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不能吃!等等,姐姐、姐夫还没回来?”王敏赶紧摆摆手,阻拦凑近桌前举筷的丈夫孙海生。
“等他干嘛,他是家里的罪人。”海生头也不抬,闷声说完夹起一筷子菜填进嘴里。
王敏不高兴地反驳道:“罪人也该一起吃吧!不是一家人了?”
海生不悦,不过犹豫一下还是放下筷子,离开餐桌。
卧室门跟着一开,老头扶着门框走出来。他一边艰难地抬手理顺病床上滚乱的头发,一边扫视一圈,操着沙哑的声音问:“瑞清两口子呢?还没回来?”
“你不是嫌他们不关心你的病吗?他们出去给你买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护理床垫了。”老太太双手拄着拐杖,从厨房一颠一颤迎了过来。
“防褥疮充气床垫。”坐回沙发的海生抬高声音说。
“买床垫干啥,得想法子治病呀!他们害得我还不轻吗?”老头一听买床垫去了,心里一惊,这是让我卧床等死吗?想到这儿情绪霎时跌落谷底。
老太太一听声音不对,忙上赶着说:“孩子们都是为你好,怎么是害你呢!再说了,抓回来的药还没喝完哩。”
“病情一点都不见好,还让我喝以前的药?不给我看了,让我在家等死吗?”已斜坐在餐椅上的老头喉结剧烈振动,嘶哑的吼声震颤一家老小的魂魄。
“这不是好起来了吗?越老越麻烦,学会磨叽了。”老太婆满脸不情愿,抱怨地嘟囔。
在这个家里,老太太永远是护着鸡子儿的老母鸡。她怕儿子媳妇受委屈,转头故作轻松地说:“人家刘大夫是咱们的亲戚,听说他病了,姐弟三人特意来看望,还带来了治疗他这个病的三剂中药。刚病了那会儿天天换大夫,也没顾上喝,这会儿不见好转,想让他试试这药,煎出刚喝两天,正想看喝完咋样。你们看他,又开始闹了,哪个大夫都不凭信。”老太太的笑脸上一双眼睛闪动着泪花,她心疼老头子,可又怕孩子们心里作难,嘴不停地嗫嚅。
王敏的心随婆婆的眼神波动着,笑容有些凝固,看婆婆左右为难,便接起话茬:“岁数这么大,又病了这么长时间,身体不舒服暂且不说,连家门也出不去,心里能不烦躁?别计较了,发泄出来对爸有好处。”
“不是我自己操着心,连这年也过不了,我一个重症病人,哪儿能这么乱用药,那得住进医院,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才行!”老头气得直喘粗气,不再照管一旁的老太婆,竟自呜呜咽咽哭起来,边哭还边掏出手帕来抖抖索索地擦眼泪。
这情景恰巧被提着气垫回来的瑞清和赵伟撞见,本想开口表功的两人见老头杵在那儿哭得稀里哗啦,一下就呆住了。悄没声儿换好鞋放起床垫,瑞清凑近老母亲问询,明了情况后眼圈当即变红:“爸是越老越没出息了,有话好好说嘛,哭啥?”
面对着女儿女婿,老头不好当面指责,就怨起亲戚:“人命关天,自家亲戚配点药就能治好?”他用少有的洪亮声音吼完,瞬急转身,当着愕然的家人的面,咣当一声关上门,将自己囚于卧室。
听老爷子指责大夫,赵伟愧疚感更甚,他情绪低落地走到老太太跟前,有气无力的问:“爸喝了这药咋样?”
“也没看出啥变化,不知过两天会不会好点?倒是你后来找的那个市里医院的大夫开的药,我和你爸都觉得见了些效。他喝过睡得结实了,面汤菜汁儿也喝得多了。”老太太和缓的言语减轻了赵伟的负罪感,他轻轻点了下头转身离去。老太太见女婿皱起的眉头舒展,放下这头心的她不放心那头的老头子,随后跟进卧室。
“爸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不知还能瞒多久?”一边往沙发走,赵伟一边对海生说,语气中不乏担忧。
“估计疑到这坏病上了,所以心慌得很。今儿爸漏了口风,说他想住院治疗。”海生不愿搭理姐夫,掉头和姐姐悄声言传。
“是医生让爸回家来休养的,还住什么医院?”瑞清一脸愁苦,“再说了,住院有啥……”
“要不是你去年陪爸去市医院检查让个年轻大夫误诊了,爸的病也不至于拖到无法治疗的地步,即便治不好起码也能多活些时日,现在……哼……”为老爷子病情发愁的海生转而瞪了眼姐夫,放低声音埋怨道。
赵伟抿抿嘴,想反驳却又说不出理直气壮的话来,看着小舅子语淡言冷的态度只能难受地垂下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快,把那床垫的气充起来。”王敏看姐姐脸色煞白,双手微颤,便截住话题,支使两个男人去做事,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谈话。
这顿午饭吃得少滋没味,已给老头喝下鸡汤菜糊的老太太在卧室闷头下咽,瑞清、海生两家在餐桌前悄然无声。因这几天老爷子闹腾得凶,家里的气氛悲凉,人的心里也都空落落的。
直到午后回家,躺下休息的王敏才对海生说:“虽然爸的病情已发展到这个地步,但也不能瞎配药吧?是不是该去问问医院的王大夫?”
