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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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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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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梦想之家 ——也谈《遥远的向日葵地》

当代作家李娟的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2017年出版,2018年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这部作品描述了她母亲在阿尔泰山南麓、乌伦古河畔承包的大片向日葵地的耕种情况以及迁家地头的苦难生活。她在记录这段生活时心理非常矛盾,因为她们全家把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对幸福家园的期盼都寄托在这片葵花地上,却没想到为获取丰收竟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心力,还搭上叔叔中风瘫痪的病疾。对此李娟倍感心酸,因此在后记中写下这样一句:“回想这段经历的时候,我有无数条路通向记忆中那片金色田野,却没有一条路可以走出。”

显然,她欣赏向日葵顽强存活的生命力、舒展盛放的花朵和稠密集中的果实,欣赏那片土地上金光闪闪的丰收图景,但苦不堪言的耕作和生活境况却迫使她逃一般地远离,因而这里成为李娟心中“遥远的向日葵地”、“遥远的梦想之家”,虽绚烂却难以抵达。

也正因为李娟搬迁过的很多个家都不符合她对理想家园的期盼,导致她在搬迁过程中一次次满怀期许求取安定,却在现实逼迫下一次次又失望逃离,一次次渴盼“从此能够安心地等待”,又不得不“圆满地完成一次次离别”。所以于万般无奈下,她只能描绘深藏心底的一个梦,“这个梦里,我有一块土地,有一座结实的房子。”“后来去了城市,仍念念不忘这个计划。每当我为生活杂事奔忙,焦虑疲惫,难以入睡,我便闭上眼,抱着枕头,在黑暗中继续展开庞大的计划。”

她一边在心中营造这个“遥远的梦想之家”,一边在苦痛和希望的伴随下艰难行进于动荡难安的生命道路上。那么,她是怎样具体描摹这种生活现状和心中屡遭打击的梦想的?我们不妨深入文字体会一下。

小时候她住过兵团农场一间裸着泥地、四壁糊着旧报纸的房子,因而“石灰墙和红砖地,对我来说几乎就是梦想之家的全部要素。”“可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梦,却永远无法实现了。”

后来她与外婆一同到阿勒泰市生活,四分五散的家人聚少离多,李娟变成一个擅长离别的人。送探望她和外婆的母亲离开、送外婆和母亲回乡下,后来赶回送已去世的外婆入葬……这些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使她伤心不已,于是她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这哀叹中饱含了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愧疚,不过她仍未放弃希望,所以“那时,我的大地上的房子仍马不停蹄地在心中营建,一砖一瓦反复修改。”

她母亲种地那年,决定辞职的她回去帮忙,把家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葵花地边,结果添柴架火时被烟火熏得泪流如瀑,熬粥取水用时水又混浊不堪,心里实在不舒服。第二天住进地窝子,“虽说我们从此有了挡风避雨之处,但这也太简陋了。每当狗啊鸡啊鸭啊从上面经过,棚布破漏之处就簌簌落土。”第三天,“九十多岁的外婆快要哭了,她虽然一生颠沛流离,数次白手起家,但仍难以接受眼下的荒凉。”第九天,李娟待不下去,“将母亲、外婆和小狗抛弃在荒野深处”,跟牧民北上,又一次完成让她伤透心的无助离别。

再次归来是为参加外婆的葬礼,结束后坐车回蒙古包,李娟不禁又感慨:“不过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上一次的那个家在哪里?”一种改变不了现状的无力感及内心萦绕不去的伤感又透过字句传递出来。直到听到赛虎的声音……“似乎突然从漫漫长夜中醒来,这声音揭开我对“家”这种事物的全面记忆。像是之前一直在没完没了地用各种各样的钥匙开锁,突然间试中了唯一正确的那把,锁开了。”李娟认出了旧花毡、圆矮桌、搪瓷盆、杂货店柜台的木板等旧物,这时,她漂泊的身心才在这个简陋遥远的家中找到归宿,“感到这个家已经在心里悄然生根”。

