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网站用户
八十八岁的老奶奶行动已经很不方便，最近一两年鲜少出门，行踪只囿于家里的几步地，要么卧室躺着、沙发坐着，要么厨房呆着、卫生间蹲着，生活单调而乏味。唯一让家人和她自己疗慰的是雇的阿姨天天进出家门，家里环境卫生和老人午饭不用操心。剩下的晚饭和早点，喝点儿稀的，再配点儿干的，也好解决。孩子们能常来照应，备好干粮和常用药品，老人的生活起居还不成问题。
可寂寞这一难题就不好解决了，谁有时间一天到晚能陪着她？老伴儿一过世就不会有长久的伴儿了，剩下的包括子女在内的人来得再怎么勤也都是匆匆过客。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老奶奶更是深有体会，所以她时时克制自己的想法和欲望，尽量不去和儿女提过分的要求，也不和阿姨诉无用的苦，而是竭尽全力适应这种必须适应的生活，以防行走不便给儿女带来麻烦，给自己带来灾难。
不过老奶奶好像天生的乐天派，展现在人前的样子总是乐呵呵的。为了缓解独居生活的寥落，她抓住一切和人接触的机会唠嗑，忆陈年往事、说生活琐碎……极力享受这一过程带来的愉悦感。陪伴过的人虽说都能从她不停顿的语速中听出她的孤独来，但她自己通过这样的方式倒缓解不少。因她心里难受也不愿抱怨，不愿致晚辈于难堪、心痛或自责的地步，故孩子们都很尊重她，尊重她对他们的体谅和理解。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这样一位行动不便的老奶奶，这天下午居然出现在离家二百多公里外的某市某小区某个单元的楼道内，正望着向上延伸的一级级楼梯发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原来事情源于两天前的那个傍晚，儿子程谦进门后突然给老奶奶提出一个建议，说想用车载着她去某市的孙子家串门。老奶奶听了欢喜地说：“到洋洋家串门，哈哈，多好啊！”说完吐了吐舌头，兴奋得像小孩儿拿到糖时的样子。“我早就想去了，想去看看我孙子结婚的家布置成了啥样儿。”老奶奶一边感慨，一边乐得摇晃开身子。
程谦一听笑了，应道：“你说的遍数太多了，阿姨都知道你有这想法哩。”
“丽蓉去吗？”老奶奶最先想到儿媳，她想知道儿媳的态度，这个信息对她来说很重要。
“当然去，我们都商议好了，就等你表态哩。”程谦笑嘻嘻地回答。老奶奶听完轻松地笑了，但转而想到自己的高龄，又嗫嚅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我这身体行吗？走不动也坐不行。要不你们去吧，别带我这个累赘了？”
“把你当成累赘就不给你提这个议了，我们早想好了，路上开得慢点，到服务区多歇一会儿，没问题的。另外咱们拉上轮椅，出进都方便些。”
一听拉轮椅老奶奶脸色犯难了，“我不走了，竟给你们添麻烦！”
“添啥麻烦？车后备箱塞得下，取放它都不成问题。”
“唉，还得拉轮椅、推轮椅，我出去是高兴了，你们可遭罪哩！”老奶奶于心不忍，怜惜地瞥儿子一眼。
“没事儿，推轮椅大家都轻松，比搀着你好行动，别担心了，这两天多休息，身体不要出毛病就行。”
老奶奶转忧为喜，探前身子对儿子说：“那咱们就去看看？”
程谦微笑着点点头，说：“就是想趁你行动还方便些带你去一趟。”
老奶奶欢喜地接应：“嗯，嗯。好，好。”
“那就说定了，咱们这个周末去，正好他们也休息。”
“这个周末？今儿是……”
“今儿是周三，再过两天就走。”
就这样，老奶奶和儿子儿媳走走停停，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来到孙子洋洋居住的城市。