“都晚期了,王大夫也没辙。再说八十多的岁数已经扛不过手术了,还能找出什么更好的治疗办法?能养多久是多久吧!”
“估计爸也猜到几分了,要不怎么急成那样?”
“流食也快咽不下去了,身体会越来越虚弱的,住院治疗也没啥用处了。”海生背转身,泪珠顺着眼角滴落在枕巾上。
王敏无话接应,只好疲累地合上眼,一会儿呼呼睡去,而海生却难过地久久无法入眠。
同一时间,坐在自家沙发上的赵伟却在接受瑞清的训斥:“你太粗陋了,挂号时就不能选个好大夫?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大夫能有啥经验?误诊的几率肯定比老大夫高嘛!现在全家人都怨你,我心里能不难受?”说着话瑞清就红了眼圈,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
赵伟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心里无比悔恨但又有什么用,谁叫他没重视,或者说没遇上好大夫,犯下了家人不愿饶恕的罪过。能说什么呢?
“爸妈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肯定有怨气。”还不知道父亲抱怨的瑞清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身子弹得上下振动,但懊悔的表情却没丝毫改变。
“我这不是在将功赎罪了吗?今儿听妈说,新问询到的那个市里医院大夫配的药好像起了些作用,要不让他再看看?不过海生不信任我了,肯定不愿用我找的大夫给爸看病。”他拖着颤动的哭腔,无神地呆望着妻子。
瑞清痛苦地呻吟一声,径自颓坐垂泪。等她的情绪平复后,再看向心绪难宁的丈夫,心里只有无奈:“谁信任不信任谁已没多大意义,能糊弄住老人,不让他们知道病情就行了!”
至此五味杂陈的两人都不再说话,一个胳膊撑膝双手捂脸,一个闭上眼睛仰靠后背,午休时间便在这样的沉默中流逝而去。
“我爸昨晚睡得咋样?”第二天海生和老母亲一同包饺子时放低声音问。
“前半夜睡得挺好,后半夜折腾开了,我累得也没理会。吃早饭时我问他,‘你半夜起来干嘛?’他告诉我,停了一些药想观察两天,发现不行,还得加药。就又把从几个大夫那儿抓回来的药捋了一遍,自己辩别一下该喝哪种。”老太太苦笑着转述道。
海生的心里苦滋滋的,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无法出声,他避开老母亲的眼,低头勤包饺子。
“其实你姐夫说的那个市里大夫配回来的药好像起了作用,要是再让人家看看,不一定比现在好点?”老太太边说边细细察看儿子媳妇的表情。唉,人老不作主了,只能话里话外透露点意思,看儿子媳妇能不能体察。王敏心下明白,但她不便多言,微张了一下嘴巴复又闭上。
海生一听姐夫找的大夫心里就抵触,“他能找个什么好大夫,别给爸喝坏了!”
