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声怒吼过后,满空低沉的乌云在狂风中翻卷折腾,天地一片昏暗。刚吃过午饭的老太太抬头看看天,心里灰蒙蒙的。
“现在这政策多好呀,月月领社保钱,还有养老补贴,菜不缺菜,肉不缺肉,这么好的福你不想享了,你这是怎么了?”老太太眼里的泪珠转了几转没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老头悲从中来,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用同样的泪眼望着老伴儿,心里更觉凄凉难耐。顿了一下,老头控制住激荡的情绪,反过来安慰老太太说:“别紧张,医生说4A级虽是甲状腺结节病比较严重的等级,存在一定的恶性病变风险,但概率很小,所以建议做穿刺活检进行病理检查,判定其病变性质,然后根据良性或恶性再确定具体的治疗方案。”
“哦,虽然你们和我说过多遍,但我一听有癌变的可能,心里就由不住紧张。你是个孝子,又这么善良,老天不会让你得恶病吧?”老太太睁大双眼问询地看着老头,渴望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老头凄然一笑,百感交集地应道:“按说我这么个大善人,不应该把那一百个人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指标抽中吧?你别悲戚戚的,搞得我心里也越发七上八下,难受得厉害。”
“噢,你说对了!下午小伟就拉你去市里住下等明天一早检查了,你看我神神叨叨的,净给你添乱。坐车会很累的,赶紧歇一会儿吧!”老太太擦干残留的泪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睡去吧!”老头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但觉没多大意义,便合上嘴站起身,朝卧室走去。老太太盯着他进去,又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才轻轻叹了口气跟上。
外面细碎的雨声淅淅沥沥,好似淋在老两口的心上,让人烦乱得很。老头有一阵没一阵地翻动一下身或伸缩一下胳膊,尝试了各种摆姿都无法睡去,于是干脆睁大刻意闭上的眼睛,盯着屋顶想起心事:唉,前段时间觉得脖子上结有肿块儿,吃东西吞咽困难,就应该引起注意,早点去医院检查,早点治疗,可自己没当回事,一拖再拖。现在病情加重了,风险也变大了,万一……他不敢再往下想,心突突狂跳,恐惧席卷全身,进而蔓延到屋顶,最后吞噬了整个房间。
老太太的心境又何尝平静,这种时候她也总不往好处去想,人躺在床上,恍惚的神思已然飘向天外,飘向老两口最不愿意触及的那个遥远而恐怖的世界。不过虽然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种胡思乱想何时停止,但因查出病来的这个星期一直处于惊吓状态,所以疲惫的煎熬过后最终还是朦胧睡去。
“你怎样,挺好吧?”傍晚下班的李曼一踏进家门,便迫不及待地问婆婆。赶着从卧室出来的老太太强笑一面,对来照看她的媳妇说:“我挺好,没啥。就是不知你爸他们怎么样了?”
“我现在就问问。”说话间李曼脱去外套,坐上沙发发起微信。
这时,范伟和父亲从医院咨询完刚出来定下宾馆,还没顾得上给家里报平安。收到微信,范伟让李曼先等等,找到房间坐定后才向她通报了住宿情况,并说明天上午先去医院做相关检查,如果相关检查没问题,估计后天上午就能做穿刺手术。
李曼嘱咐他们早点吃饭休息,然后挂掉电话,向婆婆详细转述了通话内容,老太太悬着的心这才稍稍回落。
“不需要住院吗?”
“不需要,是个小手术,也就是几十分钟的时间,门诊做就可以。”李曼再一次向婆婆说明这个早已说过几遍的事情。
说完李曼就问起晚饭的事,老太太的表情一下变得尴尬,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本应该做好了饭等你的……可我一下午失魂落魄的……竟往坏处想,就……”老太太眼神游移,脸色难看,下午心事重重的样子再次呈现。
李曼不忍看,别过头朝厨房走去,“没事,我现在就做。”说完打开冰箱,找出菜来一阵忙乱,不多一会儿,就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餐桌。
端起饭碗的老太太脸色不再阴暗,但眼神仍痴痴呆呆。“快吃吧,多吃点儿!”李曼看她老走神,就劝道。
“你说,应该没事儿吧?你爸告诉我,这个等级转癌的概率很小,他不至于那么倒霉吧?会那么倒霉吗?”她不停嘟哝,看着李曼的眼神是那样空洞无望。
“哪有那么巧?别瞎操心了!爸不会有事的!”李曼用坚定的语气安抚老太太,好让她的心安定一些。
老太太苦笑一声,前倾着身子叹道:“吃得好了,穿得好了,这老头,享福居然享腻了!现在好,他去市里医院检查我倒清闲了,要不一会儿要吃苹果,一会儿要喝蜂蜜水,可难伺候哩。”说完把扒拉过几口的饭碗放下,推向一边。
“再吃点儿吧?”
