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墨村的头像

墨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6/27
分享

突出重围

三十年前的前男友突然来访,像一双无形的巨手,刺啦一声,生生撕开了女人心底早已愈合的血痂。铺天盖地的疼痛,疼得女人喘不过气来。久远的往事,椎心蚀骨,这个让她爱恨交加了一辈子的男人啊!

客厅里灯光刺目,前男友和自己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压低声音神秘地嘀嘀咕咕。女人悄无声息地躲进厨房,压抑着怦怦心跳,支愣着两只耳朵,小心捕捉着客厅里的风吹草动。

咦,奇了怪了,窝在客厅里的两个大老爷儿们停止了絮语,竟然捏着酒杯,如女人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小声啜泣起来。

女人抬手将一缕耷拉到额前的黑发夹在耳后,两眼透过玻璃门朝客厅里望过去,两个男人默默流了一阵泪,突然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

男人王钢沉默良久,对前男友说道:“事已至此,大哥,你说到底咋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前男友紧锁眉头,斜了男人一眼,端起一杯酒,往嘴里一倒:“能咋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打烂头我也想不到会弄成这样!我,我这辈子过的真失败,我心里有愧啊!”

女人的心刺啦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心突突地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身子禁不住一阵颤栗。

就在女人手足无措的时候,前男友撂下酒杯,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纸烟,叭地点燃了,狠命一抽,吱一声就烧掉了半截烟卷。他紧盯着红红的烟灰渐渐歪折成了灰白色,这才重重地吐出一股烟雾,一声哀叹,连同浓重的烟雾一起喷涌而出。“唉,能有什么好办法?这样吧,我也不想让你小子做难,你不是管着监狱嘛,你行行好,把我送进去吧!”

男人王钢一个愣怔,两只眼珠子惊得差点掉下来。“什么?大哥,你刚才说什么?你,你这是在要挟我吗?别胡搅蛮缠。”

女人一看事情不妙,一拉玻璃门,一溜侧歪地闯进了客厅,对着男人尖声呵斥:“老王,你你你,长本事了?竟敢顶撞大哥?”紧跟着旋风一般扑上去,一把扯过男人王钢的衣袖。“吃错药了!犯什么浑呢?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男人王钢扭头剜了女人一眼,一摔胳膊,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放手!男人之间的事,你少管!”

女人一脸惊讶,一个愣怔之后立刻柳眉倒竖,一阵狂轰滥炸:“好你个老王,长本事啦?当年不是你甜言蜜语,把姑奶奶哄骗得五迷三道,姑奶奶能看上你?”

前男友一看情况不妙,马上满脸堆笑上前打圆场:“哎哟喂,我说飞燕呀,我的大小姐,你就少说两句吧。刚子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话赶话嘛。”

女人一别腰身,手指头差点戳在了前男友鼻尖上:“你少在这儿和稀泥,你这个不速之客,要不是你今儿不请自来,我们能吵架吗?”

前男友整个人呆了,一脸的尴尬。女人话一出口,自觉失误,双手下意识地捂紧了嘴巴。

前男友满脸愧色,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承认,我真的是不速之客。我……”

说起女人的前男友,这位不速之客,我们还得从傍晚说起。

热辣的一天,太阳在洒水车轻快的音乐声中渐行渐远,湿润的空气让一切都润泽起来了。女人下了班,围上围裙开始坐在院子里择菜,准备做晚饭,一不留神,一个穿着已洗得发白的87警式服的陌生老头,绕过门前的一棵红叶海棠树直冲冲闯进了院子。女人的腰身依然不输当年,双手嫩白,老头偷眼瞅着女人,有几分钟的走神。

老头大大咧咧地从提包里掏出两瓶茅台酒,咚一声放在了女人面前的石桌上,把女人吓了一跳,攥在手上的青菜洒了一地。女人手抚胸口,吃惊地连声喝问:“你,你是谁?干什么的?”

老头板着脸:“别问我是谁?我只问你男人钢子呢,这小子躲哪去了?”

陌生老头嘴里所说的刚子,是女人的男人老王。老王工作的这所监狱曾以关押过众多头面人物和重犯而闻名,老王作为监狱长,总有一些来头不小的人,拎着大包小包往老王的家里窜。

女人弯腰捡起择好的青菜,顺手操起笤帚,一边扫着地上的烂菜叶一边没好气地说:“你认错人,走错门儿了,走走走,快把东西拎走!”

老头说:“我在你们家周围都侦察老半天了,这才看见你下班回来,你不是飞燕吗?咋了?不认识了?”