老太太温和的脸立刻僵住,“咱们老揪住你姐夫过去的无心之过不放不好吧!我能看出来,你姐和姐夫可懊悔了,不停地在想办法补救。昨晚我还和你爸念叨呢,从他得病到现在,哪个孩子拉下了?一个没有,都用了个遍。平时靠这个,关键时靠那个,这一阵子这个忙,那一阵子那个忙。所以我们老两口也醒悟了,孩子都是自己的,做得好的,做得差的,生性乖巧的,生性粗陋的,都是家里不可缺少的一分子。”
老太太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原谅女婿了。
“就是,别指责了,其实他们心里也不好受。”王敏也轻声规劝丈夫。
海生不置可否,但表情漠然如旧。
包完饺子,对没有结果的谈话老太太有点失望,看着整理盆具碗盏的儿子媳妇,不由地伤感道:“老了,不值钱了,越活越没人重视了。”见媳妇颇有深意地瞅着她,又赶紧改口说:“不过这么老了,再活下去也受罪。”
“妈,你这说的是啥话?我们都盼你们健康活着,你们结伴走下去我们做子女的还省不少心呢!你看你,现在咋和我爸一样爱瞎猜疑。”王敏嗔怪地说。
海生听了也很感慨,原来生活不能自主的老人也得看孩子们的眉眼说话哩,轻也不行,重也不对。不过当下他还不想表态,究其原因就是不想寻姐夫后找的那个大夫看病。他心里盘算着另找一位市里的专家来看,可一时还没有合适人选。
收拾停当,海生搀扶老父亲去洗漱间擦洗身体,老太太和媳妇留在厨房煮饺子。心眼儿多的老太太借这个空档,又有意无意流露出想让孩子们给老头看病的想法。
“你吃梨吧,这个梨太小了,就比鸡蛋大点,你姐买回来的。”
“有比这大的,不过也大不了多少,就这品种,吃起来汁水还挺多。”
“早些时候你爸买的那种梨才大呢,又甜又水灵,唉!现在没腿了,你们吃不上了。”老太太用手撑住桌子,吃力地站起来,拄着拐杖朝锅灶挪去,脸色黯然。
“慢慢会好的!”王敏违心地说,嚼在嘴里的梨一下失去滋味。
老太太顿了顿,恓惶地说:“老汉能挣钱哩!我的社保才几个,全凭人家那退休费,咱们才有吃有喝,要是人家走了,那就灰溜溜的了。”最后这句,老太太说得慢悠悠的,话里浸满悲哀,引得媳妇王敏也心生凄凉。她起身扔掉梨核,把饺子锅前的老太太替下。
“他要能像以前那样出门走动就好了,人家腿脚利索,不是得这病的话,买这菜那菜,家里吃的东西花样可多哩。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吃得开了?”老太太挪了挪,和媳妇并肩站在一起,一脸怅然,她不敢硬性要求,只是好言好语说给媳妇听,希望她能听懂。
婆婆央求的眼神让王敏鼻头发酸,她安慰老太太:“我看爸这两天精神状态挺好,除了乐意来回走动,还倒水看书,有见好的迹象,你别胡思乱想。”老太太听完擦了擦泪眼吃吃笑了,“就盼人家精神哩,能给咱出去买米买菜。”王敏也笑了,“马上估计不行,还得恢复上一段时间。”于是两人都笑了。
当场“没听懂”的王敏一回到自己家就把婆婆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丈夫,然后强调说:“妈看来是想让爸去市里的医院看哩!”海生点点头,但什么主意也没拿。
“既然爸妈都说姐夫后找的大夫看得好,咱们就拉上两位老人去看看呗!看好看不好孝心总得尽吧?或许还能发挥些作用,让爸多活些日子呢?”换了家居服的王敏不死心,又走近丈夫提议道。
一听“多活些日子”的话,海生的泪水又涌上眼眶,心里难受得如猫爪挠了一样。他避开王敏视线,起身走向窗前,凄然呆望远处被薄雾笼罩的模糊树影,良久后才重新坐回沙发,对绕到跟前拖地板的王敏说:“要不就去姐夫后找的那位大夫那儿看看?总得满足爸妈的这点愿望吧?”
王敏开心地笑了,看来海生不再和姐夫较劲了。于是她坐在海生身旁,一起筹划这次出行。王敏建议全家出动,开两辆车。一来看病,二来出游。海生表示赞成,不过两位老人年岁已高,其中一位还重病缠身,他说也只能简单安排一下。王敏点头。
隔天再在老人家见面,海生先和姐姐瑞清商量,瑞清听了猛点头,高兴得热泪盈眶。瑞清回去又和赵伟说起这事儿,赵伟的眼里也溢满泪水。全家人谅解的态度让瑞清两口子内心的愧疚感缓解了很多,他们自然乐意配合。另外,他们还真盼望配的药能发挥大作用,这样他们的心里将会更加轻松。
等赵伟联系好大夫,一家人便整装出发。出发前整拾这整拾那,谁也不以为然,结果等装车时都傻眼了,一大堆药瓶药罐、两部轮椅、两床毛毯,还有备急的食物,一下就把两辆车的后备箱填满了。
搬完东西,又扶出老人坐好,孙海生和赵伟已是大汗淋漓。不过好歹走开了,他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老太太和儿子媳妇一车,老头和女儿女婿一车,老两口沉郁憋闷的心情终于迎来释放机会。
难得走出家门的老头先探头探脑地朝外瞭望,兴奋地观赏高远开阔的山川美景,但不一会儿虚弱的身子就无法支撑,他只能悻悻哀叹一声靠向后背,昙花般一现的愉悦感一扫而光,心情重归绝望。
“爸,怎么样,你的身体还行吧?”后座的瑞清探前身,伏在父亲的耳边问。
“头有点晕。”老头声音低沉。
“早上的药喝了吧?”
