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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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苗，干啥呢？”刘燕的头像出现在微信视频的界面上。
“能干啥，退下来就是全职保姆，照顾老的、伺候小的，一天到晚围着锅台转。”苗青冲她笑笑，语气平淡地说。
“嘁！没出息，就不能再找点事儿干？”刘燕一脸不屑。
苗青扑哧笑了，无奈地说：“去哪儿找？白发苍苍的，谁用呢？再说，这一家老小，哪个照顾不到都不行。不瞒你说，退了休比上班还累，八小时外都不能休息。唉——”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困难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你说得倒干脆，那又不是外人，能不管吗？”“管，管，管，那就去当你的全职保姆！哎，
今儿有事和你商量。”
“啥事？”
“同学们陆续退休了，闷在家怪难受的，要不咱俩邀请他们来吃顿炖黄河大鲤鱼，这不是咱县的特色菜嘛，正好又赶上采摘葡萄的季节，再让他们到地头摘些葡萄带回去，你看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好长时间没聚，是该联络联络感情了。”
“那就说定了，我来操持，先在微信里撺掇一下。”刘燕的声音里满是欢喜。
“行，到时分摊费用。”放下电话，苗青心里琢磨：这个刘燕，老了还是这么爱出风头。
很快刘燕在同学群中发了一条信息，意思是她和苗青邀同学们来A县聚会。这一发不要紧，同学群里像炸开了锅，跟着苗青的手机‘叮叮’乱响，她家务事也干不在心思上，抓起来边听气场十足、颇具领导风范的刘燕和同学们群聊边乐呵。虽说是两人做东，但苗青自动退到配角位置，只插进去说了几句力邀的热忱话便没再吱声，任凭刘燕霸屏。等说闹够了，刘燕才和能来的部分同学敲定时间——第二周周末。
到了那天，要尽地主之谊的刘燕和苗青十点左右就到了高速路口。刚停下车，刘燕又发信给同学：我在高速路口等你们。然后对苗青说：“你看，王林回了，他们几个约在一处，已经走开了。”
“噢。”苗青毫无表情地应着，心里忽然觉得不是个滋味，本来两人都等在这儿，怎么微信里单提她一个人，当惯领导的，总想显示自己，忽略别人。
“我几天前就订了饭店，也联系过葡萄采摘园，昨儿又重新核对了菜单，一切准备就绪。你别说，这一番张罗还挺累人！”苗青马上听出话音，强装欢颜恭维道：“抱歉，让你一个人忙了。”
刘燕喜欢苗青这种话，听了马上笑逐颜开，欢声道：“这个县城就咱俩，谁张罗不一样？我和饭店老板熟，几个电话就解决的事儿，没啥难的。”
那你还说累呢，不就是几个电话的事儿吗？苗青心里嘀咕着，对刘燕虚头巴脑的一面有些反感。虽说都退了，但居家的苗青和返聘再任领导的刘燕在身份地位上已有了明显差距，交际方面苗青自然不及刘燕，刘燕时时处处总想显示她的优越感，这让苗青心里很不舒服。
刘燕浑然不觉，继续兴致盎然地说：“别听他们在群里直喊相聚，真邀请却没几个能来的。不是去儿子家带孙子，就是去女儿家带外甥，还有病的、散居在其他县城不会开车的，总之很多人都来不了，常来往的就这十几个人，坐一大桌够了。”
“你办事，我放心，你肯定能安排好。”苗青的思想很快转过弯儿来，觉得这个年龄再斤斤计较就对不起几十年的阅历和认知了，于是放下刚才的不快，拣刘燕爱听的说。刘燕果然高兴：“没问题，肯定让大家玩好。”
接上同学，闹哄哄戏谑寒暄一阵，一行四辆车十三个人前往饭店。
进入雅间已是十一点四十多分，春风满面的刘燕一边热情招呼大家入座，一边示意服务员备茶倒酒、端盘上菜，忙得不亦乐乎，大家都看得出来刘燕这样做非常享受。同样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王林深受感染，眼里闪着奇异的光问：“你这精神头真好！我忽然弄明白你能争取到返聘机会的原因了，干劲儿不输年轻人哪！”
“说到干劲儿，还真比不上年轻人啰！不过，我就是个闲不住的命，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不想窝在家里养老。管它挣多挣少，有个发挥余热的地方就好。”
和王林同来的阔太太赵珊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她一样穿着时髦的刘燕，用欣赏的口吻说：“你这套西服裙配同色系小纱巾，真精致呀，一看就是干练的女领导形象！”
“哎呀！我怎么敢在鲁班门前耍大斧，你这个时尚达人可别变着法儿地寒碜我！”
这时，服务员已按客人所需斟满酒和饮料，凉菜也相继摆上桌。
“行了，行了，别互相吹捧了，咱们人坐圆了，酒菜也上来了，是不是该举杯开席了。”苗青笑嘻嘻地朝众人说，并用胳膊碰碰旁边的刘燕。