这陌生老头好可怕!知道老王的小名不说,竟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女人厌恶地斜了老头一眼,冷脸正色道:“呀!你这人咋回事?不敲门就随便进人家的门?”

陌生老头歪过头,一双直瞪瞪的眼睛直盯着女人。盯得女人浑身汗毛直竖,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女人腿脚发软,胆怯地后退着。老头突然咧嘴一笑:“嘿嘿,打什么马虎眼?我说的是王钢和刘飞燕!把我当成啥人啦,以为我是送礼的?唉,飞燕呀,你咋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请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老头见女人依然没有认出他,便胸脯一挺,双脚一并,刷地一抬左手,朝着女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我的大小姐,广西边防总队崇左支队侦察小分队原队长马强向您报到!请指示!”

“我的大小姐?马强?”久远而熟悉的称呼!女人稳住狂乱的心跳,向老头仔仔细细一打量,禁不住一个寒颤。女人万万想不到,眼前的这个陌生老头,竟然是她的前男友,那个人间蒸发了三十年名叫马强的人。

三十年前,这名叫马强的人无情地抛弃了她,马强托战友王钢交给她一封绝交信,告诉她,他们在完成一次重要缉毒任务后,一位领导的千金看上了他,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要她彻底忘了他。这简直是太不要脸了了!难道他忘记了他们的山盟海誓?忘记了凯旋之日时他们就要举行婚礼的约定?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天,迎来的竟然是晴天霹雳!这一封绝交信分明是一封无情的休书,他就是一个攀龙附凤的陈世美!一个见利忘义的伪君子!女人痛不欲生,病倒不起。这就苦了给她送信的王钢,整个探亲假全用在陪护上了。少言寡语的王钢一直小心翼翼地围着她,给她端吃端喝,给她讲故事,帮她艰难地摆脱了失恋的缠绕折磨。后來两人书信不断,水到渠成结了婚。

没想到,三十年音信皆无的这个男人,今天却突然不请自来,大大咧咧毫不羞愧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这不明摆着是有意来炫耀和羞辱她吗?

女人爱恨交加,本想挖苦他不是挨了包公铜铡吗?什么时候借尸还魂了?却突然看到了他空荡荡的右衣袖筒直溜溜耷拉在身子一侧。女人一惊,笨手笨脚地扑上前,紧抓着男人的空袖子,一连声地颤声追问:“胳膊呢?马强,胳膊呢?你的右胳膊哪儿去了?”

马强愣愣地站着不动,任由着女人的推拉,那一场伴随终身的血与火的画面,又咣当一声打开了:一群境外毒贩携带大口径火力,潜入边境企图截获被侦察小分队刚刚抓获的毒贩头目。凶猛的火力如瓢泼大雨在小分队周围哗哗流淌,猝不及防的小分队已陷入了包围之中,双方展开了激战。战友们打红了眼,他们边打边退守到一个无名高地时,小分队只剩下了马强和王钢两个人。右胳膊中弹的马强,扇形样一通猛扫,透过一缕儿飘起的蓝烟,一片灌木割韭菜般齐刷刷被拦腰割断。对方的火力被暂时压了下去。马强大叫着王钢快快撤退。就在此时,一串火光从对面丛林里游窜而出。马强纵身扑向了王钢。中弹的马强,下身洞穿出一个鲜艳的窟窿,血流如注……

“强哥,我问你,你右胳膊到底哪儿去了?”女人心急如焚,用力摇着马强的身子。

马强浑身一个机灵,这机灵就像叭一声关闭了电源的开关,画面倏忽从眼前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片闪烁模糊的雪花。马强扑愣了一下已添银丝的板寸头,一脸松弛的老皮老肉像听到了集结的军号声,刷地朝女人怒放出一脸的笑容:“哈,哈哈,没啥,没啥。那是我当年不小心,把右胳膊丢在了热带丛林里,找不回来啦!”

女人努力仰起脸,企图阻止破堤的泪水,但不争气的眼泪却冲破了藩篱,一路攻城略地,顺脸曲折而下。女人哽咽着埋怨道:“强哥啊,当年你在信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伤的事情呢?老王这家伙,为什么一直也瞒着我?看来,看来你们是合起伙来骗我啊!这个老王,这个王钢,看我怎么收拾他!”

