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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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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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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冷娃三两个

田 福

要论辈份,田福还是我的本家侄子,但我们是同龄人。

可能因为我是他的长辈。在少年时代,我们就享受到了下辈人对长辈的信赖和尊敬。

“田福,来,趴下当马,咱们玩骑马杀仗!”

“田福,你上树,我看人,偷个石榴吃!”

“田福,去我家给我拿个馍来!”

夏天,我们钻进涝池里玩水,他就忠实地守在岸边,为我们抱衣服;冬天,我们在麦场上扣一个筛箩,筛箩下洒些麦粒或豆子,用一节棍子撑起筛箩的边沿,棍子上又栓一根长长的绳子,人躲在远处的草垛后面,等前来觅食的麻雀或野鸽一钻进我们设的陷阱,就猛拉绳子,筛箩倒扣,鸟们被擒。

设置这个机关不难,但要捕到鸟就绝非易事了。鸟们要能来,来了还要肯落,落下来还要能发现“诱饵”,发现了诱饵还要失去戒备钻进筛箩底下来。这一系列充分必要条件都得具备,不然,就如筛箩打水。所以,躲在能发现鸟儿而鸟儿不易发现“猎人”的地方,静待它们自投罗网,是一件艰苦的工作。

每到这时,田福就自告奋勇,挺身而出:“来!我拉绳绳,你们耍去!”

放心好了,他会极认真、极专心等下去,一直到把扑扑楞楞挣扎不已的雀儿送到你的手上。

他就是这样一个贤侄。

田福生性腼腆,德行贤良,特点之一就是口粗。

关中人说某人“口粗”,指的是他嘴不奸馋,吃东西不挑食,好的坏的都能灌个肚儿圆,田福就“口粗”得令人哭笑不得。

一日,他回家晚了,一进门就嚷着说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正在纺线的他娘说:“饭在锅里热着哩!”

他没管前锅后锅,揭锅端碗,一屁股坐在灶堂前,狼吞虎咽。

晚上,他娘准备发面蒸馍,只见饭还在前锅热着,可是就是找不到后锅发的酵子。而装酵子的瓦钵却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板上。他娘惊呼:“挨球娃把酵子吃了!”

特点之二是手大。

渭北旱塬的农人给娃找对象一般都早,俗称“占”。就是说先占一个,免得别人再插手。田福是独子,且有风俗使然,在他十四、五岁上,他娘就让当地“媒界”颇有影响的“男红娘”孙铁嘴为他张罗开了亲事。

孙铁嘴吃的“媒饭”,对周围十几个村庄年龄相当的男娃女娃的基本情况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不等田福他娘把话说完,他就打断了:“好说,好说,我手下压了好几个,先选一个看看屋里再说。”

不过几天,他就瞄准了一个条件相当的人家,上门提亲。

女方父母一听男方的情况,感到满意。尤其听铁嘴说,未来的女婿是个“簸箕手”,就更高兴。簸箕是一种用荆条编的、形似扇面、用来干净粮食的工具,是每户农家必备的家具,由此就产生了一些专事编织它的工匠,这些工匠便被称作“簸箕手”。未来的女婿有这么一个好手艺,还怕女儿将来没有香的吃,辣的喝,光的穿?

于是,女方的父母带着女儿兴高采烈的前来“高攀”。

可是,一经“验明正身”,“高攀”者大失所望:“啥簸箕手!他的手大得象簸箕!”

手大流银钱!女儿将来只有西北风喝!老俩口一合计,拽着女儿,拂袖而去。

特点之三是能吃。

田福吃饭,一般不用碗,用瓦钵。村里一家有一次“过事”,他前去“坐席”。渭北农家待客的最高规格就是吃“哨子面”。“哨子面”煎、稀、汪;薄、筋、光;酸、辣、香;不喝汤,很显著地体现了古老的先秦文化。特别是由于“稀”和“不喝汤”,一般人的饭量一顿也能吃个十碗二十碗。可田福一口气吃了四十三碗,回到家还说人家的饭“醋不出头”,太咸,没吃好。事实上,“过事”家的主人见他吃得太“入眼”,就偷偷地给他碗里放了一勺盐,这才使他放下碗。