“不吃了。”
没办法,李曼边拿起碗走向洗菜池边琢磨她话的用意,不想老太太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冲李曼说:“快放着吧,等你吃完,我一并儿收拾洗涮。你稍微歇歇,我一天闲着怪心慌的,也得寻点事儿做。你说这一天坐着又有什么意思?”李曼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明白,一下午定不下神来的婆婆此时语序已乱,话说得颠三倒四的。
李曼嘴里应着手却没有闲下,老人也不再阻拦,又自顾自地提起过世的几个亲戚的陈年旧事,他们的婚姻、子女、病况等等。李曼不怎么熟悉,间或笑一笑或点一点头,也不接茬儿,不过老人并不在意,她已走进记忆的宝库并沉浸其中,与其说是告知李曼,不如说是慰藉自己,也许只有这种漫无边际的絮叨才能帮助她驱散心头的恐惧。
第二天,范伟把父亲早早领到门诊走廊就忙上忙下帮他办理手续去了,留老头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长凳上等候。即将做手术,即使是个小手术的他这时也和其他做手术的人一样,在这种严肃的氛围中紧张得呼吸急促,两腿哆嗦。
他求助般地张望来来往往的人,渴望有一双关注的眼睛,但大家各忙各的,谁也无暇顾及别人的痛苦。于是他把焦虑的心封锁进一片沼泽,将包括儿子在内的周围所有人排除在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唯留自己在里面折腾。
在惶恐、茫然、无奈、苦闷诸多情绪的混合搅扰下,先前还惧怕手术的老头竟盼着手术提前进行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门诊室,希望自己能早点进去,去完成这必须完成的使命。
一分一秒,再一分一秒,时间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在这样的爬行状态中老头终于熬到了手术台上……
穿刺活检的结果一周后才出来,一家人惶惶不安的等待自不必说,到了取化验单的日子,父子俩早早上路,中午不到就将结果传回家里。
“什么?良性?是良性吗?”有些耳背的老太太在电话里反复询问,唯恐听错。
“真的是良性,哈哈……呜呜……”老太太问准后啼笑皆非,当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放宽心吧,我们下午就回去,医生给配了些消散结节的药,另嘱咐三个月后来复查。”
“好……好……我知道了。”老太太哽咽着回答完,压在胸口的巨石瞬间了无踪迹,心飘忽得像飞起来一样。这个糟老头子,差点把人吓坏人了!弄得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他倒没大事了,我快跌倒了,真是的!放松下来的她念念叨叨地埋怨起老头。等埋怨够了忽地一转念,她又觉得自己可憎,心里骂道:你这个糟老婆子,好不容易得知老伴儿的病是良性,该高兴才对,这是干什么,难不成盼老伴儿得癌吗?呸呸呸!刹那间她又高兴起来,一颠三颤走进厨房,忙不迭地给媳妇准备午饭去了。
同样得知喜讯的李曼自然高兴,所以回家前她去超市买了新鲜的肉和蔬菜,预备晚上一家人庆祝用。
“我正想着让你出去买呢,你倒买回来了。”等李曼跨进家门,老太太笑盈盈地迎过来,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我能忘了这茬儿,还用嘱咐?”李曼笑颜尽绽,和婆婆开起了玩笑。
“那就好,我下午准备,等他们晚上回来,咱们一家好好吃顿团圆饭。”
“别等下午,一会儿吃完饭就准备!”李曼换了拖鞋,把两袋儿菜拎进厨房,然后洗手去找围裙。
“早做好了,从锅里盛出来就能吃。”老太太欢喜地说。
“真的?”李曼问。
“你看看。”老太太双眼眯成一条缝,用幽默的口吻对惊讶的媳妇说。李曼和婆婆对视一眼,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一听说良性我就长舒了一口气,一下放心了,真得太好了!”李曼语调高扬。
“太好了!”老太太不由地停住筷子,嘻嘻笑了两声,又重复感慨道。李曼抬起头,无意间瞟了婆婆一眼,发现她心不在焉的神色和无心调剂生活的状态都消失不见了,脸上留下的只有欢欣。
饭后李曼去洗锅,兴奋的老太太坐不住,隔着阳台玻璃向远空瞭望,“今儿这天多晴亮啊!”李曼听闻,跟过去观望,只见天色由所见边际的白蓝到头顶的湛蓝,由浅入深,渐次铺开,一片清明。“确实晴亮。”李曼靠近婆婆说。两人站在耀目的阳光里,周身感到无比温暖。
娘俩心情舒畅地返回厨房,取盆、取碗、摘菜、洗菜,嘴里说着话,手里干着活儿,忙得不亦乐乎。
上班出门前李曼不放心,再次叮嘱婆婆饺馅等她回来拌,老太太止不住地笑,笑完说:“知道了,就怕我拌的肉多。”
傍晚会面一家人自是欢天喜地,其中最欢喜的当属病患老头。他异常兴奋,脸色光亮,皱纹舒展,说话的音调也比平时高出许多,“我就说嘛,我这一世善良,老天怎能不眷顾我?”