马强盯着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心中一疼,伸手欲把女人拥吻入怀,但女人嘴里蹦出的王钢二字,像当空劈下的一道闪电,让他一个冷惊,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马强伸手扒拉了一下板寸头,一脸老皮肉手忙脚乱地纷纷向两耳靠拢,挤出了一脸菊花:“呵呵,你看看,好快哟,一眨眼我们都老了,我的大小姐,你就别耍小脾气了,还是赶快‘收拾酒菜吧。我和钢子几十年没见面,今晚我俩一定要喝个痛快,喝他个天昏地暗!”

女人笑笑,依然满腹狐疑,伸手一抹眼泪,一路穷追猛打:“别打岔,强哥,我问你,咋不带你那位‘领导千金来,让我这个一脸褶子的老太婆,见识见识她到底有多美?”

马强打趣道:“嘿嘿,不骗你,她也是一个疙瘩(脑袋)七个窟眼(七窍),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没啥好看的。别哭了,洗把脸吧,要不等一会儿,你家老王回来,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咧!”

女人扑哧一笑,幽怨地瞥了一眼马强,进了洗手间。她就着水龙头掬起一捧凉水,认真搓了一把脸,待情绪稍稍平稳,仍不甘心地回头追问道:“你呀,不带她来,也应该带孩子来呀。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有几个孩子了?一个,还是两个?”

马强一撇嘴:“不瞒你说,我孩子可多了,‘成建制呢,把你家这客厅憋破也装不下。”

女人说:“我就知道,你不想告诉我。算了,我也不强人所难,不打听了。”女人收拾好妆容,返回客厅,“喝啥茶?铁观音还是龙井?”“随便随便,喝啥都香,喝啥都中!”

“空腹喝铁观音不伤胃的。”女人边说边给马强斟上了茶。马强如释重负,整个身子陷进松软的沙发里,轻声道着谢。他拿起茶杯,吹拂了一下泛起的茶叶,轻抿了一口:“嗯,真香!”然后满意地打量着房间的一切。“听说你儿子小海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了?”

女人惊讶地说:“强哥,你可真不愧是侦察兵出身,我们家的事你咋都知道呀?”马强笑了:“嘿嘿,不告诉你!”

“大哥,大哥呢?”一个大嗓门突然在门外炸响,声随人到,身材壮实,黑塔一般的男人风风火火地破门而入,铁塔一般的矗立在了门口。

两个老战友一见面,男人便扑上来紧紧抱住了马强,眼圈红了:“好你个大哥呀,盼星星盼月亮,你可总算露头了!”男人歉疚地说,他早已在电话里得知了老战友来访的消息,一忙完加班任务,便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两个人搂抱着互拍着彼此的脊背,待分开身,又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异口同声道:“嘿,没变,没变,还是当年那个样!”

马强笑着说:“大哥没看走眼,你小子都干到正处了,混得人模狗样啦!”

酒菜端了上来。两个老战友一起小心翼翼地摘下挂在墙上的玻璃镜框,身挨身,头并头,欣赏着当年小分队全体战友的合影,一个一个地念叨着战友的名字,这个是贵州六盘水的张喜来!这个是辽宁盘锦的刘法水……

直到此时,女人终于明白:前男友马强千里迢迢赶来,原来是为了纪念牺牲的战友!

王钢打开酒瓶,斟满了两个酒杯:“大哥,来,咱哥俩先敬祭长眠地下的战友,你先!”

马强表情凝重地把一杯酒浇奠在地面上,哽咽着说道:“弟兄们,我们这支全部由党员组建的侦查小分队,任务艰巨,临行前都没有喝下一碗壮行酒,实在对不住大家!一班长,我知道你酒量大,就带头多喝一点儿吧!”

王钢眼眶潮湿,把另一杯酒在地上轻轻淋出一条弧线,接过马强的话茬儿:“一班长,咱哥俩虽曾经怼掐过,可我还是佩服你是条真汉子!你是为掩护马大哥而牺牲的,大哥又是替我挡弹子受伤的,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来,我多敬你一杯!”

