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着齐耳短发的我清爽利落的发型最多能保持五个星期,之后不是刘海遮挡住视线,就是发梢支棱上衣领,不舒服得很,这种时候我就得走进创艺理发店去修剪。
今天是星期天,想见理发的顾客比平时要多,我便早早收拾妥当出门,九点不到就来到店外。好家伙!里面除全副武装坐在镜前椅上理发的两位顾客外,还有三位闲散地窝在墙脚为宾客提供的长条椅中等待。于是我放慢匆匆前行的脚步,轻轻推门进去。
“有钱的找没钱的,没钱的找有钱的,看人家拉面馆老板,女婿穷无所谓呀,他富就行,前几天聘闺女陪的嫁妆是一百万的车,你两儿子也别愁,拣那有钱的找。”左边给胖老头理发的老板娘嘻嘻笑着对这位顾客说。胖老头听了扑哧一笑,“谁有那命呢?咱这小县城就那么几家拉面馆,赚大钱的也就一两家,能有几个有钱闺女嫁?”
“看你说的,有钱人家多的是,干嘛非娶拉面馆老板的女儿?我的意思是类似的多盯着点!”老板娘嘴里说笑着,身体已移向镜前台面旁换剪刀。瞅我进来,忙笑着招呼我,指着椅子让我坐下。
“我还以为这个点儿人不多,看来不少!”我探寻地问。
“今儿礼拜天,顾客比平时多一些。不过也快,你前面就有一位顾客等着,那两位是跟着来的。”老板娘听出话音,赶紧殷勤地回答,唯恐我面露焦虑。
“稍坐一会儿,我这位顾客只剩留海没剪了,马上就结束。”右边老板指着他身边座椅上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地跟着说。
我点点头,在三人挪挤出的椅子一角坐下。
旁边等女顾客的小个子女人看秩序恢复了就接上断开的话茬,“陪一百万的车,这也太奢侈了!有个二三十万的还不够开?”
“人家花一百万和咱普通人家花二三十万是一样的,你觉得贵人家不觉得。”老板回应,眼手却不闲着,剪刀一直在顾客的发间嚓嚓作响。
“那倒是。人这活的,就有富的,就有穷的,不一样啊!”胖老头感慨地说。
一样等着理发的中年男人调侃地说:“别感慨了,照老板娘说的,找两个富亲家不就得了,还惆怅啥?”说完哈哈大笑,因身体抖动额前的一缕头发随着掉下来,笑够后才把这缕头发撩上去。大家跟着也是一阵笑。
我斜瞟一眼,发现这个中年男人穿着考究,但言谈笑语却有股土豪味。
“对上有钱儿亲家行吗?得让孩子们对上眼儿才行吧!”胖老头解下理发的罩衣,用嘲弄的语气反问。这个尾结得好,人们听后玩笑话便就此打住。
我和中年男人洗了发,在胖老头和女顾客离开后相继坐上理发椅。
老板梳着中年男人湿漉漉的头发问:“你的孩子小吧?”