田福能吃也能干。那年月,公社的机耕站都要派拖拉机到所属各生产队巡回耕地。开始耕作的时候,生产队需派一个人坐在拖拉机后面的犁铧上配合司机操作。这活儿又苦又累又脏,而且往往是晚上干。工分再大,也没有人愿意挣。可田福却非常喜欢这项工作。一听见拖拉机响,他就直奔而去。时间长了,他就承包了这项工作。

“有田福哩!”队长根本不用为派不出人而发愁。

田福替人分忧,帮人解愁,在乡民们的心中,是个“公用儿”的形象。谁家娃娃烧得剩最后一口气了,田福背上去几十里外的医院去看医生;谁家盖房上大梁,田福扛大头;谁家“过事”烧火拉风箱,田福可以不挪窝地坐在那里拉上一天一夜不歇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田福有了心思。前几年年龄小,孙铁嘴说媳妇没说成,也无所谓,这次他却真想了。

按说,田福找媳妇有三个有利条件:其一他是独子,一切家产他是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其二,他长得方头大耳,一脸福相,特别到这个年岁,更发育成一个膀大腰圆、身材敦实的好后生。当然前些年,个别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嫌他是个“簸箕手”,这是短视的!他娘说得好:“手大咋?手大抓银钱!我儿手大福大造化大,有钱使!”其三,他心底善良,乐善好施,这在全村、乃至附近几个村庄也属公认。

可是,这些有利条件均未能得到有黄花闺女的人家的赏识。孙铁嘴艰苦斡旋,搭桥引线,他自己也跟着母亲走了七八家,终不能如愿以偿。究其原因,仅只一条:他不识字!

到他这一代,田福家已经有四、五代人不与笔墨打交道了。先人们目不识丁,倒还有情可原。可是,田福没念下书,就要怪他那个外号叫“牛”的爹了。

“念啥书念?念了还不是打牛后半截!”

田福哭着说:“念了书就会刷牙了!”

“牛”更躁气了:“啥?刷牙?驴一辈子不刷牙,照样把豌豆嚼得格嘣嘣嘣……响!来,跟爹学套车!”

时间又过了两年,田福仍然无面可相,他娘在红花寺的娘娘神像前烧了麦捆粗的香也无济于事。

七十年代初,农村组织“宣传队”之风大兴。由于田福长得“排场”,便被大队宣传队吸收为队员。田福目不识丁,记台词全靠别人一句一句教,死记硬背。好在田福记性好,心眼儿灵,他扮演的角色还是很成功的。

当然靠这种方法演出来的戏,也有常出纰漏的时候。有一次演《智取威虎山》,到《深山问苦》这一场,杨子荣的启发扮演猎户老常的田福把心里的苦水倒出来,人民子弟兵好去报仇雪恨。老常悲愤已极,满面愁苦,欲言又止,只伸出手指说:“八年了,别提了!”可是田福说成了:“八年了,鞋遗了,”而且把“八”比划成“六”,惹得台下笑天笑地,经久不息。

“台上演革命戏,台下做革命人。”田福和扮演小常宝的金旦,说起了革命的“情话”。

金旦为什么会看上田福,这里面也有故事。

有一次,金旦的弟弟和一伙娃娃玩藏猫猫的游戏,不小心掉进了村边一个长期废弃不用的枯井里。

闻讯赶来的人们,包括遇难者的父母兄弟姐妹,围在井边,大呼小叫,捶胸跺足,与从井底隐约传上来的孩子的哭叫遥相呼应。但你看我,我看你,束手无策。

情急中,有人想起了田福。

田福招之即来。他腰系一根粗麻绳,用簸箕手拨开围观的人群,哧溜下了井,不一会儿,便把摔断了腿的不幸的幸运儿救上来了。

金旦的全家以及她的三姑六舅、左邻右舍无不对田福千恩万谢。

田福憨憨地笑笑,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平静地走了。

这是金旦爱田福的基础。

金旦和田福双双进了宣传队后,他们的心挨得更进了。

宣传队排戏练唱都是在业余时间进行,每晚排练完毕都到了深夜。回家时,田福是金旦理所当然的“保护神”。每晚,或月白风清,或月黑风高,或月晕风疾,他们都要在那越走越短的乡间小路上谈各自童年的趣事,谈各自扮演的角色,谈东家长、西家短。一直到把金旦送到她家门口,一直到金旦一见田福离开,就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一直到田福不敢再看金旦那月光下的眼睛……

对于田福是文盲的问题,金旦有自己的见解:“农村人要那么高才学干啥?我们成了家,记工分,打算盘,算个油盐酱醋的帐,有我这个初中生就满够哩!”

