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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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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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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土牧尔台

“爸,妈,今晚早点儿休息,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轮椅已搬上车,其它行李明儿走时再搬。”丁浩然在妻子王静刷完晚饭的锅碗后,临回家前又嘱咐了父母一遍。

第二天一早,把行李填进后备箱,丁浩然扶腿脚不灵便的母亲坐在前排,让父亲和妻子坐在后面,开车驶离家。车很快行驶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老头、老太太的心也随着车轮的转动穿越回四十多年前。

老太太开始喃喃叙说:“察哈尔右翼后旗气候干燥寒冷,适宜种植莜麦、土豆,我们在土牧尔台镇公社住了十多年¹,几乎天天吃莜面。不过那儿不宜生长蔬菜,卖的菜主要靠火车运送,稀缺价贵,大多人家吃不起,因而饮食单调,但我老也忘不了莜面的味道,直到现在仍常做着吃。还有,那儿水质不好,管道运送的水储存在镇子偏东的水塔里,人们拿水票去水塔排队才能挑上水,不过这倒让人们多了欢聚机会。”

“还有一点很好,就是别怕孩子们出去玩儿掉井里去。”老头轻轻一笑,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

“嗯,就是。我记得那座塔高高的,像城标似的,远远就能望见。”说到这儿老太太嘴角上翘,双眼眯缝,思绪已完全飘回到那个时代。

来了兴致的老头也随之开启了他的话题:“因土牧尔台离乌兰察布盟盟政府所在地集宁市远,不如白音察干镇近,交通也不便利,出于综合考虑,最后旗政府从土牧尔台迁到了白音察干。”

“浩儿十个月大的时候察哈尔右翼后旗的旗政府迁出的²。”老太太记得也很清楚。

“噢!”王静听明白了,正想接上话茬,不想老太太又绕回到她的回忆里:“虽然那里天气偏冷,但邻里关系却很好,在我们那个大家属区,三四十户人家集中住在一起,没有院墙,没有大门,几十间小土房连着,大家相依相靠,相互照应,温暖得像个大家庭。我记得你哥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天睡着还没起来,小胡妈就悄悄把一颗大西红柿塞进他的被窝,醒来后你哥摸着柿子光溜溜的外皮,乐得嘻嘻直笑。还有一回你姐发高烧,建国妈顺口告诉建国爸,建国爸没听完就跑过来。开门还没问候,他就抢先骂我:‘老丁不在,你是死人吗?孩子烧成这样还不懂得喊人?快把孩子放上三轮车,我拉她到医院去!’唉——要不是建国爸,也许你姐的脑子就烧坏了。多少年没见,也不知在不在那儿住了?更不知在不在人世了?”老太太似乎在和儿子媳妇说,又似乎是自顾自地说。因为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还没答案,众人只能木在那里,车里一阵静默。老太太也意识到了,不再继续,转头望向窗外,脸上浮起伤感的情绪。

车飞驰在茫茫的内蒙古高原上,远处山峦叠嶂,蜿蜒起伏;近处沟壑纵横,阡陌交错。正值深春时节,略带凉意的北方满眼绵延着新绿,稀疏处星星点点,稠密处团团簇簇。一路走来,映入眼中的一切都是那样润泽光亮,富有生机。一家人随意观赏着沿途风景,不知不觉已走出很长一段路程,老头感慨地说:“现在开车出门多方便呀,不像过去,想回家探一次亲真费劲,得先步行十几里地到火车站,之后乘夜里的火车抵达呼和浩特市,天亮了再坐公共汽车到县城,怎么也得折腾一夜零一天。”

老太太也回过神儿来,笑着接上话:“我记得有一回初秋回家,正赶上过河的小桥断裂,咱们想家心切,顾不得水流急,把草袋子绑在脚上,硬着头皮浸入冰冷的水里,虽说怕得浑身颤抖,但还是横下心蹚过河去。或许那种感受太深,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时条件真得太差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估计那些土房子早塌了,能找着破墙断壁就不错了。那个水塔也不知在不在了?”一样思绪万千的老头朝老太太也抛去一个暂时无解的问题。老太太笑了,“你问我,我问谁?哎,你记不记得水塔附近的汽车站了?”老头微微一笑点点头。

“想当年盖它的时候,我还去当了半年小工,搬砖和泥,干得可欢哩。那时毕竟年轻,有力气使唤。”老太太说起这些来脸上洋溢着一种温馨幸福的感觉,那苦日子里的点滴事件经由筛除过滤后留存下来的记忆满是甜蜜。

“可惜你爷爷奶奶只有你爸一个儿子,经不住老人再三请求,在旗政府迁出后不久我们还是回了家乡。临行前家属院的大人孩子都来送别,樱桃妈哭得眼睛豆瓣儿似的,小胡妈、建国妈拉着我的手不放,不停叮咛,要我们回乡安顿好后一定回去一趟。可惜……我们……再没回去过。”老太太眼噙泪水,话音哽咽。