“就一个,二十四了。专科学校毕了业找不下合适工作,寻了个开车的营生先做着哩。”
“不是长久之计哪!过去会开车的人少,司机抢手,现在车普及了,司机用的也少了。”
“你说对了,可愁人哩,没学下东西,想不见能做啥。唉,”他重叹一声,接着说,“没办法,先有这么个事儿做着,慢慢再找。”语气充满无奈。
所有人听后都沉默了。
“你的孩子也大了吧?”老板娘细查我脸上的黑斑和皱纹,用猜测的语气问。
我以最大努力隐匿起骄傲的情绪,斟酌了一下,简洁地回答:“一个儿子,大四了。”
“学得好吧?我那儿子,不爱学习。”中年男人微微侧了侧脸,随即便被老板扳了回去,但那艳羡的眼神却让我的心咯噔猛跳了一下。
最好说些艰难的事吧,我想。“大人有大人的惆怅事,孩子也有孩子的惆怅事,我儿子为了能顺利毕业,天天赶着写论文、改论文,心里着急把身体都熬瘦了。”
“你们听听人家这孩子,一心想着毕业,我儿子不行呀,不吃苦,爱享受。你逼他他只是笑,逼得紧了就满不在乎答复你,说‘咱家房有,车有,你都帮我准备得差不多了,奋斗个啥?’”中年男人描摹儿子的话时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这孩子难教育哩!吃不缺,穿不缺,你让他奋斗,他不尽力不说,还嬉皮笑脸的,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唉,当父亲的,终究是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受罪的,可娇生惯养终究也是培养不出优秀孩子的,刚靠说教去说服没经历过磨难的孩子他一时也是感悟不到的。
于是我就借自己儿子的事给他提提醒:“孩子大了,不是闲着玩儿的年龄了,该有成年人的担当了。我的孩子虽说一般,但他有正事忙,就顾不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事了。前几天我打电话问他这个季节有没有需要的衣服,他说不需要,有一套换洗的就行,说完就挂电话了。他没时间操这心,只关心他的论文。”
老板也接上说:“给他寻个营生是对的,要不年纪轻轻容易闲来生事儿。家庭条件再优越也管不了他一辈子,他的日子还得靠他自己料理才行,千万不能因为爱怜把孩子害了。”
“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以后得养家,不吃苦、不学点本事哪能行呀?”一位进来还没坐下的老太太搜罗进耳中两句话后也插进来说。
中年男人点点头,长长吁出一口气。
“看看外面,开汽车的、骑自行车的;开门市的、摆地摊儿的,芸芸众生不都是这么忙忙碌碌地活吗?别太在意一时的情况,一辈子很长,高低好坏时有变化,没啥好赖之说,努力生活就行,人越努力离幸福生活越近!”剪完头发的老板拿起吹风机,载着几十年人生经验感慨地说。
人们不约而同望向街外,马路上车辆交汇,行人穿梭,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四处奔忙。老板娘颇有同感,释然接应道:“世人都是这样,碰头撞脑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不管现状如何,辛辛苦苦、勤勤恳恳过日子总是没错的!”大家或应或笑,纷纷表示赞同。
顾客一个接一个进来,有时间等候的留下来,急着做事的扫一眼就离开,长条椅上不间断地有人坐下,有人站起,话题也由先前共谈的一个转变为小范围的分散的几个。一时间,剪发声、吹风机声、攀谈声交织在一起,店里闹闹哄哄一片。
接替中年男人理发的是个小伙子,说他结婚两年了,一个钱也没攒下,除去孩子身上的花费,剩下的连礼钱都不够还。
老板听了直笑,说:“年轻人怕事宴哩,有两三家就把工资花完了。”
我笑不成声,说:“那你当初收礼时怎么没考虑?”
小伙子也笑了,答道:“收了花得畅快,还才觉得艰难。”
“你妈挣的钱都放哪儿了?”老板娘没参与我们的话题,一把拉住地上跑着玩耍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戏谑地问。
“妈妈说她没钱,身上就装的几块钱。”孩子娇羞地回答完,朝坐在长条椅上的妈妈看了一眼。
“你妈没钱,怎么买菜做饭呀?”老板娘继续逗他。
“呃——我妈用手机买。”小孩儿想了想憋出这么一句,说完逃似的向他妈妈跑去,无忌的童言引得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是另一个话题。
“他家老大生了个女儿,老二生了个儿子,当然老二一家占的便宜多。”
“老辈人嘴上说孙子孙女一样亲,其实还是偏亲孙子。”这又是一个话题,声音来自长条椅上坐着的两个街坊邻居。
这时我已剪完头发站起,听到这些熟悉的生活琐事突然生出亲切的感觉。走出店外,意犹未尽的我又转头向里张望,里面仍是闹闹哄哄一片,看着他们丰富的表情动作,我的耳边又回响起还未抹去的剪发声、吹风机声和攀谈声。
理发店就是一个迷你的市井世界,人们看似谈论些无意义无价值的琐碎事,却不想这些琐碎事正如零散部件建构起整个生活,世俗浓浓的人情味和烟火气也正借助这些琐碎事散发出来。因而,每每走进这里,松弛的氛围和散落的话题就会调动你的神经、勾起你的情趣,或轻松愉悦,或悲悯怜惜,喜怒哀乐都不乏体验;每每走出这里,又让人在说笑之余不由地慨叹沉浮命运,起伏人生,于无形中以别人的生活为参照物给自己的人生去锈擦油,然后在偷得半日闲暇后继续融入紧张的生活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