“是。”“是。”“开席吧！”众人都接和道，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刘燕。
虽没喝酒，刘燕的脸已因兴奋泛起红晕，她举高饮料，抱歉地说：“本应该以酒酬宾，但开着车，只能喝这个，请大家见谅！不过不管端起的是什么，里面斟满的都是友情。难得同学们赏脸跑这一趟，我提第一杯，祝我们友谊长存！”
“来，为我们多年的友情干杯！”王林接上，众人站起来，相互间一个不落地依次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碰杯的刹那间每个人热切的目光中透射出少有的感动。
“真是好久没聚了！”落座后，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的韩春生感慨道。
“是，好久了！今儿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儿，有话敞开说，有情敞开叙。来，吃菜，吃菜，边吃边聊！”苗青没忘自己的角色。
“哎，王林，你退下来干什么？”刘燕问。
“能干什么？坐在家里心烦，出去闲逛没意思。一天到晚无所适从，憋得难受。”
“我能理解。咱们忙惯了，一下赋闲在家，很难适应。要不你也找个发挥余热的地方？”刘燕顺口建议道。
王林怔了怔，明亮的眼神瞬间失去光彩，看似有满腹言语倾吐，但抿抿嘴后，却只轻描淡写地说：“还没规划哩。”
“你们男的在家晃来晃去想找事做能理解，可是……刘燕，你怎么回事儿？咱们这个年龄的女同志，不都得照顾年迈的父母，或带隔代的孙子外甥吗？你咋不在家发挥余热，出去发挥去了？”席间穿着最朴素的樊静好奇地问。
“我女儿和亲家都住在市里，他们两家离得近，外甥亲家照顾得多。我又是家里的老小，父母已下世，不出去做点事儿闷得慌，所以才积极寻求返聘机会的。”刘燕忙回应道。
“哦，明白了。”樊静点点头，然后苦笑着说：“我和你就不一样了，又得顾老的，又得顾小的，单家务事就忙得团团打转，哪有闲的时候？”
苗青不无同感地看看梳着齐耳短发、身材臃肿的樊静，笑着说：“你说得太对了，我和你一样，现在可重要了，一个老妈、两个外甥，谁缺了我都不行。”大家一听都笑了。
“哎，该喝第二杯了，谁来主持？”胡利民问。
“自然是苗青了。”王林说。苗青马上起身提议：“既然咱们的重心多回归家庭，就期盼‘家和万事兴’吧，祝每一大家子人幸福康乐！”
“好！”大家一致响应着这深入心坎的喜庆话，乐滋滋地仰起脖子直饮下去。
“鱼来啰！”人随声到，服务员不失时机地将几盘香喷喷、热腾腾的鱼端上桌，刘燕顺势介绍道：“这三盘是清炖大鲤鱼，那三盘是香辣小鲫鱼，都是本县小有名气的特色菜，大家尝尝。”
两杯酒水下肚，兴致明显增高的同学们边品尝味道鲜美的鱼肉边互相掐闹，席间一派欢快欣荣的景象。紧挨苗青的瘦高个子李建军颇有兴味地说：“虽然咱们从师范专科院校毕业，但从事的工作五花八门，今儿忽然兴起，想数数在座还有几位当老师的？”说着他开始清点：“韩春生、樊静、胡利民、崔尚丽、苗青，还有我。”
“有几位当领导的？”猴性十足的崔尚丽斜吊起眼睛戏谑地问。
“两位，王林和刘燕。”李建军笑着接应完，又偏着头故弄玄虚地问：“谁是最有钱的？”
“赵——珊——”众人异口同声，大笑道，不过眼神各不相同。
“真没意思，说这干嘛！”赵珊虽语气淡漠，但脸上显现的喜悦还是没掩饰住。
生活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俗世间，谁能完全脱俗呢？将近一分钟的尴尬，引起各色情感的波澜。
“人性哪，难解啊！退休的人了，还都这么向往名利，什么时候能把这种执着放下哟！”韩春生不禁摇摇头，慨叹道。
“又老又闲的人了，谁还在意这些？”赵珊急了，辩解道。崔尚丽随着也斜他一眼。
“着什么急吗？再不经意的言语和表情也透露着人的思想观和价值观，那是潜意识里就有的。”韩春生知道他们不会真去计较，还是直白地表达了观点。
“看淡，看淡！我现在也不是什么领导，只是废人一个，可别把我加在内！”王林赶快撇开自己。
“我们比你看得开，‘羡慕、嫉妒、恨’也是一时的反应。你这退下来愁肠百转的，居然把自己看作废人了，我看你倒应该常念叨‘看淡’二字。”樊静说。
“俗人哪！我也脱不了俗嘛，刚从领导岗位上下来，事儿少了，朋友少了，觉得像个废人似的，一下找不着自己的位置了。生活落差太大，心里就感到迷茫、痛苦，失魂落魄的，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王林给自己斟满酒，仰头倒入口中，然后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直勾勾看向众人，苦闷的心情显而易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越将自己囚禁在固有思维的桎梏中，就越走不出来。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多余，说对说错你都别放在心上。咱们该到舍弃虚名浮利的年龄了，放下了，慢慢地心就不躁了，人也开始务实了。”同学间的感情毕竟比社会上的人际关系纯粹，所以直爽的韩春生也不避讳，实言劝慰。