丁浩然一边听一边点头呼应,不过因对所述之人之事记忆甚少,并不像老头、老太太那样动情。

等起伏的情绪回落,老太太察觉到儿子的表情,顿时明白了,带着一丝自嘲的微笑说:“那时你太小,记不得多少事儿。”然后她又重新沉浸在过往的场景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刚搬回来你们对生疏的环境不习惯,很少和人玩儿……哦,我忘了,你小,还不懂,你哥感受深,那年他十三岁。我记得你哥常独自一人去地窖旁,拿着土牧尔台小伙伴送的皮球抛来抛去,累了就坐下来盯着皮球出神,可寂寞了。其实我们大人也不习惯,回来后和你爷爷、二爷爷两家长辈生活在一起,顾忌变多了,我便会想起在土牧尔台那些虽苦却自在的日子,想起那些亲似兄弟姐妹的邻居,想起樱桃妈、建国妈、小胡妈,为此不知偷偷掉过多少眼泪。”

“那你们为什么不抽空回土牧尔台一趟呢?”王静不解,问道。

“一来你爷爷家家大长辈多,受大家庭约束,不好自由行事;二来你们三个孩子也未成年,需要照顾。等后来老辈相继下世,你们又都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再等带大你们的孩子,一晃间已到八十岁。现在才回去确实迟了,也不知道这些同龄人……唉,估计见不到了。”

两位老人喜一会儿,忧一会儿,希望和失望在内心交织纠结,在脸庞闪烁互现。

一路上他们东拉西扯,杂乱编排的陈年旧事似无序的镜头放映在脑里、心上,而其中出镜最多的人物正是樱桃妈、建国爸妈和小胡爸妈。丁浩然和王静很少搭话,任凭两位老人在记忆的长河中自由徜徉。

中午十二点四十多分,他们在导航和路标的提示下离开高速公路,驱车进入高楼林立、街道宽阔的白音察干镇。镇子发展速度很快,新拓街区道路平整,修剪的绿植造型别致,车流汇聚,人影攒动,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只不过这里气温偏低,虽已春末,但植被绿意未浓,得待些时日才能展现出葱茏苍翠的盛景。

“这儿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哪儿还有一点儿矮小土房的痕迹?”老太太借着前挡玻璃的开阔视线边瞭望边说。

“四十多年了,不变样才怪呢?”后座上老头接应的同时也透过左右车窗四处张望,希望从街头巷尾瞄到一点记忆中的形迹,但变化太大,两位老人完全辨别不清旧城所在位置,转到午后一点半,一无所获的他们只得寻了饭馆,填饱饿得咕咕乱叫的肚子。

吃过饭继续出发,他们发现离白音察干镇越远,公路上行车越少,两侧荒滩越多。和上午相比,老头、老太太回忆的兴致锐减,话明显变少。有所察觉的王静为了提振他们的精神,安慰道:“白音察干镇是旗政府所在地,发展快,建设好,旧迹难以存留。土牧尔台地理位置偏远,发展速度肯定赶不上白音察干,也许还能看到一些残留的遗迹。”

老头淡然一笑,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有生之年能回来一趟就心满意足了,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时间太长了。”

“咱们还没去呢,谁知道什么情况?”王静不想让老人失望。

“去不去吧?估计也没什么收获。”老太太也低声说。

一时,心绪了无着落的老人都怔怔望向窗外,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管它怎么样呢?既然几百公里的路都走了,还差这几十公里,怎么说也得回去一趟。”丁浩然一边盯着前面的路一边用轻松的语调说。

“就是。”王静附和。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别想太多!既然走到这儿了,去闻闻泥土的气息也行啊!”老头沉住心,释然一笑。

于是一家人都放松下来,说话间又路过几个村子,土牧尔台已近在眼前。

拐下公路,他们先进入镇子边缘的大村庄,村里平房连缀,柴草猪圈随处可见。比起白音察干镇,这儿植被覆盖率低,路旁返青的小草和吐出新绿的树木散落其间,完全遮不住满眼土色。

“真的没落了!”老头慨叹道,但慨叹的同时,上身却直直立起,头不停地向四周转动,即使对旧形旧貌的存在不抱太大希望,还是由不住寻找。

王静听公公这样说,反而高兴地提高嗓门:“那好呀!变化越小旧迹保存下来的几率就越大。快,顺着街道转一圈,找找看!”

丁浩然转头瞥她一眼,显然不同意她的意见。他说:“慢点走才看得清,快了越发找不到了。”

说着话,车已进入镇子的中心地带。老头忙招呼停车,说这儿看着像一条老街道,依稀保留着过去的遗迹。王静提议下去走一段看看,全家都表示同意。于是丁浩然把轮椅取出,扶老太太坐上去。王静推着轮椅,和腿脚利索的公公并排走在前面,丁浩然跟在后面,一家人走上街。

这里临街的铺面建得早,又没经过大规模拆建,新旧混搭在一块儿,看着不很齐整。街上流动的车和人不多,偶尔能听到摊点上传出几声叫卖或讨价还价的声音。

老头走得很慢,东瞧瞧,西看看,竭力搜索记忆中留存的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和现在的街景比对,认真思索后,他说:“这儿道路平整,但狭窄,应该是当时的那条主街改造的。但商铺房屋呢?虽然旧,却不是当时盖的。”

王静指着路远处的一些无人居住的矮旧平房提醒:“这些快要坍塌的老房子是不是原来就有的?”

