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姐姐说姑姑的女儿心悦因患早期扁桃体癌要住院做切除手术,我大吃一惊,当即呼问:“身体那么壮实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一病就整出这么个厉害症候?”
姐姐哀叹一声,没有接应。
满心狐疑的我又问:“真的,假的?确诊了吗?”
“都去北京复诊过了,是真的。”
“这是多长时间的事了?”
“半年前感到咽部不适,以为上呼吸道感染,结果是扁桃体出问题了。”
“唉,日子过得不舒心身体就容易出岔子,她天天和那个赌博汉丈夫生闷气,身体能好到哪儿去?”
“这话不假,少穿没戴、少吃没喝地过了十几年,还没尝试过扬眉吐气、尊崇荣耀的生活,不想天不佑人,才四十多岁就得了这么个病!”
“这个可怜人,怎么人生一片灰暗,就不能有点儿光彩?”
“两人本就没个正经工作,男人还出去赌钱,咋能出彩?生活能有个啥奔头?”
听了姐的分析我沉默了,想起当年姑姑哭闹着阻挠婚事都无济于事,现在我也只能叹其命运多舛了。
“哎,心悦不想让姑知道病情,打电话来和我商量,希望咱俩陪她去市医院做手术,我答应了。她让我问你能不能抽出几天时间来。”
“他男人哪儿去了,要咱俩陪床?”我有些奇怪,就带着抱怨的口气问姐。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那个男人,吊儿郎当的,没个正行。何况他们吵吵闹闹的,关系也不咋地,估计是不想用吧!”
“唉,这样遮不了风、避不了雨的男人,要他何用?”我咬牙切齿的,替心悦忿忿不平。
“人家的生活咱没权安排,说你吧,心悦下星期三做手术,你能不能请假陪床?”
“行吧!既然心悦想让咱俩陪,就去呗!我猜她心里恐惧,更需要咱们给她慰藉。”姐点点头。虽然我们心里对那个不成器的妹夫怨恨满满,但做手术的毕竟是自己的妹妹。
心悦是提前一天半住进医院并做完术前的一切检查项目的,听说妹夫先跟着去了,我们就没早到,星期二下午才出现在她面前。
“大姐、二姐来了,一路还顺利吧?”躺在病床上的心悦见我俩进门,立即起身下地,整齐了衣襟,捋顺了头发,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我这是小病,除了术前12小时不吃东西外,啥心都不用操。押金才交了几千元,肯定住不了几天医院。你们看我精气神多好!”她抬头挺胸,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这倒有些出乎我们姐俩的意料。
“那就好,手术小恢复起来快。”姐摸不清底细,就轻轻安慰她。我跟着点下头,也鼓励道:“听说没那么严重,很多人都做好了,这手术成功率很高。”
“真的?是真的吗?可是……”她的眼里忽地涌满泪水,不过很快别过脸擦去,说:“没事儿,小手术。”我们知她个性倔强,但发颤的声音却没能掩饰住内心的恐慌。唉!有时人越想表现得强大,其实越显内心脆弱;越刻意表示满不在乎,其实越发在乎。
姐和我对望一眼,心领神会。于是我俩一人拉住心悦的一只手,几乎同时送上暖心的微笑。在我们的温情抚慰下,心悦强筑的心理防线迅疾垮塌,她抽回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姐和我可怜她,就陪在一旁流泪。等哭累了,她擦去满脸泪涕抬起头来,直视我们的眼里露出少有的凶光。“我最初听见是癌症,泪水止不住往外流,心想完了,就狠命地将药一股脑扔进垃圾桶,低头咒骂这些无用的东西,然后抬眼呆望半天天空,又恶毒地诅咒无情的老天爷。”她说这话时恶狠狠的,恨不得把老天爷锤成肉酱。
从外面进来的妹夫听见妹妹的话,简单地和我们打了招呼后埋怨道:“能开刀还算好的,不能开刀就没救了。别擦眉抹眼的,你的希望还在。你看那边,几个家属哭成一团,病人肯定是不顶事儿了。”几个人循哭声细听,不禁又泪水满眶,可惜在这里善意和怜悯不起决定性作用,我们三姐妹心中满是无奈,一时间谁也不再作声。
“再说了,心情不好有啥用?这是得了病,或长或短都有缓头,要说那些车撞死的,连闹情绪的机会都没有,又能咋样?”心悦本就烦他,听他说话粗鲁火气更大,她转头瞪着丈夫,喝道:“出去!”