现在，站在楼道发呆的老奶奶心里没底了，和一路上的困难相比，怎样沿着步梯一个一个台阶爬上五楼进到孙子的家才是最艰难的考验。
“我和洋洋一左一右架你上去吧？”儿子程谦按照事先预定的思路建议。
“不行，不行！这座老楼楼梯太窄，三个人并排挤不上去，要是一脚踩空就麻烦了！”老奶奶细致观察一遍，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
“奶奶，我背你上去吧！”洋洋几步绕前，在老奶奶身旁蹲下。
“不行，不行！我个子高，身子重，你背不动的。别弄得一个上不去，两个掉下来。”老奶奶又极力否定。
那咋上呢？一家人看着楼梯都惆怅起来，刚见面时有说有笑的兴奋感很快被这个难题掩盖。
退到后边推着轮椅的洋洋看着眼前的情景，想到刚才车进小区的一幕，心里泛起酸楚。那会儿远远望见等候在小区门外的他们小两口奶奶多高兴啊！她直起脖子冲他们一个劲儿地喊，看到他们惊喜地朝她摆手时奶奶的脸乐成了一朵花。他知道，奶奶想他了！奶奶是真心想来看他呀！可现在……
老奶奶眼瞅楼梯面露难色，但走前她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片刻后表情便恢复平静，对大小孩子们坚定地说：“我自己缘着护栏上吧！你们把轮椅提上去，转一个弯我坐上歇一会儿，赶黑估摸也上去了。丽蓉，你和洋洋两口子先上家歇着，让小谦陪我慢慢爬。”
丽蓉摇摇头，和洋洋说：“你们两人先上去，我和你爸陪你奶奶，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护着，两个人在也好有个照应。”
洋洋还没开口，他媳妇就抢在前头说：“我们也不上去，陪奶奶一起走。”
老奶奶听了喜不自禁，抿了抿嘴说：“那我就试试。”说着她挪到第一级台阶前，将拐杖递出后两手摸索着抓住护栏，用力一撑，身体一斜，一条僵直的腿提起来。她晃荡几下但没够着梯面，就憋足劲准备加力，不想程谦上前一步，两手拖住老人的腰要帮一把，老人急了，赶忙拒绝：“别，别，我自己来！”程谦退后，一家人只好紧张地看着。随后老奶奶手臂的青筋再次凸起，将身子又倾斜一些，长在直邦邦腿上的那只脚这才从脚尖到脚跟一点一点衬上台阶。找到了这个着力点，老奶奶再一用力，将身子扭向反面，另一只脚跟着也踏上来，她成功地攀上了一级台阶。老奶奶停下喘气，大家也松弛下来，不过，所有人的心情一致变得低落，这么费劲，能上得去吗？大家心里由不住嘀咕。
第二级、第三级台阶登得一样艰难，不过不管怎么说已到一楼住户门前。洋洋和媳妇赶紧撑开轮椅，等老奶奶歇息。
“上吧！我还不累。”老奶奶没有停的意思，稍立片刻，又按照刚才的动作，左右摇晃着上到第四级台阶。此时，她的手和腿开始发酸发麻，喘气的声音也变得急促紧迫。没办法只好停下来歇息，等气息调匀了才又挪移直腿，挣扎着攀到一二楼楼梯的中转处。等老人站定，大家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将她扶坐在轮椅上。
“这老太太真不简单！”被婆婆意志力感染的丽蓉站在一边暗暗赞叹，又由此联想到婆婆在家费力锻炼的情景更是打心眼里佩服。
婆婆耳朵有点背，平日里丽蓉用钥匙开门进家时婆婆离得远就听不见，这正给丽蓉创造了一个观察婆婆日常生活的机会。而留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形单影只的婆婆双手握紧拐杖，一颠一颤，一挪一顿，汗流满面地绕行在没几步就顶到头的地上的情景。
“又锻炼呢？”这是丽蓉常问的话。
“嗯。不锻炼不行哪！越不动身子越僵，越僵越不想动，到后来什么也做不成，就只剩给自己和家人找麻烦了。自个儿能克服的困难还得自个儿克服，不能老想着指望你们。”