“喝了,喝了,一点儿事儿不抵,勤让喝,再喝就在药罐里泡死了!”老头的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度,语速也比刚才快了。
赵伟掉转头,和瑞清对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
“命里的大灾难哪,过不去了!”老头的眼角湿漉漉的,沮丧和悲哀的神情混杂在脸上。
瑞清听不得父亲哀伤的语调,声音哽咽地安慰道:“爸……别担心……这个大夫医术高,会给你看好的……你一定要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
“都说这个大夫看得好,你喝了他配的药又起了作用,有啥惆怅的?这次再让看看,不一定恢复的速度还加快了呢?”赵伟心里悲凉,但声调却充满希望。
老头听女婿这样说烦躁的情绪平静下来,心底萌生出一线希望,身体似乎也重获了力量。于是又坐直,睁开眯缝的眼向外四望,眼里闪烁出少见的光芒。
在另一辆车上,终于成行的老太太非常高兴,她盼老头子的病有回转余地,心情自然和儿女们又不一样。“看看我和你爸,没腿的成了这样,有腿的成了那样,可配全了。早几年做过手术,你爸精神得竟和我抢着拖地,这回折腾损了,不知这难能不能过了?要是能过了还敢活一百岁哩。”说话时老太太的嘴唇颤动着,内心的激动按捺不住。
海生和王敏一时神情暗淡,心被伤感的尖针刺得阵阵作痛。
老太太只顾自个高兴,也没太注意儿子媳妇的表情,继续絮叨:“不是这个干老头得了病,我们活得可舒心哩!我还盼着小孙子结婚,给孙媳妇见面礼呢。要是能再活上十年、二十年,小外甥、重孙子也长大了,说不定我们还能看着他们成家!”老太太嘎嘎笑着,竟乐得吐了吐舌头,不过很快她又回归现实,不无遗憾地补充道:“等不着了,八十多了,够个岁数了,和我们同龄的那辈人,很多骨头烂肉都没了,唉!”
王敏笑了,尽管老太太有些悲戚,但她那心态还真是难得。
等寻着医生看完,老头、老太太已精疲力尽,瑞清和王敏用轮椅将他们推回车前,上车给喝些牛奶充饥,留下赵伟和海生等待化验单和医生的诊断结果。
不出他们所料,医生说住院治疗已没多大意义,不过输三天液改善一下营养状况完全可以。海生问医生有更好的治疗办法没有,医生摇摇头,说只能开几服中药和一些止痛的西药缓解症状,喝完如起作用再来抓即可。
心情悲伤的两个男人统一了口径,慢吞吞走出医院大楼,靠近车时他们突然警觉地互视一眼,心照不宣露出笑脸,可由于映入对方眼睑的笑容实在难看,就又努力修改校正,上车时表情才趋于自然。
“怎么样?”这是两辆车上问的同一个问题。“病是有点严重,不过医生说先住院输三天液,回去再喝他配的中药慢慢会好转,等见效了让咱们再来看看。”回答也是一样。老头、老太太不动声色点点头,但眼泪由不住蓄满眼眶。他们都明白,老头的来日已然不多。
就这样,老头如愿住院了,不过看似平静的一家人却再也找不出一句多余的话安慰彼此。
度过艰难的三天,第四天醒来,离院的他们表露在外的精神状态都难得地好过以往。又经过复杂的准备过程,一家人驱车来到了市郊的一片桃园内。
“爸,快看,这不是你在电视上看到的桃园吗?”老父亲睁大双眼,看着满园盛放的桃花欣喜地流出热泪,“粉嘟嘟、白嫩嫩的,真好看!你们闻,风一吹,香气飘飘悠悠都过来了。”他撑住轮椅扶手颤巍巍站起来,顷刻间,满园花色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眼里充满对生的渴望。
“多繁盛啊!开得正艳呢!我好像看到花谢后满树的桃子了。”老太太也捋了捋吹乱的头发慨言。
“你会记住这一刻吧,咱们老两口一起坐着轮椅来看桃花?”
“会记住。”老太太肯定地点点头,努力记下老头婆娑的泪眼、干瘦的身躯,环视四周,又记下满园春色。不过等视线回转时,她的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一时间,桃花成了一家人眼里最朦胧的景象。
“给爸妈拍张照吧!”瑞清提议。
海生举起手机,给母亲留下了永久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