他脸色变青,不服气地驳道:“话是难听,但理儿不差嘛!”说完甩头出门。
唉,心悦真是个苦命人!我在心里哀叹,但心悦似乎习惯了这种夫妻间的相处模式,并不介意。她招呼我俩坐在床边,又和我们继续倾诉下去:“大夫要出门参加培训,说等他回来再做手术,我一听急了,就嚷嚷着求他,说:‘大夫!我一天也等不了,这个瘤子在我身上一天我就一天不会安心,我巴不得现在就上手术台把它切除掉,你近几天就给我安排手术吧!’”心悦停住喘了口气,平静了下激荡的心接着说:“大夫看我心切,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我庆幸自己争取到了提前做手术的机会,就跑着在这楼上楼下办好住院手续,以最快速度完成术前检查。”
“你跑着在这楼上楼下办住院手续?”姐诘问,视线投向门外。
心悦张开的嘴抿抿闭上,头低垂下去。
姐和我都面露不悦,但我很快反应过来,冲姐摇摇头,姐马上会意。于是我俩微笑着摩挲心悦的肩膀,给予她更多宽慰。
心悦满心感动,抬起泪水涟涟的眼,哽咽着说:“大姐、二姐,谢谢你们……能来陪我,要不,憋着的这一肚子话……还真找不到个说处,和我妈、和孩子……我都不敢说。”
“咱们是亲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不过,先歇歇吧,休息会儿再说!”我劝道。她边顺从地躺下边喃喃自语:“可怜孩子,才上高一,还没长大成人……”她无法再说下去,眼神变得恳切而凄楚。我心里一阵冰凉,不知怎么接应。姐姐避开她的视线接上话茬,不过也只说了几句医疗技术较过去先进,病很快会转好的套话。因为手术还没做,结果无从知晓,怎样的安慰话都显苍白。
一晚上她情绪亢奋,一阵笑一阵哭的,像个话痨似的东一句西一句说个没完。从她来来回回的诉说中,我们能察觉出查出病的这段时间如冷雨冰雹般捶打在她心上的悸动、战栗、悲凄、绝望等复杂情绪,不过她慌乱而艰难的心路历程带来的沉重感却只有她自己感受最深。夜深后她渐渐平静下来,算是睡了几个小时的囫囵觉。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去定好的“宾馆”(附近民居改造出来的狭小隔间)也只休息了几个小时的我们又回到病房,窝在折叠椅里的妹夫见我们进来,懒洋洋地坐起来,睡眼惺忪地说:“这一夜折腾的,左床不停叫唤,右床勤打呼噜,心悦翻来覆去不好好睡觉,三个病人闹得我这个头现在还昏昏沉沉的。”
心悦不想听这样的话,没好气地说:“你嫌不舒服就回去!”
“你拖累别人还有理了!”他晃晃脑袋站起来,一脸烦躁。我怕他们吵架就赶紧走到床前,问她休息好没?心悦尴尬地点头说行,但我发现她脸色很差。离手术时间越来越近,她身边离了人势必会胡思乱想,对病情不利,正因我们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早早过来,想说些什么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时,床角手机里忽的响起乐曲,心悦赶紧抓起关掉,然后用手背擦去眼里溢出的泪水,对着我们说:“这是为孩子设置的起床闹钟,不知她奶奶按点儿叫她没?”
姐给她拉拉被子,勉强笑着说:“老人会操心的,别牵挂了!”
听她谈到孩子我一下找到话题,就问:“你家笑笑学习咋样?”