种葵花的第二年,李娟的母亲和叔叔在相隔几十公里的两块地上分开耕种,蒙古包又得搬迁。不过等母亲在河边选好房址,“我心中瞬间涌上强烈的欢欣。一时竟不知为着什么”。她如此期待这次搬迁,真会如愿吗?不会。那天天色暗下来搬家车还迟迟未到,天黑透又过了很久很久车才到达,烦躁中叔叔和司机争执不断,母亲又唠叨不停,机械搬行李的李娟“白日里的希望与热情此刻彻底退却”。于是被搬家的苦痛紧紧缠绕的她又无奈地想到:“未来的家,只在未来保护着我们。而在此刻,此刻的家满地零乱,此刻的辛苦与狼狈永远占据此刻不去。”于是她再次选择离开,去到南方。可是,“每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到孤独又疲惫的时候,就想,我的背后是有好几百亩土地的。这个想法令我永远无法进入真正的南方。”

从以上内容我们可以看出,李娟每次搬家的惨淡开端都会破灭她对新生活的希冀、摧毁她重新建立的信心,逼迫她无奈地开始悲哀的新旅。而她是多么渴望有一处安定之所啊,不为图谋荣华富贵,只为过上安稳日子。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这个梦想家园离她非常遥远,就像离她同样遥远的金色原野。

那么原野上的金色葵花又会经历怎样艰难的生长过程?想获得丰裕的收获为什么会和梦想中的家园一样遥远?我们还得看看戈壁滩上金色葵花的耕种情况。

第一年种向日葵,受干旱和病虫害影响,打下来的葵花只留够了来年的种子。第二年“大环境却更恶劣,旱情更严重,鹅喉羚的侵害更甚。她一共补种了四茬葵花,最后存活的只剩十来亩,顶着刚绽开的小花盘,稀稀拉拉扎在荒野最深处。”

之后,抽枝发叶的葵花“四面八方静静生长,铺陈我们眼下生活仅有的希望”。

等“万亩的向日葵金光灿烂”,“……花盘瞬间达到金色的巅峰状态。金色王国城门大开,鼓乐高奏。金色的高音一路升调,磅礴直指音域最顶端。”

在这些描写葵花生长的文字中,李娟给达到巅峰状态时的花盘绘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使人读后激越昂扬,精神振奋。如她后记中说的:“向日葵有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象征,在很多时候,总是与激情和勇气有关。”但其后了解到荒原上葵花从种到浇、从砍到收、从敲到运这个漫长过程中付出的无限辛劳时,我才转移注意力,更深刻地理解了“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如果是个人的话,它是隐忍而现实的人”,“但所有人只热衷于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辉煌瞬间,无人在意金色之外的来龙去脉”。

可见,作者想强调的是华美而短暂的耀目之光背后长时间辛劳的积累。而这里的辛劳除耕种劳作超乎想象的艰苦外,还得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心灵的孤独、居所的简陋和生活的粗糙。读到这里,我们不由地会联想到李娟为“梦想之家”走向现实投入的巨大心力,进而联想到她们为追求美好生活付出的无尽汗水。

没有永远的辉煌,只有永不停止的脚步。这样一家隐忍、现实、倔强、勤劳的人为实现遥远的梦想,收获生活的希望,以各自的方式与恶劣环境抗衡、与苦难生活搏击、与孤寂心灵对话。抱怨但不颓废,艰辛但不退却,渺茫但从未失去希望。她们坚强地活着,努力地奋斗着,用尽浑身解数经营着惨淡生活。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她们不就是生长在茫茫戈壁滩上的向日葵吗?遥远的留在记忆深处的金色葵花地不就是她们为之奋斗的理想家园吗?

李娟文中有言:“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正是这“一点点”点燃她心底那触微弱但不息的火苗,照亮和温暖她凄楚的心境,激励她倔强地投入改变现状的战斗。《遥远的向日葵地》提升了我对生命意义的认识,就是生活的苦难是永远抹不去的,但那“一线希望”也是值得用一生奋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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