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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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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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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的党费(我心永恒系列散文之二)

我刚参加工作那年,南方边境战事已经接近尾声,国内改革开放的步伐也相对变得快速、坚定,国家和社会逐步进入繁荣时代,百姓的生活开始跨越温饱阶段,向着富裕生活迈进。一切都充满发展的生机,人们的思想活跃开放,各种光怪陆离的来自全球的文化元素扑面而来,冲击和改变着当时的社会。

在丰富多彩、充满诱惑的多元文化和多元思想的侵蚀下,人们的信仰和价值观遭受考验和洗礼。而我,那颗年轻的心,一边对突如其来的多彩多姿的东西充满好奇,一边仍旧坚守最初的荣辱意识和价值观,被自己奉若神圣的信仰不曾有一丝放弃。

那时我在单位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文秘和新闻宣传,所以平时比较忙碌,白天忙于接待,开会;晚上赶写各种材料、文章,有时候一个月都难回家一趟。工作压力大,以致于染上抽烟的坏毛病,慢慢的发展到一天两三包,后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戒掉。

我所负责的机关文秘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单位日常公文,包括各种通知、会议记录、红头文件起草与制作、用于上报的工作计划和汇报总结、请示报告、可研报告、领导讲话、每年的两会相关文件等等;第二部分是新闻报道。其实第二部分还包含一些用于宣传发表的各种文章(类似今天的文案和“软文”)。

每一个日子,我都在麻木的忙碌和机械的动作中被时间悄悄带走。白天,被淹没在文山会海中,被机关繁杂沉冗的事务缠绊如茧;晚上,三尺斗室伏案执笔,在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和浑厚的烟雾中不知不觉进入次日凌晨。

即便是这样,我也常常保持敏锐的头脑,时刻捕捉新闻写作和文学创作灵感,留心收集一些新闻素材和写作的依据。

一天上午,作为党委和政府办公室人员,我参与接待市民政局和人武部的一行领导及工作人员来单位公办。他们一拨人马是分乘两辆绿色吉普车过来的,和他们一块来的还有两名部队的军人。我在这次的接待中负责服务和记录。

在为他们倒茶递烟的时候,我听到民政局的领导和我们单位领导谈起此行的目的:一个从本地参军的战士,成为预备党员不久,就奔赴战场,一个月前牺牲在边境前线,被上级追记一等功,并被组织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这个年轻的烈士姓姚,年方二十出头,连女朋友还没有,可能在父母的眼里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是,他却把青葱韶华放置在了南国边陲的青山峻岭。

这一行人马其实就是陪同军队的首长并代表市委市政府看望慰问烈士父母来的。同行的还有一位某国营油脂公司的姚经理,是烈士的本族叔辈。

新闻工作养成的敏感使我潜意识里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可写的东西。于是我悄悄向在场的我们单位的领导请示,请求跟随他们前往烈士家中采访,领导欣然答应。

烈士的家距离政府也就是我们单位不远。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烈士的家门前。这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的名字叫做“向义街”,烈士的家是一座那种乡镇常见的小院,院子大门朝北开,院内坐北朝南三间蓝砖灰瓦主房,东侧是两间低矮的配房,用来做厨房和杂物间的。

烈士的父亲姚先生已经年逾六旬,是从西北某地退休回来,人很厚诚,只是看起来身体有些欠佳,气色不太好,时不时的咳嗽。在与我们接触时,眼含悲伤,没有过多的话。

姚先生家很简陋,屋内没有几件家具,是那种乡下人家常见的陈设。我们敲门进去的时候,见到的只有姚老先生一人,等大家一行人在客厅坐下后,民政局有个女领导问姚老先生,“嫂子呢?”,被随同而来的姚经理眼神制止。我当时心想,可能烈士的母亲已经知道了儿子的牺牲,难以承受失去爱子的悲痛,不想和外界接触吧。

事实也是如此,早在半月前,老人和家人已经知道烈士牺牲的噩耗了,他们一直在悲痛和思念中无法解脱。

部队的首长向老人报告了上级给烈士追记一等功的消息,把带来的烈士证书郑重交给老人,随同的人武部、民政局相关领导向老人表示慰问,并对老人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儿子表示敬佩。

老人面对部队的同志双手敬上的烈士证书,面无表情,只是眼角含泪,一言不发,忘记了去接。

最后,部队首长拿出一叠钞票,递给姚老先生说,这是烈士生前几个月的津贴,由于紧急上战场,一直没有领取,现在这笔钱交给您老了。

看到这把钞票,一直沉默寡言的姚老先生眼里渗出泪珠。片刻之后,他把钱推了回去,神情凝重地说到,我知道,孩子牺牲前是预备党员,但他现在已经是正式党员了,可他再也没机会给组织交党费了,这笔钱,你们拿回去交给组织,就算帮他交给组织的第一笔也是最后一笔党费吧!

听到这里,部队的领导眼睛也红了,他下意识的要拒绝,姚老先生马上说:首长,这笔钱不是给你个人的,是我儿子交给组织、交给党的!这是我替他尽一个党员应尽的义务!请你代收党费!

