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城
小时候,春节几天最隆重的节目,就是趁城,趁城即到电城的意思。城是电城,那时称为电白城,城内城外,泾渭分明。
田坎村距电白城4公里多,不远,如今只是“一手油”的距离。对于只有七八岁,需要走路趁城的小孩来说,并不近。但在春节,让手握几块钱巨款的孩子走一个小时的路,来到他们日夜企盼,几乎什么都能够买到的城里,有什么不乐意呢?
那时路上没有什么车,车大多是单车。骑单车趁城过于奢侈,很难实现,况且那时单车也要上牌,有被查牌的风险,加上过年城里人多,基本打消骑单车去的念头。在两三个10多岁大孩子的带领下,我们浩浩荡荡走在大路上,拖鞋、白鞋一时把土路弄得尘土飞扬。我们管不得这么多了,走快一步,就离电白城近一点,一个小时下来,没有人喊累的。
不管年初几到电白城,城里都喜庆异常,年味十足。
我们那时也会挑熟悉的小路走。一般都是沿着西北环往公园路口走,那里人少,车更少。从路口转入往公园方向,两边尽是水塘、屋舍,一派田园风光,不像现在,城的气息更浓。虽然那时的城郊跟农村差别不大,但对于极少趁城的小孩子来说,单是这一路走来,也已让长年在农村、足不出户的小孩心花怒放。
那时没有高音喇叭,没有现场叫卖,四城门街也是喜庆的海洋,声的人声鼎沸,也是锣鼓掀天。大多时候,我们能够遇到舞狮子。狮子头尾两人,狮头大力舞动,后面的跟着节奏蹦蹦跳跳。小孩子最喜欢看的,还是那个令人爆笑的大肚佛,他手拿葵扇,随着鼓点,时而挑逗狮子,时而挑逗观众,大街变成欢乐的海洋。我们一群小孩子,也会往前面挤,但又担心彼此走散,大多时候都不敢放心多看,只能在观众的笑声中无奈站着,然后悻悻走开。如今难得一见的“麒麟舞”以及“鳌鱼舞”,那时也能经常见到。
我天生胆小,到了城里,总感觉离家已十分遥远,开始时还兴高采烈,等到买好刀子、砸炮等物品外,就想快点回去,但在胆大者的坚持下,与我站一边的总是很少。在别人看来精彩异常的节目,新奇的城里人家,于我渐渐索然无味。我更愿意带着新买的刀子,直奔竹园,找一条上好的竹子,削下尾部,制作一支漂亮的哔啵籽枪,等到春天来了,到山上摘采哔啵籽,就能像大孩子一样,手握哔啵籽枪,威风八面。或者,把新买到的砸炮带到晒谷场,用力往场里砸,当一回土豪。站在街道上,那时颇有热闹是别人的,只有家里的年味,才最有味道的感触。我想回家里,与卸下平时繁重农活的父母一道,在这个属于全民的节日,有吃的,有玩的,说说农事,说说过去的故事,这也是年味,过去的年味。
这么多年过去了,电白城的说法已很少有人说起,城内城外也没有太多区别,城内有的烟花,城外也有了;城里早已没有的舞狮,城外也早已没有了。只有那时城里城外的年味,还留在心里。
抢炮仗
过年拜公,必须要放炮仗,炮仗成了过年不可或缺的仪式。与其它过年仪式一样,放炮仗也在慢慢变化,其中变化最大的,莫过于炮仗燃放完后,不再有小孩子齐抢炮仗的欢快场面。
三拜神明,在大人心里,祈祷一年好景,事业有成,祈求神明保佑,一年安康,举足轻重。于小孩子而言,可能在三叩头之时,已期待抢炮仗一刻。当大人说可以放炮仗了,小孩子们就蠢蠢欲动,做出一副百米冲刺的架式,随时决个你死我活。一旁的大人除了几句要等放完才能去抢,不要捡还在冒烟的炮仗外,没有过多阻拦。大人懂得小孩的心思,懂得炮仗是年的仪式,是年的味道。
炮仗声刚停,滚滚浓烟还向四处蔓延,大人都不敢接近。小孩子就不同了,他们就像冒着敌人炮火前进的勇士,奋不顾身冲向散满一地的炮仗残留处,飞快找寻那些“失引”(没有点燃的)的炮仗。能够在抢炮仗大战中抢到一个还有长引的炮仗,是多么骄傲与开心的事情。等浓烟散开,“勇士们”已经气定神闲地悠转悠转。只有个别胆小的,这时才慢吞吞、不甘心地在碎纸堆中翻扒。如果运气好些,尚能找到几个最小的失引炮仗。倘若运气不济,非但炮仗找不到,还会被突然引爆的炮仗吓得飞奔,连大人也哄堂大笑。
小孩子如此奋不顾身抢炮仗,是有原因的。一是抢来自己燃放,二是拆开取里面的火药,用作火柴枪的火药,我们称为铳粉。