田福和金旦婚后的故事,都是我后来回家探亲期间听说的。

俗话说,树大分枝,家大分业。农村人象鸡刨食一样攒足了钱,一旦给儿子娶了媳妇,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即将破裂,这已经成了一种常规现象。

田福是独子,按说不与父母“分家”才正常。可是婚后不到一年,他也与父母分开过了。

金旦既然能登台演小常宝,说明她人样俊。金旦十分重视自我修饰。

当时的农村青年妇女还不懂得描眉点唇蹬高跟鞋穿紧绷屁股的裤子,但金旦却能不采取这诸多措施而仍然把自己收拾得秀秀苗苗、齐齐整整。这就让老公公“牛”大为不满。

“把她一天飘得象红旗一样。”他先在妻子面前嘟哝。

“庄家汉讲个俭省,图个没病没灾。你媳妇天天打扮得象上轿去似的,谁养活得起?!你娶的是媳妇,不是一朵花!” “牛”又教唆田福。

还有使“牛”看不惯的就是金旦刷牙!

“喝了稀屎刷牙,讲的啥卫生!一早上起来,不扫院,不做饭,在那里咕哩咕哩象拉锯,刷那么干净咬人啊?”他开始正面攻击。

最叫“牛”恼火的是:金旦生的第一胎没有成,而且还是个“牛牛娃!”

这是要绝我的后啊!“牛”痛心疾首。

父亲的不满终于在儿子身上发生了效应。田福憨厚性格的另一面——蛮横,也渐渐地凸现出来。他的“簸箕手”开始在金旦的脸上定期不定期的按着指印。

金旦起先把这理解为公公的教唆,决心分锅立灶。分家当年,她就生了一个“小簸箕手”,孩子刚满一岁半,又生出一对双胞胎“小簸箕手”。

田福被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欲哭无泪,常常呆呆地靠着他家门前的柴垛,乜着眼睛,晒太阳,想心事。

农村政策变化后,按照田福的身体条件,他应该是有一番作为的。但他无力超越在黄土地上刨食吃的思维定势。看到别人除了种粮食还栽辣椒、种药村,建果园,家里置上了电视机,屁股底下坐上了冒烟的摩托车,他很眼热但只限于眼热。

金旦跟着村里的几个大姑娘,学着用玉米皮编筐筐,编坐垫,说这编织品是外贸商品,还能出国卖大价钱呢!

田福不以为然:“出国!出鬼哩!咱农村除了土,还有啥值钱东西洋人能看上?你甭劳那个神啦!我想好了,听说外国缺土,这东西咱地里多的是,我贩土呀!”

“谁要你的烂土!”金旦没有好气。

“门子咱爸是‘经纪客’,常往广州跑,和外国人做生意,找他,肯定能成!”

他完全被泥土浆住了心啊!

天 鱼

村子里发生了一起血案,程度很血的血案——

天鱼的老爹被人剁了,剁的身首分离,丢了一院子的残手断筋。天鱼的老娘也被剁得两只胳膊连着一层肉皮,滴溜溜地晃,血顺着垂下的五个指头,房檐水似的往下淌,但脑子还算清醒。

“一个黑影子,从顺墙长的楸树上溜下来,溜下来……”

天鱼的老娘喘着粗气,喷着一股子血腥,腊黄的脸上罩着恐惧,惊魂不定地说:“黑影子手里提了个砍刀,明晃晃地放光,照准睡在门扇上乘凉的他爹就砍!就砍!我拦不住,自己也挨上了!”

“你咋不知道大声吆喝呢?”

“唉,那阵场,我吓都吓软瘫了,哪还顾上吆喝!”

……

公安局的人很仔细地勘察了现场,在一院子乱纷纷的脚印中,取了几个他们认为有用的,又在顺墙长的那棵大楸下嘀咕了一阵子,就走了。

天鱼被这天大的灾祸吓懞了,瘫在地上直翻白眼,眼看也要跟着他爹去了。众人掐人中的掐人中,咬缆筋的咬缆筋,好不容易把他折腾过一口活气,只听他叫板似的一声长呻唤:“唉嘿嘿嘿……杀父之仇哇! 杀父之仇哇!”