老头摇摇头说:“当年盖得多是土坯房,用砖的很少。这些房子虽然破败,但四角裸露的砖柱子却看得清楚。”他肯定地判断:“这是后来盖的,不过也有二三十个年头,估计以前的土房子早被拆了。”

话音一落,老太太就赞同地说:“就是,好在这条街还在,感觉很亲切。”她满怀希望地又对老头说:“哎,我记得当年咱们家属院离主街还有一段距离,应该朝东走才对。”

一家人都很兴奋,一齐往东去。走近居民区,老头看见路旁坐着几位晒太阳的老人,就过去问:“打扰了,我想和几位打听一下,那条街是不是四十多年前的那条老街改造的?”

一位耄耋老人听不清楚,老头再靠近些,贴着他的耳朵又问了一遍,那位老人像遇着知己似的,满怀喜悦地看看他,急急地说:“就是,就是。”其他几位听到他俩的对话,都奇怪地向老头一家打量。老头忙作了一番解释,又问起曾经住过的家属院,耄耋老人颤声说:“早拆了,一点痕迹都没了,那片建成厂子了。”说完他撑住拐杖吃力地站起来,抬手指给他们看,他们果真看见不远处的那个厂区,和过去的面貌相比已面目全非。

一家人无法掩饰沮丧的心情,不免叹息起来。耄耋老人察觉到后,猛地提醒:“不过,当年的那个水塔还在。”

“是吗?”老头灰暗的眼里掠过一道亮光。

“那儿,看那儿。”那位耄耋老人又指给他们看。

“哦,那个水塔真在哩!”老头像麦哲伦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异地喊道。

“哪儿,在哪儿呢?”老太太搜寻不到,求助地问。

“向右,向右看!”老头笑逐颜开,不停地指挥着,直到他们都看见了厂区右边的水塔。

“那——我还想打听几个人……”

闲坐的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了想后都说没印象。耄耋老人告诉他们,旗政府迁到白音察干镇后,很多人家都奔那儿去了,这儿住户减了不少。现在,大多青壮年又到城市打工,留下来的人就更少了,也许他打听的人早搬走了。

老头听完点点头,虽感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

“那就去看看水塔吧!”

于是他们告了别,顺着老人指的小路来到水塔前。

“过去看着可高了,现在怎么感觉低了?”老太太有些疑惑地说。

“过去的土房矮小,你觉得它高大,现在见的楼房多了,自然感觉它低了。”老头说完,呵呵笑了。

老太太用手指指水塔,示意王静靠近,王静赶忙推起轮椅,挨近塔基。老太太颤颤巍巍站起,靠住轮椅将僵化的腿揉了揉,挪前两步探身摸摸锈迹斑斑的塔身,对绕着铁塔细察的老头喊道:“都锈成这样了,看来早被废弃了。”

老头顺手摸摸,搓着手上的锈痕说:“这不奇怪。该拆就得拆,该建就要建,不断汰旧换新才能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进步的速度快也好,慢也好,都该这样。”

丁浩然点头称是,他觉得父亲老了,但思想深邃,能站在发展的角度看待一切变化,令他钦佩。但老太太对这话却不感兴趣,她转而对媳妇说:“当年这里可热闹了,每天家属院的男人们一上班,小胡妈就出院吆喝,女人们听见一涌而出,一起结伴来这儿挑水,一路上你说我笑,可开心了!那些年日子虽穷,但心里舒坦。”老太太的脸上溢满笑意,她凝神注视水塔,幸福地重温当年的生活场景,感受当年的欢快心情。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愁吧,即便是第二故乡。”丁浩然没有实感,但受父母情绪影响,也不免生出这样的感慨。王静会意,随他笑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跑了多半天路的丁浩然夫妻太累了,吃过老太太路上提到的莜面就在宾馆的房间睡去。而另一个房间同样疲乏的老头和老太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们一会儿立在窗前四下观望,一会儿躺在床上小声谈论,不知到深夜几点,才在如丝细语中昏昏睡去。

就这样,在孩子们的帮助下,两位老人终于实现了此生再踏上第二故乡的夙愿。虽说只有短短两天,但他们内心涌动的激动、开心、遗憾、不舍等种种强烈情感,如股股湍流汇作的滚滚浪涛拍击着心壁……离开土牧尔台时,老头、老太太频频回头,泪眼汪汪。等房屋、树木的轮廓渐渐模糊,他们才将化不开的绵绵乡情浓缩在一句淳朴厚重的心里话中:“再见了,土牧尔台!我们不会忘记这里,不会忘记这里经历的一切!”

1、注:1958年9月,土牧尔台镇改为土牧尔台镇公社。1984年2月,土牧尔台镇公社改为土牧尔台镇。

2、注:1971年3月,察哈尔右翼后旗人民政府从土牧尔台迁往白音察干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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