“真该谢天谢地!不过你也别高兴得过了头,病根儿还在,良性也需注意!”老太太瞥他一眼,嗔怪地说。
“你说对了,医生让我保持愉快心情,你可不能再气我了!”老头歪伸过头,像调皮的孩子打趣老伴儿。老太太被他一逗,呵呵笑过怪道:“听你这说法,好像是我把你气出病来了,说来说去倒成了我的不是。你们俩孩子评评理,你爸性子爆,好生气,自己惹出病来不反省,竟怨起我来了。”
范伟和李曼相视一笑,都推说判断不出谁有理,然后躲开去做事,老头、老太太看了都笑了。
“包饺子嘞!”李曼拿出面团一招呼,丈夫和婆婆便闻声聚了过来。
“馅儿里怎么都是胡萝卜,肉末就一丁点,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黄大肚’!”老太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风趣话,听得老头又扑哧笑了。
“黄大肚?”范伟和李曼几乎同时惊讶叫道。
老头笑得更厉害了,抢先一步解释:“我们小时候可香这‘黄大肚’了。那年头穷,过节时饺子馅儿里见不到几粒肉,主要是胡萝卜,因此把这种饺子戏称为‘黄大肚’。”
“在我们那个时代,割斤肉吃都觉得奢侈。我记得有一年八月十五,家里舍不得割肉过节,就买了一个牛肉罐头,和萝卜馅搅在一起,吃了顿饺子,日子过得清淡寡味。哪像现在,人们油水吃得太多,所以才想方设法减油降脂,又吃起了‘黄大肚’。”老太太也赶着说。
“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哪!”老头慨叹道。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新时代,这句俗语也该有所改变了,可以说成‘十年河西,十年河东’,或更进一步说成‘三年河西,三年河东’。”范伟脑灵嘴快,话语惊人。
“是啊,社会进步的速度确实快!就拿医保政策来说,这几年就医结算范围不断扩大,报销比列不断提高,把老百姓幸福的,都不知说啥好了。”老头刚看完病,有绝对的发言权,因而说得津津有味。
“就是,爸这回,看病的费用统筹过一计算,自己才花了一少部分,负担真得减轻很多。”范伟也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事儿。
“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了,人们的生活跟着也越来越幸福,很多后顾之忧都被国家解决了。”李曼掬着一脸笑容接应。
“那省下的钱又能多买几袋米和面了!”老太太得意洋洋地算起经济账。这话一出,惹得众人都为她的那点儿见识哑然失笑了。
在愉快的交流中饺子包好了。老太太张罗着去煮,范伟出去扔垃圾,留下老头和媳妇还站在原地。老头忽然表情复杂地开口了:“不过说回来,这次检查的结果虽然是良性,但也有发展病变的可能,因此得定期复查,不能完全掉以轻心。我有这么个新想法……”说到这儿,老头犹豫了。李曼听公公分析到一半就停住了,不知何意,一下愣在那里。
正当她费劲猜测公公的举动时,老头定了定神,又接着说:“是不是得去北京复查一回,听听那里的医生怎么说,这样心里更有数?”
哦!李曼明白了,原来公公是想去北京复查。她不能再随便接应了,于是看向刚进门的丈夫,寻求答案。
范伟听过也是一愣:这点儿病,用得着去北京吗?他心里这样想,但不能说。老父亲过激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
对老头冷不防提出的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建议,老太太也惊得瞪大眼睛。她看瓶里的醋只剩一点,就借机给孩子解围,吆喝小伟去买醋。
“好的。”正不知怎么接应父亲的范伟迅疾转身走出门外。李曼小跑到门口和婆婆说:“我也去。”
“不就是买瓶醋么,你跟出来干嘛?”走在小区路上,范伟不解地问。
“有想法和你交流,对着爸妈不方便说。”
“什么想法?”
李曼靠近范伟,悄声说:“爸想去北京哩!你记不记得,去年国庆节前就说过他在电视上看到天安门广场上有大型花篮,可漂亮了,又说国庆那天还要升国旗哩!”
范伟笑了笑,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唉!在这些小心思上,儿子总是比媳妇反应迟钝,李曼得时不时地提醒他。
“也许咱们没到走不动的时候,觉得旅行机会还多,他们老了,得上一场病忽地就想明白了,越发珍惜活着的光阴,也想在有生之年多了却些心愿了。”
“那好说,咱别误了市里医院的检查。另外我早点着手,提前问医院找大夫预约,等国庆前夕,咱俩请一两天假和爸妈去北京,先上医院,后去天安门。”
李曼听完满意地咯咯笑了,“开车去,路上自由!”范伟点头。
两人买了醋回家,老两口已坐在桌边等着吃饭。范伟一坐下来就积极回应父亲先前提出的建议:“爸,听你的,国庆节前咱们去北京,先给您复查,然后一起到天安门广场转转。趁你们身体还做主,出去走走,开开眼界。”
听儿子这样说,老两口都咧开嘴笑了。“老了老了,还能去北京看天安门,真是梦也没梦见呀!”老太太激动得脸红扑扑的。
“那咱们就圆了这个梦!”范伟给出了圆满答案,于是一家人的脸都变得红扑扑的,灿烂如孩童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