今天小孩子不喜欢抢炮仗,是因为他们有了替代炮仗的烟花,也有了替代火柴枪的玩具枪。但是在几十年前,小孩子能够在大年初一趁城时买到的,大概只有简易火箭、砸炮,而且能够买的量也是少之又少。因此,能够抢个大炮仗,大伙一起燃放,看看谁不敢燃放,看看谁捂耳捂得最紧,看看有没有谁吓哭了。年味,就在这些炮仗声里。有些胆大的小孩,还会把炮仗塞进瓶子,甚至是玻璃瓶中,然后点燃,“嘭”的一声,瓶子被高高掀起。要是玻璃瓶,则玻璃碎得满地。如果小孩子躲闪不及,还会被扎伤。那些年的春节,总有被炮仗伤到的小孩,小孩放炮仗实在是一件危险游戏。
在小时候,没有一架火柴枪的童年是不完整的童年。那时我家有几架火柴枪,平时用火柴作为弹药,一到春节,炮仗里面的火药便是上好铳粉。如今很多00后甚至是90后都没见过火柴枪,但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孩子能够拥有一架自制火柴枪,是值得炫耀的大事。顾名思义,火柴枪是以火柴为燃料,用钢丝线做成手枪状,将近十个单个的单车链条连接一起,再用橡皮筋拉住撞针(冲击铳粉用),组装而成的“火药枪”。到了春节,我们将抢到的炮仗拆开,把铳粉放进一个小罐子里,到用时再倒一些进火柴枪最前面那个链条的口子里。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一声枪响,多么威风,可谓打出自信,打出春天最响亮的音符,也打出小孩子最地道的年味。
年味的尾巴
按老家的说法,一到除夕,年便开始了。早上贴春联,火火红红的春联一下子使村子活跃起来,火红起来。中午拜公,先拜境主公,接着拜众屋,最后拜门口,拜公时燃放的炮仗此起彼伏,天空弥漫着年的味道。到下午吃完团圆饭后,村子已经溢满年的欢乐。
大年初一及初二自然是年味最足的两天。这两天,有压岁钱拿,有大餐吃,有炮仗抢,有舞狮看,可以不干农活,可以不看牛,可以去趁城,一切都是那么热闹,那么自由,那么美好。那时感到,过年真好。
一到年初三,除个别人家在早上“扫穷鬼”时燃放炮仗外,小山村又回复往日的宁静。扫完穷鬼,年也过完了。起床后,要浇菜还得去浇菜,要看牛又得去看牛,需要下地干活也得乖乖去干活了。不过这天,我还是有所期待,那就是早上仍然能吃到米饭,而不是平时的稀粥。在我看来,这是年没过完的标志,也是过年带来的福利。这一期待从我懂事起,一直到早上吃米饭不再是奢求,才停止。
老家有这样的例俗,除夕到大年初二,餐餐都要吃米饭,再穷也不能穷过年。就像再穷的人家,到过年了,也得买件新衣服。新衣服与米饭,拜公与炮仗,春联与压岁钱,都是过年隆重的仪式,不能缺少,但是这样的仪式大多只维持到年初二。从年初三开始,除了初三、初五、初七、初九的早上也能吃米饭外,其他时间的早上都是吃稀饭。
小时候生活困难,早上能吃上一餐米饭,唯有过年。因此,当过初二,年就只剩下尾巴了。即使米饭是过年必有的仪式,从年初三开始也被母亲偷工减料。除夕到年初二这三天,米饭都是直接用大米加水,在饭煲里直接煲熟的,可是年初三早上的米饭,不是真正意义的米饭,它只是被母亲从稀饭里将饭舀起来,然后蒸熟。这样的“米饭”称为勺饭,味道远比不上原汁原味的大米饭。而那些被舀起大量米粒后的稀饭,变得更稀,成为名符其实的稀饭。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能省就省,能够少放一些米就少放一些米。在饭桌上,吃米饭最多的永远是我们几兄弟。让我高兴的是,初五、初七、初九的早上照例能吃饭母亲从粥里舀出的米饭,只是那时,没能明白母亲的苦心,只知道那是年的尾巴带来的福利。当我们围坐在四方的八仙前,虽然吃不上除夕丰盛的米饭,但是那毕竟是母亲亲手舀起来的白花花的米饭,带着年的味道,带着父母浓浓的爱。就算是看着母亲从翻滚的粥里舀起米粒,我们也能感受到年的味道,伴随着一团巨大的白烟扑面而来。
这些年来,人们早已不为米饭忧,可我愈加怀念母亲在过年时的舀饭,怀念舀饭里年的味道,怀念舀饭里爱的味道。
2019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