也正因如此，婆婆每天都要忍痛锻炼，明知费时费力却仍逼迫自己完成。另外，对于一些力所能及的家事，如洗薄衣、整理柜中物品等她也拒绝阿姨帮忙，速度再慢都坚持独立完成。
“该行动了！”歇息过来的老奶奶一声吆喝，打断丽蓉回忆的思路，她回过神儿来，帮忙让婆婆站起，然后先上去二三级台阶。
老奶奶接过孙媳妇手中的拐杖，挪动了两步更觉艰难，她自知精力欠缺，而刚才缘栏的姿势又太过费劲，一时脑海中萌生出一种更换姿势的想法。要不换成……她忽然想到一种新爬法，不过自尊心使然，她还是先看了看儿孙们，犹豫着没马上行动。大家不知她停顿不前所为何意，都用征询的目光盯着她。她仍没动，带着矛盾的想法在心里又下了一番决心，然后才将抓在栏杆上的手移到第三级台阶上，两手两脚着地，四肢倒替着开始俯身向上攀爬。这个姿势不怎么样，但老人的速度却加快了些，爬起来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费劲。
“你看奶奶这洋相出的，竟让你们看笑话。”爬上第五级，保持原姿势喘息的老奶奶脸红得泛光，不知是因劳累，还是因姿势，或二者皆有。孙媳妇听了，也红着脸接应：“奶奶，看你这话说的，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老奶奶如释重负，笑着解释道：“奶奶姿势是丑了点儿，不过即便这样也想自己上去，凡事儿自己先想办法，实在不行再依靠别人。”儿子儿媳、孙子孙媳都不约而同注视着这个爬在楼梯上的老人，肃然起敬。
等上到三四楼楼梯的中转处，老奶奶已折腾得没多少气力。脸色苍白的她坐进轮椅，闭上双眼，胸脯随急迫的呼吸剧烈起伏。
这一切程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回想起走前母亲说过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你爸活着的时候，我们老两口就探讨过。想着有朝一日能去某市看一眼孙子的单位和家，看他活得好不好。”
“刚结婚谁能活下多么好？慢慢奋斗呗！他们那么小，该吃苦的年纪就要吃苦，那样才能成长！”程谦知老人溺爱孙子，处处不放心，可孩子大了，就像鸟长硬了翅膀，总得放手让他“飞”出去，到各种复杂的环境中历练，才能让他学会生存技能，更好地规划自己的人生。
老奶奶听完笑了，“是该吃苦，是该锻炼！谁能帮谁一辈子，到头来都不得靠自己？我虽老糊涂了，但这点道理还懂，只是这心呀，总是放不下，就想去看看。不过说回来，我这把老骨头又僵又硬，五楼，能爬得上去吗？”提到这个问题老人一脸郁闷，担忧之情尽显。
“我和洋洋抬你上去。”
“你开一路车，哪还有精力？洋洋又那么瘦弱……”老奶奶迟疑了。
“那也不影响，两个人同时发力，可以的。别操这个心了！就说你想不想去吧？”
“当然想去了，可是……”
“别可是了，准备行李吧！”
儿子如此决断，老奶奶也暂时抛却了一切顾虑，想到两天后就能见到孙子，她的心很快又满怀憧憬了。“说什么也得爬上五楼去，帮我，也帮老头子了却这个心愿呀！”她无限感慨地说。
程谦想到这儿，鼻头一酸，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当时老母亲已经有了自己攀爬楼梯的思想准备。他和母亲生活多年，他清楚，母亲虽然一字不识，但个性却很坚强。不管生活多艰难，琐事多费力，她一直都坚持自己做，不给周围人找麻烦。只有碰到实在无力做的事才会为难地交给别人，而那种时候她心里也绝不会产生托付出去的轻松感。
“给我拐杖，咱们再上吧！”老奶奶苍白的脸色稍显红润，起伏的胸脯也恢复了平静。孙媳妇应声而立，遐想的程谦也随之进入“警备”状态。
“奶奶，不着急，你慢点儿！”孙媳妇边递拐杖边说。