末了,在东邻西舍的帮助下,天鱼把他爹那七零八散的“本钱”收拾成一堆,拼成一个人样子,用六丈白布裹好,扎紧,埋了。

天鱼他爹过了“头七”、“二七”、“三七”、“尽七”、“周年”,公安局对这起血案仍然没弄出个眉目,村里人的议论当然也没有平息。

“这碎尸杀人法狠着哩!旧社会也少见,不是深仇大恨下不了这个手。”

“天鱼他爹本份了一辈子,亏啥人了,咋弄了个这下场?”

“本份?你怎么知道本份?你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弄啥的?”

“弄啥的?不就是阉匠吗?”

“没错,是个劁客。嘿,你娃娃还嫩,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拐拐。”

而天鱼他娘却显得很豁达。她摆拉着两只永远也不会灵便了的胳膊,很大度地劝天鱼:“娃娃,一报还一报了。你爹亏了人,命尽了,再甭想那事了。”

“亏啥人了?杀父之仇就不报了?”天鱼梗着脖子,一脸杀气。

“好我的孩孩哩……”天鱼他娘欲言又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候,顺墙长的大楸树上有蝉儿叫,和老娘的哭声缠在一起,搅得天鱼腔子里象塞进了一把猪毛,乱糟糟的烦。

后来,天鱼他娘一天不济一天,半年不到,两只胳膊就幅度很大的一甩,跟着先夫的脚后跟走了。

临咽气前,她对天鱼讲了他爹惨死的原因。

天鱼他爹年轻的时候,每天走村串乡,干一件使猪们、狗们断子绝孙的营生。看起来很本份,实际上做的是大烟土的买卖,当劁客只不过是个幌子。

有一年,他收了好几处的黑货,熬制成砖头大的一块,卖给了一个站药铺柜台的伙计,换了半口袋银元。从此,再没有弄那天天血糊拉茬手艺,坐享其成起来。

药铺伙计把倾尽半生积蓄换来的黑货把玩了一阵,拍惜了几回,然后,让老婆端着油灯,在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分,准备切成条块,转手翻本。可是,一刀下去,顿时傻了:货除了表皮一层是真货外,中间夹的全是红丝丝牛肉似的假东西。

药铺伙计怪叫一声,立马扬头后倒,口吐白沬,昏厥在地。

当他在老婆的折腾下,回转过一口活气后,立即动身去找劁客理论。

劁客死不认帐,说他从别人手里买来的,连个渣渣都没掉,就转卖给你,你不要血口喷人!说得昂昂气壮。

药铺伙计昏头苍脑,打道回府。一头扎在炕上,再也没有竖起来。

药铺伙计的老婆是药铺掌柜的大千金,知书达理,也知仇识恨。她虽然对劁客恨的牙根儿痒,但她懂得仇该咋报,恨该咋雪。等膝下的儿子刚一懂事,她就把其父的死因一五一十给儿子说了个明白,给他的心上种下复仇的种子。

三十一年后,“一个黑影子,从顺墙长的楸树上溜下来,溜下来……”

劁客死在药铺伙计儿子的乱刀之下。

天鱼弄清了父亲的死因,也知道了凶手,但他没有报案。他想,公安局即是抓了杀人犯,大不了给一枪子儿,他家里人还能收个全尸。我要给我爹报个碎尸万段的仇!

他暗暗地咬紧牙,狠狠地想。

那年正月底,公社建筑队给村子里盖学校楼。冬闲没事,人都三三俩俩地到工地看热闹,听混凝土拌合机、卷扬机、电夯、马达等机械的声音。

天鱼也来了,只是不走近,猫在远处瞅。他发现,那座高高大大的混凝土拌合楼一出毛病,在建筑队当电工的药铺伙计的儿子就钻进去鼓鼓捣捣地修理,于是,他便有了主意。

这天中午,工程待料,工地上静悄悄的。天鱼突然看见药铺伙计的儿子领着自己的儿子虎林进了工地。

药铺伙计的儿子又钻进拌合楼,虎林在机器旁边拿一块砖学有武功的人砍着玩。

“虎林!虎林!”天鱼压低声音,喊来虎林,很和气地问:“吃饭了吗?”

“吃啦!”虎林脆生生地回答。

“你娘给你做啥好吃的了?”

“哨子面!我爹今天过生日,我娘说吃好的!”

“真乖!长大做啥呀?!

“开机器,象我爸一样,开那——”

虎林指指拌合楼。

“你会吗?”