……

枪声稀了,硝烟淡了。

一条满是尖利石子的羊肠小道,被两个艰难爬行的血人涂抹成了一幅骇人的巨幅彩图。两个血人还一前一后地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有风无声横空掠过,翻搅凝滞于空气中的黏稠血腥……

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是两个男人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的共同回忆。

两条汉子想起三十多年前在硝烟中惨死的六位弟兄时,仍忍不住泪如雨下,一脸悲伤。

“大哥,喝,咱喝!”王钢愧疚地紧盯着马强那条空荡荡的右袖管,话语哽咽。

“喝,咱喝!”马强擦去流到嘴角的泪水,举起了酒杯。

于是,两条汉子在泪眼凄迷中又重重地碰杯。

女人满含深情地为马强递过酒后,又起身进厨房忙乎去了。

这时候,小区旁边被一圈红叶海棠包围的休闲广场里,传来了一阵胡琴声,一个男人苍老地哼唱一缕缕飘上了阳台:“众文武为汉室常年打仗,血染征袍在疆场。为国捐躯保社稷,损折了擎天柱架海的紫金梁……”

酒香四溢中,马强边喝边感叹道:“刚子啊,说句老实话,小分队八条汉子,就数你小子福大命大。得胜归来,只有你全须全尾,毫发无损。且桃花运不浅!”

马强斟满一杯酒:“大哥,我这条小命是你救下的,我这个家庭是你撮合的。大恩不言谢,来,我敬你一杯!”

“废话少说,喝酒,喝酒!”

两只酒杯一碰,吱吱两声,便分别下了肚。马强偷瞟了眼在厨房忙碌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道:“大哥没看走眼,大哥知足了,你是全国模范监狱长,又是全国五一劳动奖获得者,飞燕跟了你,值啊!”

王钢尴尬地一摆手:“大哥,什么模范监狱长、五一劳动奖啊,这都过去的事了。虽说再过半年我就要退休了,可大哥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干什么都不会给党抹黑,不给咱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丢脸!还有大哥的大恩大德,我会永世不忘!”边说边警觉地伸手在嘴边一罩,“大哥,我办事,你放心,大哥的重托,我可是一直牢记在心,竭尽全力照顾好她。那个‘领导千金的谎话,到现在我还瞒着哩!唉,还是那句老话,大哥,你好歹也成个家吧!”

马强摇了摇头:“你这人,咋恁多话?唉,眼瞅着岁数一天天大了,老伴老伴,老了来做伴,哥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陪在身边。关键是那些龟孙子太不地道了,哥给不了女人幸福啊!你说,打哪不好,偏偏要打那地方。打在了那地方,我就做不成男人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哥待在干休所里也蛮不错,服务周到,吃得好穿得暖,看看报纸和电视,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

两个男人正在掏心掏肺地窃窃私语,猛不防女人却杀将出来:“好啊,都是你俩办的好事!”

两个男人冷惊抬头,一起把目光盯向了女人。这时候的女人灰发蓬乱,脸色蜡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两男人就是一阵连锁子:“三十年啊,整整一万三千八百六十多天,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你们蒙在鼓里!你们把我给卖了,我还屁颠屁颠地帮着你们数钱!”

一番怨言惊得马强身子一个侧歪,碰翻了茶几上的酒杯和筷子,当啷啷,哗啦啦满地乱滚。马强腾出左手,弯下腰笨拙地慌忙捡拾着添乱的酒杯和筷子,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掩饰道:“飞燕,我弟兄俩在扯别人的事,你别多心。刚子,来来来,喝酒,喝酒。”同样愣怔的王钢也立马随声附和:“对对,男人之间说说别人的事,你就别瞎猜疑,瞎掺和了。来来,大哥,喝酒喝酒!”

女人劈手夺下王钢的酒杯,叭一声摔在了地上,一张脸已扭曲变形,她拿食指戳着王钢的鼻子尖:“喝,还喝?老王,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我就跟你没完!我问你,你这老小子,当年瞒着我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

一贯温柔贤惠的女人突然变成了一只母老虎,措手不及的王钢只好打起了马虎眼:“天地良心啊,没有,真没有,我真没瞒着你干什么缺德事!”

女人双脚一跺,两只手狂乱地梳理着头发,抱头尖叫道:“我真的受不了啦!你们到底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啊?我告诉你们,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

马强的一张脸窘得通红:“飞燕,不关钢子的事,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领导千金的事,是我生编的。我实在没办法,实在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不是我不想,是怨我没娶你的福分!”

女人瞟了马强一眼,直接调转了目标:“骗子,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一直没成过家,为什么还骗我说你有许多孩子?”

