他找我,说这座楼已经封顶,只差内粉了,要我想办法给他借十万元,一个月后保证高息归还。我犹豫不决,他就拉我到工地,说如果没钱误了工期,他就彻底栽了,求我无论如何救他一驾。我终于被他的谎言和眼泪感动了,就把一生好不容易积攒的七万元借给了他。

还是那个干部说:这些人借钱时都说得天花乱坠,过后却是刘备借荆州,十借九不还。

眉户大叔接着说:一个月没还,半年没还,这下我慌了,到处找,却连个人影也不见。后来总算在他家等到了,却说橡胶厂没付建筑款,一百多万呢,还没你的钱?说着他拿出许多条子和单据让我看,使我不得不相信他的真诚。又过了四五个月,仍不见他的消息,我又四处寻找,偶尔在火车站碰见了。他显得急急匆匆,说他正通过刘副市长给橡胶厂做工作,快了,把钱一要下,就给你送去,不用跑,在家等着。又过了几个月,还是没结果,我就硬着头皮去找刘副市长打听消息。刘副市长听后连连摇头,说他不认识老熊,更不知橡胶厂的事呀!刘副市长认识我,立即给橡胶厂打电话,厂长满口答应让财务处查查帐,如果真的欠款,五日内保证一次付清。第五天我去厂里,财务处说厂里非但不欠老熊的钱,而他还欠厂里三十万元,他们正愁着找不见他的人呢!

这家伙,撒谎就像吃馍饭,不但骗了你,也骗了市长和厂长。

也怪大叔心太软。自己讨债,还要为欠债的跑腿要帐,想不到要帐也是个大骗局!

眉户大叔继续说:唉,秉性,改不了,三句话就叫人说得心软了。讲给大家听,也别笑话。有一次我去他家,路上赌咒发誓,要是再不给钱,就下硬手,拉彩电,抬冰箱,看他再敢耍赖?可到家一看,小女儿正发高烧,他又不在,急得她妈手忙脚乱。碰见这样的事,我还好意思讨债吗?我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往公路上赶,上了车,买了票,直送到县医院。没讨回一分钱,却倒贴了十几元车费,你看这事冤不冤?

大家都说冤,说眉胡大叔心肠太好了。

眉户大叔把棉猴两襟一裹,颠颠屁股,望着窗外稀疏的雪花,说:我这位老同行,只会在戏台上演反面角色。但他很会编故事,每次编的故事都有新情节新悬念,绝不会重复雷同,所以我一次次抱有幻想,又一次次失望落空。

司机说:干脆到法院告他去!

眉户大叔唉了声,又说:我现在家徒四壁,哪有钱打官司?打了又能咋?他就是常用这话要挟我。他说,去么去么,去法院告去么,无非拘留半个月喀,全当休假度蜜月呢!接着他又说,但我要是进了牢,谁又给你挣钱还债呢?我可是个挣钱的机器呀!挣不下钱,你的债就永远还不了!……大家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车身猛一颠,司机换了档,车速慢下来。眉户大叔探头朝窗外看了看,忙向司机喊:到了,就是前边那路口,我从那下车。

司机说:干脆我把你送到。

众人也说:是的是的,送到送到。

眉户大叔连连摇头:不敢不敢,买的站票坐了一路,再麻烦,我就更不心安。

英子说:你讲了一路故事,大家受教育,司机没瞌睡,安全有保证,真该好好谢谢你呢!

到了花坪镇,眉户大叔闭上眼都能走到老熊家。原因一是他对这个山区小镇太熟悉了,二是老熊家的三层楼是全镇最高大漂亮的。四间庄子,临街三大间平房,一间是门厅,两间是出租门面房。从门厅进去,院里上下三层小楼,顶是琉璃瓦,墙是釉瓷片,楼梯和走廊扶栏都是不绣钢精工制作而成。楼房与平房之间留了一个小天庭,地面全浇筑成水磨石,上面用三色小石子镶嵌着图案。整个宅院显得豪华雅致。

眉户大叔径自走进靠楼梯的两间会客厅。老熊的两个女儿正看电视。小女儿还认得他,忙让座寄糖果。眉户大叔也不客气,坐在沙发上剥了个香蕉吃。他决心要把黄世仁演好,比当年老熊在舞台上演的还要好。

眉户大叔问:女子,你爸呢?