在场的所有人都神情肃穆,我记得部队的领导找来一张纸,一笔一划写了一张党费收据,郑重交予姚老先生,然后两名军人挺身立正,向姚老先生庄重的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我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悄悄记录下了那些动人的细节,不知不觉中,泪水也打湿了纸上的字迹,模糊了一大片。

年轻时代还是有信仰的,青葱岁月,会让我们有很多憧憬,也会有很多的燃情时刻。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每月很低的工资加上稿费几乎都买成了书籍、自费订阅了很多文学刊物,所以我很穷,没有相机,单位也没有专门配备照相机,因此,那个动人心扉、叩击灵魂的场景竟然无法留下一点直观的影像记录,这是多年来一直的遗憾,遗憾没能留下那件事的镜头,更没有留下当时姚老先生的朴实真诚忠义正直的画面。

回到单位办公室,心情一直难以平复,我利用中午时间,急急写成一篇新闻稿子,为了保证新闻时效,我没有把稿子投递省报市报,而是准备就近交由当地广播电台发表。当天下午,我带着充满激情迅速写就的稿子敲开了这家广播媒体值班编辑的办公室,经过简短的沟通后,把稿子交由他处置。

当晚,这篇题目为《儿子献身边关,父亲追交党费》新闻及时播出了。不久,这篇稿子被送往全省交流,获得当季度全省地方新闻优秀作品;次年,该作品斩获两年一度的全省好新闻奖,在28篇获奖作品中排名第一,并被推荐参评全国好新闻奖。

只是这篇新闻作品获奖时,我已经离开当地,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同时我也知道了围绕这篇新闻作品发生了一些令人愤怒的事情。

原来,在这篇新闻作品获奖时,署名作者和编辑被擅自增加了几个人,为此,我专程找到这家广播机构当时这篇稿子的责任编辑,请他解释为什么,他说这都是一个姓Y的总编自作主张搞的。我出离的愤怒了,感觉这个所谓的Y总编也太狂妄了吧!我想追究这事,因为针对我的侵权事小,我愤怒的是自己视若圣洁的东西被几个投机分子玷污了!但由于和这个责任编辑是老乡,而且我们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他当时的身份是聘用人员,为了避免给他带来麻烦,我只好作罢。

其实放弃追责,还有更重要的一重考虑,我不想因为这些虚名的争吵玷污了烈士的伟大,玷污了姚老先生崇高的胸怀与情操,但,这种人血馒头的做法,使我久久如鲠在喉。

在那个Y总编凭空添加的作者中,有一名是乡镇招聘干部,农村户口,他后来因此而迅速转干(也就是今天的公务员),此后也不断升职,最后在正科级局长任上退休。其他几个也是迅速实现了身份转换。那时候有个政策,获得省级以上发明专利、文学作品奖、新闻作品奖的政府机关和职能部门聘用人员可以转干。

这件事情很快过去,在我心中化作了过眼烟云。虽然我不齿他们的蝇营狗苟,但我不想为此让烈士和姚老先生的光辉蒙尘。我也一直没有收回关注姚老先生的目光。后来,我听说为了优抚照顾姚家,政府将姚家小儿子安置在了县里一家国营小厂工作。不过不久以后,那个小厂破产,姚老先生的小儿子也很快下岗,靠蹬人力车养家糊口。

多年以后,我在大街上遇到姚老先生正当壮年的儿子蹬三轮载人挣钱,看到他吃力蹬车的身影时,我条件反射般的闪到了一边,我不敢相信这个现实,心头像压下一块铅,格外沉郁。

此后的日子里,我曾专门抽时间去往姚老先生的家,看望他,每一次问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老人家都是淡淡一笑,显出很满足的样子,摆手表示没问题。

最后一次去拜访姚老先生时,已经过了好几年的时光了。那些时候,我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心情异常郁闷,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我莫名其妙的坐上长途汽车,然后又乘公交,在我曾经工作的地方下车,又步行一段时间,走进了熟悉的向义街,站在那座没有任何变化的蓝砖灰瓦院落前,敲开了姚老先生的家门。

开门的中年人我不太认识。问清我的来由之后,他说我是老姚的街坊,老姚身体不太好,不能迎风,我带你进屋吧。

进门之后,我看到了半坐半躺在椅子上的姚老先生,他努力的想站起来,被我劝住。我发现他断断续续的咳嗽,面色十分不好。

“小张来了?”姚老先生说话有点吃力,再次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事,我是专门过来看您老的!”我怕他再站起来,连忙上前轻轻的按住他的肩,示意他不用起身。

姚老先生屋里依旧十分简陋,一个煤炉子飘着淡淡的灰蓝色的烟,有些刺鼻,这也加大了姚老先生咳嗽的频次。

我很想问他过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但我怕引起一些尴尬,所以,几句寒暄过后,我开始沉默。

幸好有那个中年男人在场,不停地端水倒茶,捅捅煤炉子,偶尔扯几句云里雾外的闲篇儿,倒也把沉默的尴尬给遮了过去。

坐了一会儿,我便告辞。姚老先生固执的起身把我送至堂屋门口,口中念叨着,小张你是个好人,我很好,你别操心,你还能想到来看看我,我很高兴……

我再次沉默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用一句姚叔,您保重!结束了这次拜访。

很多年后,这件事渐渐被人们忘记了,烈士和他的父亲也早已淡出人们的目光,而我却仍旧无法忘记他们。姚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故去,也没人告诉我。因为那时姚老先生和他的家人并没有什么通讯工具和联系方式,随着我远离当地,他的音讯我也再无半点所获了。

可是时至今日,姚老先生的音容笑貌仍旧还会时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后来我不断的在想,那时姚老先生家其实很穷,那他为什么会毫不犹豫的把那笔津贴当做已经牺牲了的儿子的党费交给组织呢?那笔款子在今天看来微不足道,但是在当时也是不小的数目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姚老先生始终有一种信仰,有一种赤诚,是对这个国家的赤诚。

如果今天我们谈及此事,可能很多人不仅不会如我一般激动,甚至会嗤之以鼻。是啊!当下人们除了对明星、网红、金钱、权利、升职还会有所兴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使他们激动?能让他们难以释怀?如果说姚老先生的行为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和他的情怀信仰,那么我想问问今天的人们,问问那个Y总编某局长,作为一个党员,你们的信仰和情怀在哪里?

2022/11/9草成,2022/12/1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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