“不会!“

“叔给你教。”

天鱼起身摘下一片洋槐树叶子,又拣来一块小红石头,并排放在一起,对虎林说:“你看,这树叶是绿开关,红石头是红开关。开的时候,按一下绿开关,关的时候,按一下红开关,简单着哩!”

“真的!”

“我哄你做啥!不信算了!”

天鱼说罢,拍拍手上的土,转身走了。

虎林又回到拌合楼旁。他一眼就看见了机器上那两个并排的红绿按钮,天鱼的话便在耳边响:“按红的关,按绿的开。”

儿童的好奇心驱使,他把指头揿在绿按钮上。

轰隆隆……啊—

随着拌合楼的启动,一声惨叫从机器中传了出来。

等附近的人赶到,药铺伙计的儿子已经变成肉泥了。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天鱼也在其中。在一片惊惶的议论声中,天鱼的声音最响:“唉,虎林他爸今天过生日呢!”

他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虎林。

虎林也盯着他。他感到,虎林那目光不象小孩儿的,怪瘆人。

根 长

渭北人把随母亲改嫁的孩子叫“带肚子”,根长就是一个“带肚子”。

根长的养父是个铁匠。由于贫寒,他摊不起花轿高马、明媒正娶黄花闺女的本,只好拾掇了一个丧夫守寡的小脚女人织布纺线儿,吹灯说话儿。

一经把女人拉扯进门,养父就给这个“带肚子”改名换姓,唤作根长,意思是牵出自己长长的血脉,留下铁匠的根。

根长对养父还是孝顺的。从十二、三岁起,就为养父拉风箱,轮铁锤。到了十七、八岁,已经长成一个十分精壮,剽悍的小伙子。在种庄稼的行道里,犁地扬场撒种使牲口,都是一把好手。

根长长得很难看。从后面看,小伙子体形四四方方,敦敦实实,后脑勺子平平的,象个“官胎子”。可是从正面看,却令人失望。他的鼻梁几乎没有,除了两个黑洞洞、毛森森的鼻孔外,其它结构简直可以说与脸面浑为一体了。人戏谑日:根长的脸象“场面”,就是说他的脸上没有曲线起伏,很平坦。他的眼睛很小,只是一条缝。人又戏谑曰“锅边坎”。说他生下来就没有眼睛。有一天他娘抱着他做饭,他打了盹,一头栽在锅沿上,这才坎出了一双眼睛。

按说人世间生一双小眼睛的人多的是。没有小眼睛的反衬,何来大眼睛的美人儿?再说,小眼睛聚光,光神穿透力强,有目力集中之说。可是,天不睁眼,根长的小眼睛不但不聚光,反而近视。有人举起双手,左右慢慢分开,问他:“根长,你看这是啥?”他一看动作,答:“一条线线!”惹得人捂着肚子笑。

他的小眼睛只所以近视,说来也有“典故”。

渭北农村有个风俗,每年正月十五晚上,家家都要给祖坟上挂灯笼。用意可能是召唤先逝者的魂灵回家,与后辈儿孙一同吃无霄,享受人间的节日之快乐。

有一年正月十五晚,村人竞相给自己家的祖坟上挂上各式各色灯笼,村南的坟地里灯火点点,灿若繁星。

根长不知是无钱买灯,还是恶作剧,当夜深人静,他便拱进坟地,把人家插的灯笼,一口气拔了个干净。不知是由于乡民们的诅咒,还是坟头里鬼魂们义愤,打那以后,他大病了一场,等病好了,眼睛里却长了一层云翳。

根长当时正处在“吃不饱、干不乏”的青春期,是一天挣十个工分的“全劳力”。农业上的活儿不是绘画绣花,眼神儿好些差些无有大碍。可是根长却以他的眼疾为资本,在接受队长分配活路时挑肥拣瘦,讨价还价。队长让他犁地,他说眼睛“募”,犁沟走不端;队长让他清除牛圈里的积粪,他说眼睛“募”,一铁锨下去铲了牛蹄子谁赔?!队长让他给地里送粪,他说眼睛“募”,看不清界石,把粪倒在邻村的地里他不管!队长无奈,问他想干啥?他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一阵儿,才说:“看秋!”