“孩子，想快也快不了！不过，奶奶歇十次、二十次也得爬上去呀！”老奶奶又揪住栏杆把手托在台阶上，挪动一下胳膊停顿一下，提上一条腿再歇上一歇，动作变得更加迟缓。已搬着轮椅和拿着拐杖上到四楼住户门口的洋洋夫妻，以及分别站上第五级和第一级台阶的丽蓉、程谦，都将目光齐刷刷投向老奶奶，在冻结的时间中等待她更艰难的攀爬。
“哦，终于上来四楼了！”大段时间过后，老奶奶站在了住户的防盗门前，丽蓉长出一口气，欣喜地说。
“奶奶，快上去了，咱们在这儿多歇一会儿！”孙媳妇朝五楼望望，心胸溢满感动。
“好，爬不动了，得多歇会儿！”听说已上四楼，老奶奶的心放展了许多，坐上轮椅的她轻轻抬起一条腿，慢悠悠晃动了几下，接着又换成另一条。“太僵了，稍稍转一转，让它灵活些。”她向孙媳妇解释了一下，孙媳妇庄重地点点头。
撑住轮椅的洋洋凝视着奶奶的背影，热泪在眼眶中打转。想到平日自己稍忙一些就由不住抱怨，多吃点儿苦就觉得委屈，忽地心生惭愧。快九十岁的奶奶这样吃苦受累都能不哼不哈，自己年轻力壮，有什么好抱怨和委屈的？作为奶奶的孙子，不应该像奶奶一样吗？
“我来背您吧？就剩两大段楼梯了。”从反省状态中抽身出来的洋洋，看到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虽然知道提议的胜算不大，但还是想再试一下。
“我可不想在你们的家门口摔跤！奶奶能上去，我的身体怎样我自个儿清楚，歇一歇能行。”
等了更长的一段时间，老奶奶试着又向上攀爬，洋洋不忍再看，提了轮椅到四五楼楼梯的中转处等候，媳妇跟着他。剩下的程谦和丽蓉仍一下一上细察老人的举动，唯恐老人的手和脚落空摔伤。
在儿子儿媳的隔空护佑中，慢慢移动的老奶奶将左右脚分别戳在中转处的地上，接过拐杖转了半个圈再一次跌坐进轮椅，大家紧张起来的心才又放下。
好久后老奶奶睁开眼，谁也没招呼，眨巴眨巴干渴的嘴，想撑住扶手站起来，但因酸困的手臂力量太弱，刚欠起身就一屁股跌坐下去，撞得孙子一个趔趄向后退去。大家一惊，都睁彻双眼。
“别急，别急，再歇会儿！”程谦赶紧建议。
老奶奶觉得儿子说得对，就点头同意。
孙媳妇听见奶奶嗓子眼儿痒得干咳了几声，就忙跑上去，从家里端出一杯水来，老奶奶挤出一丝笑容，将水咕咚咕咚喝下。
“奶奶，这就是咱家的门了，你再坚持一下，咱们就上去了。”孙媳妇向上指着，给老奶奶打气。
老奶奶精神一振，难得地露出笑容。大家把老奶奶扶起来，她双手颤抖着撑住拐杖，一小步一大顿移向梯口，摇晃着身子摆顺姿势，开始了又一轮的攀爬。不过，敞开的门就在上方，老人爬上一个台阶，就会笑着看上一看，然后咬紧牙关将手伸向更高的一级台阶。
终于上到最后一级了，她揪住栏杆站起来，还没站稳头就嗡地一下，眼前一片模糊，于是感觉有些眩晕的她赶紧靠向护栏，闭上双眼。
“不急，不急！”程谦疏解着老人的紧张感。老人没作回应，只顾抓牢栏杆。
直等急迫的呼吸和狂跳的心趋于平静，老奶奶才眯起眼细细端详敞开的家门，心里感慨万分：老头子，我终于到了孙子的家了！
心旌摇荡的老奶奶鼓足勇气，尽最大力量将左脚送上平地。缓上片刻，偏过身子又衬上右脚。
“奶奶，成功了，成功了！”孙媳妇放下拐杖，咯咯笑着拍起手来。
老奶奶看着孙媳妇，疲惫的脸上浮起喜悦和自豪的笑容。
“真不容易！”洋洋也满怀感慨。
“人这一辈子哪有什么容易的事？哪一样儿想做成不得下辛苦？”老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听了这话，都呆立在那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没文化的老人在狭仄窄小的楼梯内，用最朴实的语言和最有力的行动给他们几个有文化的中青年人上了刚毅、坚韧、通达、独立品格养成的最生动感人的一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