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守

闺女和儿子一早就去接老伴儿出院，咋到现在还没回来？七十一岁的老太太又到窗前看看升上半空的太阳和空荡荡的小区车道，心里嘀咕着走回厨房，接着刚才的活儿干。等包完饺子、放好给病人做清汤面条的面团，忽觉得有些疲累，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过，她没像往常那样坐下歇息，而是挪动两条不怎么灵活的腿又去摆放碗筷和凉菜，做着饭前的一切准备。

临近中午，女儿搀着老头子、儿子提着大包小包用具进了家。老太太迎出厨房，瞅着老头瘦弱干瘪的身体眼泪汪汪地笑了，满腹言语不知从哪儿说起，只浓缩成三个字“回来了”，不过老头住院以来一直排解不去的惆怅还是转化为喜悦的温情。看见老太太探寻般地朝门口凝望，老头压在心底的恐惧和被病痛折磨的疲惫感也一扫而光，惊喜与心酸盈满心头，他不想让发颤的声音暴露感情，只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

把老头安顿在床上，女儿忙着取放行李去了，尾随进来的老太太这才细细端详着他，带着掠过心头的苦痛关切地问：“看你瘦成了啥样儿？这二十多天，遭大罪了！”

“切了少半个胃，能不瘦吗？保住命就不错了。”老头下意识地摸摸脸，些许欢喜难得地掺杂进悲苦的语气里。

“那倒是，这溃疡部位要是不切，就有可能发展成癌症，想起更是后怕。”老太太极力抑制住蓄满眼眶的泪水，惊恐的表情透着余悸。

老头闭上眼，镇静一会儿后慢慢睁开，轻轻叹道：“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不过虽没癌变，术后这几天也浑浑噩噩的，一样游走在生死边缘，醒来刀口一疼，就意识到活着，昏睡过去一无所知，就以为死了。这命哪，怎么说都是从阎王爷那儿捡回来的。”

“老了，老了，倒不省心了，得了这么个麻烦病。”老太太嗔怪的语气明显表露出来。

老头的心一阵颤抖，“又不是癌症，受过这一难会好起来的。老太婆，你是嫌我麻烦，不想照顾我这个常病人吧？”他斜睨着眼睛，故意加重调侃的语气。善感的老太太鼻子又陡然一酸，低下头去，边转身往厨房走边提高嗓音说，“我不想照顾你，我就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老头瞅着她颤颤巍巍的背影，绽开的笑容刹那间凝固，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张罗地吃完午饭，孩子们都回去休息了，老两口才面对面躺在床上。说是歇着，两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脸上黑点儿越发多了，这些天没休息好。”老太太忙解读老头眼里的询问，她知道他已察觉到自己脸色的晦暗。

“打电话让你好好睡觉，你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老头这音调听着在怪老太太，但眼神亲切温暖，全无责备之意。

“你在医院受着疼痛，我咋能睡得安稳？”老太太暖心反驳，并无愧意，“睡吧！折腾了一上午，你这个病人该休息了！”说完她帮他轻轻扯平被子盖好。

老头微笑着闭上眼睛，很快睡去，回到有老伴儿的家睡得竟那么安心踏实。老太太又何尝不是这样，即使老头睡了，她也不再像这些天那样寂寞、心慌。

整个下午，老太太按儿女嘱咐端水送药、榨果汁儿熬粥，异常忙碌，但她看上去却非常精神，在老头醒来的间隙也不忘絮叨些别后的家常话。到晚间老两口激奋的心情趋于平静，老太太扶老头在地下缓慢走动时，没什么话再赶着说了，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对望中无声地笑了。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人啊！这不仅是她，其实也是他的感受，尤其在他们眼神相对的一刹那那种感受更加真切。

夜深人静，已经睡熟的老太太突然听见老头间歇性的几声呻吟，心惊得一阵乱跳，她翻身朝向老头，轻声询问：“怎么了，又疼了？”

“没事，伤口愈合也得些时日，比起刚做完手术来症状轻多了。”

老太太爬起来扶老头慢慢躺平以减轻他的痛感，又瞅空热了半杯牛奶另加一点零食给他吃。等他重新合上眼，老太太忽地感觉术后虚弱的老头像孩子一般需要她来呵护，一如往常她需要他的呵护一样，怜悯间更感责任之重。老伴儿，老伴儿，老来作伴儿哪！不管有多少杂病，我们都得尽力搀扶着多走一段啊！老太太注视着老头蜡黄清瘦的脸和曲里拐弯的皱纹，默默对他说。夜色更深了，但再度躺下的老太太竟心澜波动，难以入眠，多时后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老头就饿醒了，他这个病除药物治疗外，多餐少食是最主要的调养方式，因饿得快吃得少，所以每天得吃好几顿饭才行。他扭头看向老太太，她居然还沉浸在少见的酣睡状态中。他不觉在心里喟叹：她太累了，她劳累的身心也需要在我——这个病中老伴儿的抚慰下才能舒缓放松！他想起昨天下午和晚上老婆子用超乎年龄的精力和热情护理他，那份付出的诚意和心力让他现在回想起来内心仍充满感动。唉，好好睡吧！他舔舔干涩的嘴唇，侧向另一边闭目养神。

老太太醒来后自然又是埋怨又忙着准备食物，理亏的老头什么话也不说，只在一旁傻呵呵陪笑。好在接下来的日子有女儿来帮忙，儿子来探视，老太太的负担减轻不说，老头的病情也渐趋好转，家里又呈现出其乐融融的氛围。

这对古稀之年的老夫妻相知相守，相携相惜，面对手术风险的恐惧和老年人术后恢复的艰难没有失去希望和信心，共同挣扎着度过最为苦痛和煎熬的日子，坚定地走在与疾病作长久斗争的路上。他们倍加珍视余生的时光，以感恩的心态品味日常细碎的生活乐趣。看来，生活以何种方式呈现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共度艰难时相伴的人眼里能否闪烁出支撑彼此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