马强躲闪着女人喷火的眼睛:“你先别激动,听我慢慢给你解释。那年,我伤好出院后,转业担任了河南一家煤矿的党委领导。我还是我们矿务局所属五家煤矿子弟学校的校外辅导员呢。学校里的孩子们都亲切地叫我马叔叔!我是真的喜欢他们,把他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这时候,休闲广场上又隐约传来了胡琴如泣如诉的抖颤之音,还有男人忧伤苍老的哼唱声:“唉,我的大老爷呀,你稳坐在察院,我把这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曲曲弯弯,星星点点,一点不留,一起往外端……”

女人哽咽着泣不成声,不停地擦着不断外涌的眼泪,埋怨着马强的无情无义:“你好狠心啊!你知道吗?几十年啊,你窝在那个又脏又破的小煤窑里都半辈子了,从来不蹦个脚尖来看看我和老王,你把我们早忘记了。”

马强连连说着对不起。马强说:“我是不想给你们添堵,更不敢面对你!说句良心话,我很想见见你们。我憋了三十年了,今天这个纪念日,我实在憋不住了。这不,刚一办完退休,我就马上过来了。”

马强抬眼望着端端正正竖立在酒桌边的合影照,右拳攥地嘎巴响:“飞燕,我明白你的心情,咱都别难过了,比起牺牲的那些兄弟们,我哥儿俩可是赚大发了!”

女人的情绪渐趋平稳,她擦了把眼泪,强装笑脸,再次为哥俩敬酒。

王钢重重地吐出一口长气,端起了酒杯:“大哥,咱不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啦,今儿个咱哥俩只管喝酒,喝他个天翻地覆!”

女人解嘲地细声说道:“看,这些菜都凉了,你老哥俩慢慢喝,我端过去再热一下。”

“好,喝,咱喝!”王钢说。

“喝,咱喝!”马强说。

杯盏交错,不觉已是夜半,浓烈的酒香仍四溢着。日光灯好似喘吁着醉意正酣。两条汉子的脸膛被五十二度的透明液体烧灼得愈加光辉灿烂。马强用力转动着沉重的脑袋,说:“刚,刚子,兄弟,你监狱里,有个叫,叫陈列宝的犯人,听说,改造得不错。”

“陈,陈列宝?”王钢睁着惺忪醉眼愣怔半晌,忽然一拍脑门儿,“是那个五短身材、大胡子的抢劫犯?大哥,你认识这人?”

马强摇摇脑袋,摇出一句轻描淡写:“啊,不,不认识,只是听人说起过,偶然想起,随便问问。”

王钢说:“哦,这家伙,可是个出了名的反改造分子,屡犯监规,几天前还出手打伤了同监舍的犯人,现在还在小号里蹲着呢。”

“哦,”马强打了个酒嗝儿,忙抓起了酒杯,“喝,喝酒,你那一杯咋还没喝完呢?”

“咣——”酒杯再一次潇洒地碰撞,将厚重的兄弟情谊迸溅得满屋荡漾。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条条突暴的青筋在两条汉子锃亮的脑门儿上争相炫耀旺盛的酒力。

端来热菜的女人,坐在一旁不停为两个男人斟着酒。她望着马强欲言又止的样子,从桌下悄悄伸出一条腿,在自己男人的脚面上狠狠踩了一下,随即递给男人一个眼色,向客厅外努了努嘴,然后轻轻起身,装着没事地离开了酒桌。

“嗞——”王钢牙的疼发似地吸溜着嘴。“大哥,我去撒泡尿。”边说边摇摇晃晃地起了身。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客厅。

马强醉眼蒙胧地再一次拿起了玻璃镜框,一一细瞅着照片上的人。看着看着,却突然挨烫了似的,急急放下镜框,伸手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嘴里自言自语着:“一班长,楞子哥,小弟我对不起你呀!”

女人一声轻咳,影子样飘进了客厅。马强快速地一抹眼泪,掩饰着摁了摁自己的鼻子,抬起了头,巡视了一下四周:“咦!刚子哩?一泡尿都洒这么久?是不是喝趴了?连大哥也不陪了?”

女人说:“嗨,他那点酒量,咋能跟你比?早就溃不成军了,正在卫生间‘对敌(地)广播’呢。放心,我刚帮他清理好,一会儿就出来。”

女人款款地挨着马强坐了下来。女人说:“马强哥,记得咱有个大姑嫁在涅阳西南乡一个叫墨村的地方,大姑与你感情特别深,当年你探家时,还特意带我一起去墨村看望过老人家。我记得大姑的婆家,好像也姓陈吧?”

