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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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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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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一矮两个兵

好冷好冷的风雪,

好高好高的冰山,

好远好远的边关,

当兵当到了天边边。

啊,爱哭的算什么好汉,

腿软的别来这昆仑山;

咱就在这最冷的地方站一站岗,

咱就在这最高的地方摸一摸天……

——题解

没有故事的故事,发生在早晨九点。

这一切都与昨夜的风雪有关。

昆仑山着一袭肥大的白色睡衣,慵懒地摇晃着走出睡梦。暴风雪肆虐了一夜,已偃旗息鼓,喘息着,有一下没一下的,徒劳挣扎着苍白的遗憾。馒头状雪山上,孤零零的营房疲倦地爬卧,冻僵了似的,没一丝儿声息,惟有山顶岗楼上那面军旗,将一片血红倔犟抖擞,凛凛神威慑人张扬。

晨光熹微。“嗵”,一声闷屁,营房于僵卧中启开只惺忪睡眼,眼皮坚涩眨动,排挤出两疙瘩绿色眼屎。

——这是一高一矮两个兵。高个子兵是中士,矮个子兵是下士。

两个兵全副武装,头戴大头帽,厚厚的棉衣棉裤臃肿得有点滑稽。

大阳恋床,迟迟不肯出窝,象征性施舍着依稀余光。雪山、冰峰或远或近或大或小,披一头太古白发贪婪而立。阳光吝啬,刀割样贼冷在空气中游走。雪山、冰峰被失望击伤,嘴脸立时涂满铁青与冷酷,将冻结凝聚了亿万斯年的体内真元“滋滋”喷吐。瞬刻之间,雪域高原上寒气流旋彻人骨髓。

啊条儿——!

中士猛然一个哆嗦,攒足了劲的一个喷嚏,乘势窜出鼻孔的狭窄,于晴空中爆出一声干冷炸响,随即碎骨粉身香消玉损。一团积雪惊吓得一个趔趄,失重的身体拽一溜儿瀑布样的雪尘,瀑布样的雪尘失宠后的绝望与遗憾从营房门楣上悄然飘落。中士抬起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揉了揉冻红的鼻头骂了声操。

啊提儿——!

矮个子下士生怕吃亏似的,相跟着也炸出一个喷嚏,揉揉同样冻红的鼻头也骂了一声操。

营房的独眼于冷惊中又眨巴了一下,拱出一个人屁股,一个兵扭弯着身形倒退着,拖曳出一口大木盆。大木盆黑不溜湫,木纹清晰,刻满了无字说明。——这是一口大澡盆,其兵龄难以估摸,久经岁月的浸蚀,有些年岁了。

那个兵放稳木盆挺直了身,口鼻里喷射着白雾的粗壮,是小眼睛排长。排长对下士说,去那里太危险了,还是我和中士去吧,你留下值班。

矮个子下士一边躲闪一边说,排长,每回都少不了你,你就成全我一次,中吧?求你了,排长。

中士“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排长,不是我说你哩,你刚才和我争,现在又和他争,你就不能发扬发扬风格?况且你身体又不舒服。

排长见争抢无望,只好耸耸肩,抖落一身无奈,好吧,你俩快去快回,一定要注意安全。中士和下士四只脚“叭”地来了个立正动作,是,排长。两张脸印满得意的注解。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一前一后迅速跳入木盆坐稳,身子同时向后一抑,大木盆亢奋地猛然一翘,带着一股毁灭的欲望,冲溅起一溜儿雪雾飞扬,顺山体疾速俯冲而下。

雪雾弥天,迷离了山头上排长送别的身影。

大木盆放浪形骸撒欢成一匹脱缰野马,闪展腾挪极力表现,将接二连三的一个个高难度动作,发挥得尽善尽美,令人目不暇接。

速降滑雪惊心动魄,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两耳生风,激动得嗷嗷直叫,全不管一团团飞溅的雪团打在脸上那火辣辣的疼。