小女刚要开口却被姐姐抢先了:我爸十多天都没回家。

那好,给你妈说,今年我就在你家过年。

好呀,上次你救了我,正愁没机会报答呢!

大伯,你有啥事就对我说,等我爸回来我再告诉他。

不行,这次不见到他我就不走。

就是就是,大伯住下来,我要好好孝敬你呢!

大女儿瞪着妹妹,这时母亲从厨房进来了。

哟,是眉户大哥,这么大的雪,也不怕冷?老熊妻子说着把手中端的麻页放在他面前。大哥,快吃,刚炸的,酥得很。

眉户大叔吃着麻页,说,没办法呀,穷人,过不了年,在你家乞讨来了。他似乎忘记自己扮演的黄世仁的角色。

看大哥说的哟,你还是穷人?穷人还放债?

正是为了放债才成了穷光蛋。大妹子,八年了,你一本尽知,为讨这债,我受的苦比杨白劳还杨白劳!

小女儿忙插话:你俩说些啥嘛!放债的怎么是穷光蛋?讨债的怎么是杨白劳?杨白劳又是谁呢?真是乱七八糟,把人都听糊涂了!

姐姐拉走妹妹:大人说话,你咋光打岔?真是个皮干嘴!

老熊妻子坐在对面沙发里,摊手说:实在对不起,老熊十多天都没回来,请大哥再宽限些日子。

好么,我就住下等他么。

这……也行,这么多房子,还能没你住的?

我就住客厅,睡沙发。

眉户大叔刚要躺在沙发歇一会,突然屋外传来“滴滴”像老鼠叫的声音,他忙又站起来,走出屋子探听,声音却消失了。

是闹钟响。

不对,我听过这声,知道是啥。

眉户大叔独自上了楼,一个一个房子寻,最后果然在二楼最西边房子听到老熊正用手机和人说话。他突然又想起自己的黄世仁角色,不由火冒三丈,一脚踢开门,气势汹汹地站在屋子中央。老熊吓了一跳,忙关了手机,跳下床,嘴嗫嚅着正要说话,又被眉户大叔的吵骂声挡了回去。

嗯?你驴日的得是滋润了,受活了,成地主老财了?嗯?三道金牌都撞不响,你他妈的少给我摆臭架子!嗯?藏着躲着就能瞒天过海?就能逃债赖帐?今天把话说清楚,不还钱就别想安宁!他很为黄世仁的这些道白沾沾自喜。

老熊发胖多了,加之身材槐梧,所以更显得蛮横凶悍。他还是头一次见老同学发这么大的火,脸上就不由掠过一丝狡狯的微笑,勾着头直直瞧了他两分钟。等他发完火,老熊才调整了一下姿势,以守为攻,也朝他发起火来。

欠你的钱是实,没钱也是实。你吵什么吵?想打架?想打架就滚,滚得远远的,我还嫌辱了我的拳脚!

老熊,你……你这个骗子!眉户大叔朝老熊扑去,被他妻子拦住解劝。她越解劝他的喊声越大:你……你他妈的拍胸口想想,那年在商店,不是我出手相救,你不被打成残疾,也得坐几年牢。就这你来求我,我也把钱借给你了。七万,八年了!我受的罪你知道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嗯?

你他妈的少给我叫苦!你苦啥?不就是跑着给我要钱么?而我却要天南海北地跑,对付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成百,我受的罪你知道吗?包的油井被封了,修了公路要不回钱,还有你这催命鬼鬼子整天跟在屁股后讨债,我真他妈的成杨白劳了!

别再给我编故事演戏!八年,你编的故事能写一本书,演的戏能拍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我早听腻看烦了!你受灾受罪我不管,反正我要我的钱,不给我就不走。

好么!愿住就十天半月地住,愿拿东西就彩电空调随便搬,愿打官司就写状子去法院告,总之而且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吧!

你……你他妈真是个货真价实的流氓无赖!

你他妈的才是个欺压良民的恶霸地主黄世仁!

我怎么是黄世仁?

大年三十上门讨债,难道不是黄世仁?