女儿是她平日生活的希望,眼前抗击病魔的精神支撑,提起女儿,她一脸自豪,盯着我的眼活泛了许多,她说笑笑爱学习又听话,一开家长会老师就夸;又展开说笑笑有心计,小小年纪就知道生活艰难,懂得帮她做家事,替她分忧;还说女儿中规中举,将来一定活得尊贵……在我们微笑着频频点头、眼神中充满赞赏的鼓舞下,她谈得越来越起劲,眼波跃动,光彩照人,直到被送去手术室。
正当我们为自己的策略感到自豪时,妹夫看到电梯里又推进去一位准备做手术的病人,用嘲弄的语气说了句“手术室就是个屠宰场,一会儿往里拉一个”,我白他一眼,对他不分场合、不体恤他人疾苦的言论深表不满。他不仅不闭嘴,而且更来劲儿了:“来医院就得被动宰割,不,是主动求着大夫宰割,你们看这一家一家的,交费和做手术都是屁颠屁颠地跑着。”姐皱起眉,厌烦地掉转头。我不快地想:手术在即,他竟有心情胡言乱语,这样的丈夫真是“难得”,世间少有!好在手术顺利,妹夫看到术后心悦体征正常,就先回家去了。
从麻醉的昏迷状态中苏醒的心悦元气大伤,蜡黄的脸色显得非常憔悴。我们告诉她坠在脖子上的引流器不能随意触碰,她会意地小心摸摸,挤出一丝微笑表示明白,然后艰难地侧头看向病床一旁的心电监护仪,操着沙哑的声音开了个玩笑:“我这生命体征都正常哟,要是病好了,估计还能出去挣十年辛苦钱!”
“养好了身体,还怕没挣钱的日子。”姐伺机帮她提振信心。
“就是,听大夫说手术很成功。不过,后期保养和检查也很重要,你可不能掉以轻心。”我谨慎地嘱咐。她笑了,不过笑容随即变得僵硬,癌症的阴霾又重新笼罩住了她的心。“我这个不省心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她脸色暗沉地说了一句,没等我们作出反应就翻过身去。
接下来两三天她心境好了些,但还不是很稳定。别人欢颜畅笑时,她就独自蜷缩在床上垂泪;别人受其感染流露出一样的伤感情绪时,她又反常地睁大泪眼绽开笑容。
等到周末妹夫领着笑笑赶来病房,听到女儿那声“妈”的呼唤心悦锁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不过转瞬她就脸色大变,惊恐地朝丈夫吼叫:“你怎么带她来了?”
“爸不想领我,可我非要跟着来,爸也没办法。”眼圈红肿的笑笑忙替尴尬的爸爸解围,心悦不理会,仍用责怪的眼神看着丈夫。妹夫被看得心里发毛,但他毕竟心疼刚做完手术的妻子,就低眉顺眼地解释:“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你这回去不得休养吗?孩子知道了也能帮着你点儿不是?”
“唉!”
“妈,别垂头丧气的,我和爸都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笑笑安慰心悦,即使眼里闪动着泪花。心悦用力点点头,赶快将女儿拉近,唠叨了一大堆自己手术多么顺利、术后多么精神的话,听得笑笑一时竟破涕为笑了。众人怕她累着,就都劝她休息。笑笑也说:“妈,我在这儿陪你,快睡吧!”她满意地合上双眼呼呼睡去,睡得非常香。我们都明白,这是笑笑的功劳,虽然孩子啥也没做,但带给心悦的那种踏实和安心的感觉却是别的亲人给不了的。
我偷偷看着笑笑笑了,笑里带着心疼,也带着欣赏。不过孩子怎么可能一下接受?其后笑笑站在走廊墙壁的粉红丝带俱乐部宣传栏前,默默读着好心人留给绝望透顶的患者充满温情和鼓励的词句时,她又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远远站着的我无法掩饰内心生发的怜悯之情,由不住落下了眼泪。我真想过去给她一个拥抱,但转念一想,既然生而为人,就得在享受美好生活的同时尝受苦难的折磨,心悦得迈过这道坎儿,笑笑何尝不是。于是我克制住激动的情绪,掉转头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但孩子还是很懂事、很坚强的,等我平复好心情回到病房,心悦母女又变得有说有笑了,我压在心头的巨石一下移了位,暗暗舒出一口气,然后朝笑笑递了个眼色,嗔怪地说:“笑笑,你妈不好好睡觉,老是瞎想,你得劝劝她。”
“我妈可自私了,就想她这点儿病,一点儿也不为我考虑。”她冲我说了一句,又转向她妈:“妈,我已开始为高考备战了,身体压力和心理压力都在逐日增加,你就不能多替我考虑考虑,赶快好起来?”笑笑摇着心悦的手撒起娇,“还有,等高考时,人家的妈妈都站在考场外为孩子加油,你不准备健健康康地陪我去呀?”