突然,“嘭”的一声,大木盆重重地撞在一块隐藏于积雪之下的石头上。中士和下士猝不及防,两个人的身子同时窜起老高,在空中来了个不算潇洒的大翻飞,削尖着脑袋,“嗖”地一头扎进了齐胸深的雪窝里。

雪雾惊恐地纷乱,四处窜逃。待飘落殆尽,一切已凝固成一幅不动的风景。

半晌,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才屎克郎般倒退着从雪窝里艰难拱出,摇身一变成了白头白脸白身子的北极熊。

有惊无险。

一高一矮两个兵嘴里骂着操,戴正墨镜,忽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便彼此指手划脚荚笑得喘不过气。

一高一矮两个兵重新坐进大木盆,幸灾乐祸的大木盆便重振雄风,驮着中士和下士很快就到了山脚下。稍作喘息,两人舍了木盆,开始徒步往前走。

中士走在前,下士跟在后。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有脚下积雪在“咯吱咯吱”地叫。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默默走了一段路,走在前面的中士猛力将一口痰连同“寂寞”两字吐落在雪地上。中士说,二十多公里呢,可够走的哩。

下士盯着中士的屁股蛋不紧不慢地说,那可不,还是在石峰墙方向哩。

中士隔着深可没膝的雪,步子一点也没停,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天黑前咱就能赶回来。

下士一脸忧虑,夜里雪大风大,不知石峰墙还好不好过?

中士瞅一眼与之平行而行的电话线,咽下一口唾液,石峰墙算个球,我就担心老虎嘴。下士不以为然,老虎嘴?咱又不是没走过。

中士笑了,其实也没啥,咱都福大命大哩。

喜色溢满了下士的眼,中士宽厚的脊背张扬着下士的敬佩,是啊,咱都福大命大哩。下士想起那次中士和他一起出巡的路上,中士突然一脚踩空,连人带单机滚下了千米坡底。等他惊慌失措地溜下沟底,从两米深的积雪里刨出中士时,中士已冻成了一尊冰雕。他跌跌撞撞发疯地把中士背回山,排长用温水溶去中士身上的冰层,把中士救醒后,中士竞强挤出一脸笑意,没事,死不了,咱福大命大哩。仅此一句,战友们扑上来紧紧搂抱着中士,眼泪便止不住汹涌澎湃。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一前一后在雪野上寂寞地走。一道冰大坂像一面斜立着的玻璃镜挡住了去路。

冰大坂坚硬如铁,滑得闪亮。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瞅准凸起的石棱子,身子努力弯成一张弓,四肢着地,一步一滑慢慢往上爬。呼哧呼哧喷出的热气,在中士和下士绒绒的胡须上、眉毛上,结了薄薄一层冰。

……终于爬上了冰大坂。

寒风凛冽,中士和下士汗湿的内衣也跟着严肃,冰冷成一个坚硬的壳,将两个兵牙齿强奸得胆战心惊,颤粟惊恐。

翻上了冰大坂,便望见了石峰墙。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身体紧紧吸附在冰岩上,一点儿一点儿小心翼翼往石峰墙方向挪。

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石峰墙长约百米,顶部仅有一本十六开本杂志那么宽。一边是将汹涌浪峰凝固成塑雕的冰水河,一边是深不可测云烟飘渺的万丈深壑。人走在上面稍一疏忽,就会坠落而下,后果不堪设想。

高原太阳不知何时已离了被窝,白纸样贴在半空中。金色的亮光铺满一切,雪山白得刺目,冰峰亮得晃眼,万千折光互相重叠着交织,五颜六色,光怪陆离。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仍感不到一丝儿日光的温暖。

石峰墙让贪婪的风舌舔得溜光,没有雪,一点也没有,只是一片晶莹地闪。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默默褪了皮手套,互相叮嘱地看了一眼,深吸一口长气,一个前,一个后,骑马样跨上了石峰墙。