马强顺嘴说,是啊,没错,我姑夫姓陈,我是跟着我大姑长大的。我知道你问这个是啥意思。我说的那个陈烈宝,是我大姑的孙子,独苗。我大姑对他娇生惯养,这小子少教失调,抢劫致人重伤,判了二十年。大姑盼他能早日减刑出狱,她思孙心切,眼睛已哭成了半瞎。她知道我与刚子的关系,可就是从来不向我开口。前不久我表姐探监回去,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小宝又被关了禁闭。大姑急火攻心,竟引发旧疾,临咽气前,还死死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女人的眼圈红了:“强哥,既然是这样,那刚才你为什么不告诉刚子呢?”

“我说不出口呀!可偏偏这小子就是死在战场上的一班长——我亲亲的表哥,陈虎的儿子!”马强捶着自己的头说。

马强话音未落,咣当一声,王钢趔趄着,一头闯进了客厅。他瞪眼瞅着马强厉声追问道:“大哥,你说一班长是你的表哥?我,我怎么不知道呢?”

马强说:“为便于工作,从他入伍那天起,我们就一直保密。直到后来,我成了他的入党介绍人,咱指导员才知道我们是亲老表关系。”

王钢眼泪下来了,两脚一跺:“我的陈虎兄弟啊!”

马强叹息着:“刚子啊,那个关在你监狱里的抢劫犯陈烈宝,是我表哥的遗腹子啊!”马强说,这小子‘烈宝’的名字,是我给起的,寓意是“烈士的宝宝”。表哥牺牲后,不堪打击的表嫂产下了还沒足月的陈烈宝。大姑哭着说不能耽误了表嫂,劝她后来改了嫁。留下的小烈宝,是我大姑一手拉扯大的。大姑对他有求必应,只差没搬梯子上天,给他摘星星了。谁想到这小子走上社会后,竟然不成器,为了弄钱打游戏,竟持刀抢劫,弄伤了人。马强凝视着镜框里的合影,声泪俱下:“楞子哥,对不起,怨表弟我只顾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却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表侄!我真的没用啊我!”

王钢左手握拳,不停地擂着右手掌心,老驴拉磨般地在客厅里转起了圈圈:“陈烈宝啊陈烈宝,你这个浑小子,你只顾自己作,惹出这么大的事,你,你让我们这些当叔叔的怎么办?”

女人忍不住插话:“什么怎么办?好办!尽快上报减刑呀!”

“什么?”王钢扭身冲着女人一瞪眼。女人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一缩身子,悄悄地闪了。

客厅里又剩下了两条汉子。

小广场里那个男人苍老的声音又悠然响起:“帝王的女儿少赐教,我的南衙闹得个乱糟糟。慢说你搬来国太到,皇上御驾到我也不饶……”

屋子里顿时吵了起来,夫妻俩针尖对麦芒,吵成了一锅粥。

“太不像话了!吵什么吵?”马强一声断喝,夫妻俩犹如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

马强脸红脖子粗地对王钢吼道:“看看你小子那个熊样?你把老子当成啥人了?我说你小子这监狱长,也不知是咋当的?不攻心,能把人改造好?告诉你,我是这样想的,咱老哥俩带头,和咱那牺牲的六位战友一起,继续组成咱的党员小分队,你负责外围,我打入内部,让我亲自到禁闭室,开导开导宝娃子。我想亲口告诉他,当年他老子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安生的日子,才为国牺牲的!他要不好好改造,继续祸害百姓,还对得起他爹吗?再说了,这减不减刑,不是咱说了算,要看他是否真的想重新做人。他要不争气,谁也没办法。”马强挥舞着左手,空荡荡的右袖管也相跟着激动地飘过来飘过去。

王钢紧紧搂住了马强单薄的身子骨:“好大哥呀,我真的错怪你了!”

马强一脸愧色:“刚子,好兄弟,你也别把我想的有多伟大。我差一点犯了严重的错误,差一点给咱的党抹了黑,这次来,说穿了,我其实,其实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替人说情来了。唉,不说了,不说了。”

女人轻轻吐出一口长气,望着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人,爱怜地嗔怪道:“好了,好了。你们这两个冤家啊,喝了那么多酒,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疯起来就没个正形,都忘记吃饭了。饭我早就做好了,是你俩都爱吃的小米汤丢红枣,酒后喝这个最养胃,还在砂锅里煲着呢。你俩先聊着,我这就盛饭去!”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休闲广场里路灯明亮,一个人影也没有,静悄悄的,那个自拉自唱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走掉了。纷杂的闹市声销声匿迹,隐入了甜甜的梦乡,只剩下一树树红叶海棠光彩四溢。远处,奇形怪状色彩繁杂的城市灯火,泼金流银,亮如白昼,映衬得高远神秘的夜空,更加辽阔而深邃。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