看秋当然轻省,野地里转游,鸟儿来了,嘘几声;鸟儿不来了,就躺在树荫里睡大觉,看蚂蚁搬家,看螳螂捕蝉,逍遥自在,悠哉乐哉。

其实,队上有个“看秋”的专职队员,他外号叫“皇上”,是个年近花甲的老汉。但一到秋粮成熟的季节,就看护不过来了。皇上虽说有一支土枪,动不动就闷雷般地放一枪,但时间一长,鸟儿们有了“抗枪性”,也就知道那是老汉逗他们玩儿呢。领头鸟把鸟们分成几个冲击波,一个波次接一个波次地轮番俯冲,“皇上”顾此失彼,叫苦不迭,只好要求队长增加防卫力量。根长听说了,就赖来这个“肥差”。

大忙的天,他一个精壮小伙躺在树荫里睡大觉不难为情吗?他才不呢?他有他的理论:毛主席领导的好,不会让人饿死的!不过,一天三顿吃高粱面红搅团,干得拉不出屎尿,全村子的人眼睛迟早都得“募”!

村里几个年轻人晚上坐在保管室的火炕上闲谝,商量着要告他: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嘛!他听说了,赶到保管室,一瞅屋子里的人,开口就是一句惊人之语:“坑上坐了一系列的人。”末了,捏一把几乎不存在的鼻子,捏出一把清涕,往鞋邦子上一抹:“告我?告野汉去!说我是反党反分子!

大家听了,扑哧又笑了。和这个家伙能说什么正经,瞎字不识一个,一开口就“放黄”,就是这么个拉不直、拽不展的“死狗”,由他去罢!

可是,“皇上”并不知道队长已经这么及时地给派了根长这个帮手,根长也懒得向他报到。

这天,他到地里溜了几圈,就在谷子地深处的几棵柿子树下扯起牛叫一样的响鼾。

“皇上”除了驱赶飞禽,还要提防獾、野兔、田鼠等糟蹋粮食的走兽。这些野物不象飞禽那样来得浩浩荡荡,容易发现。看秋人必须涉足田里,走畦串垅,予以惊扰和捕杀。

“皇上”年岁已大,眼神并不好使。这天,他象往常一样在地里巡视,走不多远,突然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卧在那里,便马上隐蔽起来,端枪——屏气——瞄准——

咚!一声枪响,立即引出一串人的嚎叫。

根长从地上噌弹起来,一摸屁股,沾了一手沾乎乎的血,嚎啕得更加震耳欲聋。

“皇上”一见野物变成了人,顿时傻了眼。特别是他从那哭腔上听出是根长,更加捶胸跺足,后悔不迭。

其实,“皇上”的土枪里,装的是绿豆和麦粒大的铁砂,他瞄准开枪的又是目标的腰部,况且这种枪弹射出去,都是放射状飞行,既是中了弹,大不了留下个血窟隆,不可能致人死命。“皇上”捶胸跺足的原因,是他后悔自己给自己挽了个“笼头”,将不可避免地被根长牵着鼻子折腾一阵子。

果不然,刚才还一跳三尺高的中弹者,见犯罪者一步三跳,满脸惊恐的样子,顷刻间便瘫成了一副奄奄一息状。

根长当然是“皇上”老汉背回去的。

按说,根长也算“工伤”,皇上也算因工失手,事故后果应由队里来负责。但农村里没这一说,谁屙下的谁打折!队长这么说。

该“皇上”倒霉。他在后来三个月零十天内,带着儿子女儿,帮根长推磨,拉土,送粪,作务自留地,一应家务活都得替“养伤”的根长干,而后,每天还要给他赔十个工分。

根长躺在炕上,小病大养,无痛呻吟,一直到“皇上”把他家里长期以来懒得去干的“一系列”活儿干完了干净了,他才拖着“虚弱”的身子下了炕。

此后他没有再去“看秋”,“文革”的强风烈暴把他从生产斗争的大田里吹到了“阶级斗争的最前沿”。

农村里的“文革”开展得如火如荼,一点儿也不比城市里逊色。根长说:“文化大革命嘛,就是要整有文化的人。”我的父母理所当然地受到“红卫兵”的揪斗和批判。

因为根长的父母已经过世,他又未曾娶妻,家里有几间空房,队长便把县里帮助农村搞“斗批改”的工作组安排在他家住。工作组要组织运动骨干队伍,要找地富反坏右分子训话,要写标语买纸张,买广告色等等,需要一个跑腿的。不等队长分配,根长就已经积极主动干上了,因为这比看秋还轻省,而且风光。