这……这……眉户大叔噎住了。他突然后悔起来,恨自己在坚持“债不过年”的同时,的确忽略了“年不讨债”这句至理名言。这与自已的心性气质和作人准则又有多大的差距啊!他开始动摇了,无力回击。嗯嗯,我……我是黄世仁,我是大年三十上门逼债的黄世仁……

老熊见他软下来,也不再高声,只是诡谑一笑,说:给你老兄说多少遍了,把钱放在我这还不和银行一样?有名有姓,有家有舍,能跑了赖了?真要还不起,还有一个老婆两个女,难道不抵你七万元?

听了这句话,眉户大叔只觉心里打颤,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刹间就真有了黄世仁逼喜儿写卖身契强暴她的罪恶感和羞耻感,忙不迭喊着“罪过罪过”,再也择不出别的词儿了。

老熊妻子也生气了,瞪着丈夫:说事就说事,咋把我和女儿也扯进去了?这算哪门子事么!

嗯嗯,我真是瞎了眼,羞先人呢!眉户大叔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来时的决心和勇气也随之土崩瓦解。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罪恶和耻辱,捶打着胸膛,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老熊妻子忙拉住他,对丈夫说:要不,你给大哥凑点钱,他总得过年呀!

老熊不屑地喊:你有钱你给去,我没钱!

小女儿拿出三张百元大钞,塞进眉户大叔衣兜,说:大伯,给,这是我的压岁钱,先给家里办年货。

好姑娘,谢谢你!大伯六十多岁了,怎能要你的压岁钱?眉户大叔把钱交给她,自个下楼走了。

一败涂地,真他妈的一败涂地!

在回家的路上,眉胡大叔气得昏头转向,不知怎么上的车,不知怎么下的车,也不知怎么浑浑噩噩就到了西兰路口。他蓦然发现这里和别处不同,到处是火,是烟,是灰,是影影绰绰的人影。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以为自己真的到了阴曹地府。等走近时他才恍然大悟,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人们正虔诚地烧阴票悼念亡灵呢。眼前景象立即引起他对妻子的怀念,便把身上剩的钱全买了香表和阴票。他走进烟雾缭绕的人群,蹲下,在地上画个圈,又在圈里画个十字,然后点燃香表,接着小心翼翼地把阴票一张张投入火中。在火光映照下,他慈眉善目的娃娃脸显得格外苍白衰老。

眉胡大叔满含泪水,喃喃自语:禾子她妈,我对不起你,那笔钱我没保管好,被骗子骗去了。我现在成了真正的杨白劳,但再穷也不能让你受穷呀!刚才,我买了很多阴票,恐怕有几十亿吧。你不要吝啬,该花就花。钱是个啥?不就是身上的垢痂么!花不完就存在银行,谁也别借。如今这花花世界,人心不古,诚信丧尽,借一个上一个当,借一个多一个仇人。禾子她妈,你可要千万记住啊……

外公!妈,快看,那不是外公吗?

眉胡大叔闻声抬头,只见烟雾中禾子领着乐乐和大龙正向他走来。看到亲人,老人再也忍不住了,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在火焰里。

儿孙无声地跪在他的身旁。

外公,你怎么哭了?

大龙捅了乐乐一下,对父亲说:爸,我刚才和我姐已给我妈烧过纸了。

眉户大叔说:如今不讲“阴钱不二路”,烧了就烧了,多烧一元就给你妈多一分安身立命的根基。

大龙说:我正是为了给我妈烧纸才提前赶回来的。

你对象没回来?

她初三就回来了。

禾子没提讨债的事,等烧完阴票,向母亲磕了头,一家人冒着风雪朝回走时才提到这事。

爸要回钱了吗?

……

禾子见父亲不做声,知道又是无功而返,便气愤地咒骂老熊。

父亲说:我已想通,不再生气了。只要人精神,全家平平安安,这比啥都好。

大龙说:爸,上法院告他,我和品兰都是学法律的,还怕打不赢官司?

父亲说:爸实在无能为力,就看你们了。

此时,雪越下越大,地上一片白,天上一片银。眉户大叔真想再表演一下《白毛女》的戏文,再唱一段眉户纽丝调与歌剧杂交后的曲儿: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但他终没开口,一时想不起自己在这台戏中到底扮演的是黄世仁还是杨白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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