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泉河

张一夫

暖泉河是北方的一条小河。

这条小河发源于豫中腹地和豫西山地交界处的具茨山。具茨山是一座低矮的小山脉，向东，便是一望无际的豫中大平原。暖泉河出了具茨山，一路东流，斜向南下，不慌不忙的穿过豫中腹地四五个平原县，然后汇入淮河之水，追随淮河穿越江湖，最终投身汪洋大海。

小时候记忆的闸门甫一打开，映入脑中的便是村旁的暖泉河水。

春暖花开，碧水微澜，波光潋滟；夏至时光，鱼戏莲荷下，蛙鸣河两岸；深秋霜降，风吹杨柳，芦花漫天。

小河平静得就像安宁的女孩。淌下山间，不言不语从荒原上走来。在北方，或者说是在中原，她挽着一个花儿一样，很古朴然而也很贫穷的小村庄。

在村头，她盘旋流连，形成一泓碧澄的湖水环绕小村，平静的湖面每每叫渔舟犁开一波波荷花与绿叶相映的浪痕，湖畔有一片茫茫的梨树林，一眼望不到边。梨树林里的梨树最小的树干都有合抱粗，树冠婆娑，树干黑如碳木，树皮龟裂苍老。

儿时最难忘记的影像便是春天里醉卧梨花海洋里的我的小村了。春风熏醉，小村如独守空房，终日沉默的少妇，暮霭中缕缕炊烟，无言地向星空、向原野、向不期而至的匆匆过客诉说那平淡得犹如一池春水的过去。只有清澈的小河、明净的湖水、雪一样的梨花、黄澄澄的梨子，才赋予古老小村难以弃舍的韵致。

覆盖村庄及其周围的梨树林，梨树的品种有五六个，成熟的时间略有差别，和村里的杏树、李子树、甜子树一样，数代人无人知晓何时为何人所栽。

梨树的岁龄大都已四五百年以上了，但它们依然能够岁岁挂满酥脆甘甜的梨子，用手一捏，淌出黏黏的汁液，艰辛的日子也只有此时才尝到一丝甜润。

短暂的童年，留下很多抹不去的怀恋。最是伤情感怀的便是那暖泉河与小南湖了。那片被暖泉河带来、环绕村庄的小湖就是小南湖，外村有的人也叫它“校尉塘”，因为被它环抱的小村就叫校尉张。小小的湖面只有几百亩大小，像一座大大的池塘。春天，自然有一轮暖阳和一望无际的荷花的海，鱼儿自是无忧无声的戏嬉，清澈的湖水向人们报以丝丝温柔的笑容；秋天的时候，凉风中高飞翻卷的芦花，向人们及早传递严寒和冰雪的气息。

我的童年，伴随着父亲在油灯下的叹息，寒夜里母亲的纺车嗡嗡的吟唱，织布机哐当哐当的撞击声。

艰辛和劳作，很早就锤炼成了我们的意志。七八岁的时候，尚是幼小孩子的时代，我们就早早的学会了下河摸鱼，湖上采莲。小南湖是狭长的，最宽的一段东西长有2里地，我在八岁之前，已经能够在这段湖水里一口气周游一圈了。

夏天，我和哥哥们经常在村西暖泉河里摸鱼，暖泉河里常见的鱼有草鱼、鲢鱼、鲫鱼、鲤鱼、戈雅、火头、鲶鱼，还有很多小河蚌和小河虾。我们最喜欢逮戈雅、捉火头了，火头鱼肉最多，个头大，是一种黑鱼。戈雅鱼也叫嘎丫鱼，有的地方也叫黄蜡丁，虽然个头儿小，但是肉质鲜嫩，妈妈最会做戈雅鱼，烧菜、煲汤都很解馋。戈雅鱼身上有坚硬锋利的翅，有时在河里游泳，一不小心踩上了它，就会割伤了脚，伤口很深，很难愈合。记得二哥有一年夏天在河里逮戈雅，被戈雅割伤了脚，一个多月上不成学，卧床疗伤。

冬季到了，河面会慢慢结冰，河里湖里能够收获的东西基本绝迹了，但是这也难不倒我们弟兄几个，常在河面、湖边溜达，偶尔也会有所斩获。这时候小南湖里有的鲤鱼、草鱼耐不住寂寞，想浮上水面露个头，结果就被冰面粘住，遇到这样的发现，我们要赶在早上太阳出来之前砸开冰面，取出冻得晕头晕脑的鱼，否则等太阳一照，冰下水温回升，冰层开化，鱼儿便会自动解绑，逃之夭夭了。

那时技术落后，自然缺乏先进的捕捞工具，所以村里大都在夏季或秋季集中捕鱼。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小孩子不甘寂寞，异常兴奋，挤挤扛扛的加入老少爷们的捕鱼大军中，帮着扯网、抬筐。

大家捕获的鱼会集中在湖边的大梨树下，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公推两三个分鱼、记账的公道人主持给各家分鱼。这个时候大家都很自觉，拿着各色篮子和筐，安静的等着记账的人喊到自己，按人口领走分到的鱼。

妈妈做鱼是全村最有名的。至今我还清晰的记得妈妈做的清蒸鱼，忘不了那诱人的味道。无论鲤鱼、草鱼、白鲢花鲢，妈妈总是拿来清蒸。那时所有人家都很穷，没有油去做复杂的烹饪，食材和配料只有自家地里种的花椒、大葱、姜蒜，所以妈妈就只能做清蒸鱼。妈妈做清蒸鱼总是头一天晚上开始，把鱼清洗干净，配上花椒、葱姜、大籽盐腌制，次日才点火上笼。

妈妈的清蒸鱼是小时候我的期盼，吃上一顿妈妈的清蒸鱼，像过年那么不易。

长大之后，妈妈也渐渐老了，再也吃不到她做的清蒸鱼了。从那时，我不知不觉的开始讨厌吃鱼，讨厌吃海鲜，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是因为我所吃过的所有的鱼和海鲜做的菜，都再也吃不出妈妈做的清蒸鱼的那种味道了。

找不到的，还有花的海，荷的香，湖的清澈，河的浅唱。

很多年了，我常常在梦中不知不觉回到那条清澈的暖泉河，那座明净优雅的下南湖，那片古老的梨树林，那座掩抑在梨树林中淳朴的小村。

我想到了深夜转动纺车、推动织布机的母亲，闻到了母亲做的清蒸鱼的香味。

暖泉河，你把这一切都带到了哪里？

2022/9/16

（暖泉河畔系列散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