我听得心里可熨帖了,竟佩服起笑笑这个孩子来。心悦眼含热泪,嗫嚅着说:“去呀,我必须得陪你去,而且得健健康康地去。”
“这就对了,要听医生和两位姨的话,赶快恢复!”看心悦点头应下,笑笑一把抱住妈妈,娘俩亲昵地搂在一起,都吃吃笑了。
妹夫见此情景颇为感动,枯败的心似撒上了甘霖,兴奋地丢出一句:“该活就死不了,该死也活不下来,你就好好地往下活吧!”
心悦斜他一眼,没再怪怨。妹夫没听到惯常的呵斥声,脸上的笑容竟灿烂了,“平时你在家有吃有喝的,我不以为然,自从你住院后,家里冷清了不少。嗨,缺了你还真不行!”心悦听了丈夫的知心话难得地露出深情的眼神,很久没得到关爱的丈夫脸腾地变红,情急下结巴地续上这么一句:“家务——一大堆,你得——赶快好起来,我给你可——做不了几天!”
“看看,这一老一小,盼我好起来都是为了能伺候她们!”
“看你这话说的,他们都需要你,没你日子过不好,听懂了吗?再者说了,一家子,缺了哪个能生活好?”姐作了正确解读,大家明其深意,都甜甜地笑了。
妹夫和笑笑来的这一趟给我们姐俩减轻了不少负担,剩下的三四天时间心悦心情好了很多。她不仅积极配合治疗,规律安排起居,而且每做好一件都会对我们说:“我得赶紧强壮起来才行!”
出院时间到了,我们带上医生给出的满意答案和复查嘱托走出大楼。脱下病号服的心悦和来时心境已然不同,她凝望车流滚滚,商业繁华的街景,又回身注视住院部静默的病房,感慨万分:“也许外面的健康人只把这里看作一个不起眼的建筑,但这里的病人却把外面的世界当成演绎美好人生的舞台。健康人对喧嚣热闹的世界早已习以为常,但身体和思想在这里转过一大圈的人却对这个世界、还有世上的亲人变得无限珍惜。”
“既然珍惜,就该养好身体,强健起来。”我不失时机提醒。
“知道了,二姐。我是重活过来的人,不会再糟践自己,也不会再和笑笑的爸爸怄气。这几天我想明白了,两口子总是这么闹没一点儿好处,慢慢地心都散了、败了,哪有心计好好生活?再有两年笑笑就参加高考了,孩子学得那么好,父母不也该争气哪?这回回去,我想和笑笑爸好好合计合计,看怎么能把日子过好。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家和才能万事兴嘛!”
“是啊,夫妻都把情绪调整好了,才能安排好生活。总是怀着怨恨过日子谁家能过好?”姐支持心悦的想法,她也盼心悦家庭幸福。
“这就对了,咱们来医院这几天,对呵护生命有了更多有益的认识。面临不如意的生活现状,以损耗生命和蹉跎时间的消极手段应对显然不行,得齐心协力积极寻求改变才对。心悦,你的想法很好,二姐也支持你,加油!”我说。
“好,加油!保重身体,珍爱亲人,一起向前,过好人生!”看着心悦坚定的眼神,我们仨的手不由地握在一起,深情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