“退下来后，我也有过失落。一个职场人一下变成老妈子，心情本就不好，又家里大凡小事都理所当然归给我，繁琐得让人直冒火气。可是看到一大家子在我的照顾下身体好了，疲累感轻了，我还是感到由衷高兴。累虽累些，却有一种别样的成就感。不过一天到晚把自己栓在家里是不行的，会闷出抑郁症来，因此稍有空闲我还是会走出去，参加晨练，和人聊天，这样调整一段时间后渐渐就适应了。有一天坐下来喝茶，我忽然想明白了：得失永远是相对的、辩证的。我丢掉了一些东西，却获得了另一些东西。所以还是以现实为基础，换一种思路来活吧！”樊静不知这话对王林有没有启示，不自信地看向他。
王林微微点头，默然思索。
“我赞同他们的说法，现在还纠结落差这个事儿已没意义。闲了就选择做些积极的、开心的事儿，让自己有点获得感和成就感。不过，咱们这个年龄已经经不起折腾，不能再到大风大浪里去寻宝，让生活丰富些、充实些就行了。”刘燕这句话也少了常有的虚情，多了诚恳。
“谁刚退下来能有舒服的感觉？不都是在思想和行动绕过一些弯儿后才寻找到新的生活目标的吗？给王林些时间吧！”赵珊站在另一个角度上说。
大家都点点头，不约而同看向王林。王林有些不好意思，但大家的劝诫已让他开悟许多，他释然一笑，趣言道：“我听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嗨，我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主儿，还没到抑郁的地步。退休生活该怎么安排，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不过我得打起精神来！”
“好！”大家都拍手为他鼓掌。
王林觉得这个话题已没谈下去的必要，就夹了一块儿鱼肉放进嘴里，直夸好吃。
“还有鱼汤炖豆腐和二米饭，一会儿就盛上来。”刘燕再次用欢快的语调表达宴请的诚意。
“哎，你们发现没？苗青腼腆得像个小姑娘了？”见多识广的赵珊觉得也该凸显一下苗青的地主之位，有意打趣儿道。
众人停住筷子，哄然大笑。崔尚丽马上接口说：“小姑娘？老姑娘还差不多！哈哈……”
苗青被笑得脸颊发烧，自嘲地说：“老姑娘？老奶奶才对头，外甥都两个了。”大家听了又是一阵笑。
“这样笑笑多好啊！”苗青一边感慨，一边激动地又端起酒杯：“今儿好不容易坐在一起，我再说些好听的、顺口的，乐呵乐呵，希望咱们头发少稀些，牙齿少松些，精神再好些，儿孙再亲些，干！”
“哎呀，苗青这张嘴，巧成三瓣了！”崔尚丽听完尖声尖气地说。
“喝吧，你说的是兔子嘴，不是人嘴。”胡利民拿起斟满饮料的酒杯和崔尚丽的碰碰，两人对视大笑，引得众人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就这样，你一杯，我一盏，觥筹交错间，同学们互叙旧情，共话家常，情谊绵绵。
下午四点左右，等一串串自己剪下装箱的葡萄陆续放进后备箱，尽情享受采摘乐趣的同学才在王林的吆喝声中上了车。
到了高速路口，同学们听够刘燕“资深美女帅哥再会”的道别声后驱车驶离A县，但不知为啥，返回的苗青本该喜悦的内心却变得五味杂陈。她迟疑了一下对刘燕说：“今儿了解了同学们的近况，我心里生出挺多感慨。”
“感慨啥？”
“感慨中老年人的快乐竟都建立在无限沧桑的基础上。”
“那倒是。世间有多少张面孔，就有多少种生活样貌，每一种生活样貌又会细化出更多种酸甜苦辣的事情，谁能不沧桑呢？经历的挫折多，人思想和行为的转变就多，想不开的慢慢想开了，不愿调整的慢慢也调整了。人就是这样，需终其一生来摒弃虚浮幼稚的做派，追寻真实成熟的活法。”刘燕用少有的严肃语气说。
苗青楞在那儿，咀嚼着刘燕明朗个性下蕴藏的深邃思想，一会儿后喃喃低语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经历最终会促成各种转变，并教会人不停重新定位。”
刘燕听完脸上现出笑意，“谁能活成神仙的样子？会寻快活的事儿做，能活出快活的样子，只不过是多吃了几斤盐，知道怎么调整心态罢了！”
“不愧是多吃了几斤盐的主儿！”
“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挖苦我？”刘燕撇撇嘴。
“呵呵，苦中作乐嘛！”苗青话里也饱含深意。
“对，苦中作乐！”刘燕深知其理，重重强调一遍，然后哈哈大笑，苗青跟着也放声大笑起来。
……
看来，年岁愈大的同学会，在感受纯朴友情的同时哲思的味道愈浓，带给人生的思考愈多，对身心的健康也愈有益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