工作组组长见这小伙子腿勤,且三代赤贫,苦大仇深,根红苗壮,特别是那次发言,他将条子布衫的袖子挽得高高地,一上台就出言不凡,语惊四座:“在这场斗争中,我们要拿碾盘打伞,要把牛笼嘴尿满……”

这闯将的形象和语言,倍受工作组组长的赏识,起用他当了“谁怕谁战斗队”的队长。他呢?大有出头之日之慨,不知从哪里弄了一顶洗得发白起毛的军帽,再穿上一件绿得发贱的制服,腰间扎一根当时颇流行的绿白相间的塑料腰带,昂昂气壮,威风凛凛,俨然一副革命闯将的派头。

他也不叫根长(chang)了,而叫根长(zhang),即跟着工作组组长,风吹浪打不回头,油锅火海也敢下。

那时农村也学习人民解放军整齐划一的好作风,只要有集合,就必须排队,每到这时候,根长就显得格外威风。

立正——

大人站端,娃娃滚远!那是谁还在说话?毛主席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能说出不要脸的话……罗变天!你贼眼乱瞅啥?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他冲过去,脱下鞋,照在队伍前面垂头而立的那个富农分子的头子猛抽几下,抽得整个会场冷气迷漫,噤若寒蝉,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过了不久,“破四旧,立四新”开始了。根长瞄准了红花寺。

于是,他带了一帮子“小将”,提着镢头铁锤,冲进寺内,一顿砍伐。千百年的珍贵文物被砸得七零八落。几尊石佛像,几经锤砸,就是砸不烂,捣不碎。根长见了,操起他养父磨细了木把的大铁锤,施出吃奶的力气,抡圆了胳膊,照准石佛的香腮,横砸下去!石佛的头颅从长长的耳垂部离身而去,咕碌碌滚了好远,招来了围观者一阵赞骂:“驴日下的,蛮劲死大!”

时间过了几年,农村里的“文革”运动不是那么暴烈了。“斗批改”工作组撤走了,根长(zhang)又变成了根长(chang)了。不过,他又换了一种方式折腾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提着一个大铜锣,满村里边敲边吆喝:“家家户户注意了!苏修把气弹放过来了,一会儿就在碾房门上爆炸了……喂,噢嚎嚎——家家户户注意了……”

破锣声再加上他那破锣似的嗓音,在村子里回荡,听起来怪吓人。当时中苏边界闹别扭,内地到处都在挖地道,农村人家里的红薯窖也改造成了防空洞。我慌忙拉着父母和年迈的奶奶去钻红薯窖。可是父亲很镇静,一点儿也不介意地说:“什么气弹?糊弄鬼!做作业去吧!”

不一会儿,真的从碾房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随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第二天一大早,碾房门口围了一群人。我们也挤上去看。只见墙根儿有一个大坑,周围是一片玻璃渣。有人说,根长昨晚喊完后在这里点燃了一个土制玻璃瓶炸弹。

他造那个关于“气弹”的谣,又引爆了炸弹,到底想干什么?目的何在?不得而知。

打那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根长每天总是不停地说话,说的尽是神神鬼鬼的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时半夜还在他家院子里跳细脚、拍屁股,破口大骂,骂他媳妇是“妖狼”,是“牛水门”,绝了他的后;骂他的女儿是“老鼠精”,是“卖货客”;骂他早已作古的爹娘,说老俩口吃他的,喝他的,吃食不长架,瘦得象个老猴,还掐他的脖子。

骂完了,就从炕席下拽出一把麦草,放在当院里,点着,在火堆跳出来,跳过去,象“阿细跳月”。

有一年夏收季节,我回家见到了他。他穿的衣服很脏,拖拉着一双油光光的鞋,身子也有些佝偻,但“场面”一样的脸却变得十分的白净圆润,光光生生。

父亲低声对我们说,不要理他,他见谁咬谁,小心挨他的冤枉骂。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还是凑上去与他搭讪。

“噢,这不是……”他叫着我的名字,用那双似有些发绿的小眼睛征征地盯了我一会儿说:“噢,远路上来的!远路上来的。”

说着,他突然扯开嗓子唱起来:

阳关道,阳关道,

阳关道上有个奈何桥。

奈何桥,奈何桥,

奈何桥上有个白胡老……

他唱的音调,既不是秦腔,又不是眉胡,也不是道情,古哩古怪的。但嗓音十分苍浑,在我的困惑中他踽踽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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