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回老家时,总喜欢站在老屋里,隔着灰尘,一个人静静看着天窗,像看着一段岁月,在烟尘与光线中凝结。老屋很老。砖瓦爬满青苔,已经褪去原有色彩,只有镶嵌在屋顶,与瓦片相依为命的方形玻璃天窗,还通明锃亮。
中午,阳光猛烈,一束光线,从屋顶透过天窗,直射地面,把久不住人的老屋照得明亮,那道落到地面的阳光,已经变得方方正正。我喜欢看着方方正正的光束慢慢移动,任由时间慢慢消耗。老屋还堆有些许杂物,父亲曾用过的农具,一些装载食物的陶陶罐罐,被从天窗滑落下来的光线,肆无忌惮地触摸着,温暖着,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就一直冰冷着。自从父亲故去,这些东西就一直躺在老屋一角,与老屋一同老去,与天窗一同冷暖。
小时候,和正厅相连的两间房间与正厅一道,成为兄弟几人玩耍阳光的地方。我们拿着小镜子,接过透过天窗的阳光,将阳光反射在四壁,一屋阳光,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我们将反射的光线照射在对方脸上,特别喜欢对准眼睛,捉弄他。刹那间几个房间光线四射,仿如今天的舞台灯光,几分迷离,屋里满是童真笑语。这时父母就会大声叫喊,提醒我们注意,不要摔倒,不能弄破屋里的东西,一切都恍如眼前。我掏出准备好的小镜子,接过阳光,慢慢移动,将那些布满灰尘的器物和铺满蜘蛛网的屋顶一一照亮。那些器物,它们会睁开睡得太久的眼睛,还认识这个不曾离乡背井的中年汉子吗?在光影移动中,我似乎回到过去,那些儿时的声响仿佛就在耳畔,我想努力截取一些。看不见的声响,我又怎能截取得了。只有天窗,和透过天窗照下来的阳光,依然在我身边,真实地存在着。
倘若傍晚回到老家,即便日薄西山,太阳早已照射不到天窗,空洞的泥砖瓦房间显得格外暗淡,但房间里唯一能够看到的光亮,就是夕阳余晖还在屋顶流动,流过天窗时,房间就有了亮度,也有了温度。随着余晖如纸上的红慢慢褪去,房间渐渐陷入单纯的黑,我希望有星星出现在天窗里,虽照不亮狭小的房子,但那一点光亮,也会使我知道,房子里,有一个天窗,天窗外面,是浩瀚的天,有星星,有月亮,有太阳……
我到底记起有月亮的夜晚,天窗是什么样子,房间是什么样子了。从我记事起,就住在老屋,五间泥砖、红砖并存的房子一字排开,五个天窗就像房子的眼睛,它看着外面,也看着里面。我最喜欢有月亮的晚上,一看到穿过天窗落在床上的月光,我就格外易睡。父母都是丁字不识的农民,起早摸黑,我享受不到听他们讲故事的福利,但从天窗漏下的大片月光使我安然入睡。有时,半夜醒来,如果迷糊中感觉房间泛着淡淡的白光,我就知道那是月光,无需举头,就可以看到床前的月光,以及天窗外的月亮。这时候,再听着窗户外蛐蛐低声鸣唱,小时候怕黑的我也会平静起来,不再恐惧。如果在没有月亮,漆黑中我常常用被子蒙住双眼,窗外虫子叽叽的鸣叫声又使我如临大敌,久久不能入睡。
房子自从被水泥钢筋闯入后,就再也没有天窗,那块接纳光明的方形玻璃便逐渐消失。越来越大的窗户和越来越大的门,成为接纳光明的主要工具。我们应该感谢古人的智慧,在修筑房子居住,防御野兽小虫之时,他们懂得把门开得小点,把窗户开得更小点,然后在屋顶,用一块玻璃代替瓦片,让房子光亮起来。这块玻璃,连通了人心与自然,也连通了欢声与笑语。
有一天,我问儿子,你知道天窗是什么吗?儿子说,天窗不就是汽车上面的玻璃窗户吗?我笑了笑,心里一酸,儿子哪里知道,在爸爸的天地里,永远有一个高高的天窗,开在老家的老屋顶上,开在天上,日日夜夜接纳阳光和月光,甚至是稀疏的星光。小轿车的天窗虽然很精致,看的也是多姿多彩的移动的风景,但终究不是开在房子里,也就少了家的味道。房子的天窗不是用来看风景的,也不是用来装饰风景的,而是用来承载光明,温暖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