中士和下士目光平视,双手死死地按在石墙上,一寸一寸往前挪,足弦的神经古筝被狂烈的心跳弹拨起急切的“十面埋伏”,石峰墙在紧张的音乐声中晶莹剔透,锋芒毕露,手掌在上面的每一次挪动,都生生被粘去一层皮肉。彻骨的寒意和钻心的疼痛,触电般顺手指沿胳膊传遍全身。中士和下士苦不堪言。渐渐地,寒意和疼痛消失了,可手掌已不是自己的手掌,胳膊也不是自己的胳膊了。

中士和下士浑身冒汗,豆大的汗珠子探头探脑从大头帽里钻出来,顺着鼻尖往下淌,整个脸上热汗蒸腾,汗水“叭叭”滴在手背上、石墙上,立马结成了冰。胳膊已僵成了硬棍,棉裤裆也磨得稀烂如鹰抓了一样。中士和下士咬紧牙,屏住呼吸,仍一寸一寸擦着石棱子往前蹭,蹭。一团团模糊的结了冰的血迹,在长长的石峰墙上炫鬻着贪婪的象形文字……

“十面埋伏”嘎然而止。谢天谢地,终于爬过了石峰墙,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一前一后栽倒在了雪地上,胳膊腿却仍然保持着骑马蹲裆式。

“站……站起来呀!这里不能歇。”中士支叉着僵硬的胳膊往下士身边滚。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脊背互相支撑着往起站……两人慢慢直起身,汗水浸透的棉裤裆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坚如盔甲,动一步便咔咔嚓嚓地响。两个人艰难地往前移动,身后白纸样的雪地上,涂满一片踉跄……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渐渐恢复了自如,火燎般的疼痛开始在掌心里横行。中士从口袋里抠出一盒部队配发的擦脸油,用牙齿费力啃开盖子。两个人笨拙地在手上涂了厚厚一层油,戴上皮手套,继续接着往前走。

唱支歌吧,我想唱支歌,矮个子下士说。中士似乎没听见,依旧“咯吱咯吱”往前走。矮个子下士不管,只顾自己一个人唱:

说句心里话,

我也想家,

家中的老妈妈……

唱,唱,你他妈唱个啥哩!

中士猛然吼了一嗓子。

矮个子下士冷惊住了嘴,眼睛捕捉了中士一脸泪。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心里闷得慌,矮个子下士说。

操!中士猛地转过了脸。唉,我心里难道不闷吗?宛儿至今没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都他妈怨这该死的山,要不是风大雪滑不封山多好哩。中士心里说着,眼前不觉浮现了山顶上岗楼边那个荷叶钢片被狂风刮得一片不剩的风力发电机,以及他们发明的速降滑雪运动,操!(山上积雪有一层硬壳,每年开山送给养的牦牛一陷进去就深及肚腹,给养员只好把所带的面粉、罐头……放在半山腰,由山上下人来背。为减轻负担,几个兵便坐进木澡盆下山,把一应物品装进澡盆,用背包绳拴牢,再一齐用力拽着往山上拖。)……

中士抹了一把红眼圈,叹了一口气。

矮个子下士望着中士的后背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忍不住,嗫嚅着说,宛儿……宛儿姐真是太可怜了,格老子,瘸子那龟儿子该他妈下地狱。

中士浑身一颤,半天无话,依然”咯吱咯吱“往前走。

中士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等我退了伍,我他妈非送他进大牢……唉,不说了,不说了。

矮个子下士于是便无话,跟在高个子中士屁股后“咯吱咯吱”地走。

又走了一段路,矮个子下士终究耐不住,自言自语着,要是,要是发电机不坏,能给咱哨所弄个电视机就好了。

电视机?高个子中士说,咱连个收音机都收球不住台,还电视哩。

我只是想想,矮个子下士说,封了山,看不到报纸读不到信,一天到晚光守着雪山冰峰看看看,没意思透不了,能看上电视多美呀,我如今一见棋子、扑克,头就想炸。

那倒是,玩来玩去就两样,中士说。

矮个子下士见中士接了话,立刻又兴奋了。矮个子下士说,咱整的那个,要是让连长他们知道了,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中士说,啥?

矮个子下士说,雪人。

中士说,那怕啥?咱说的都是实话,咱就是专门气他们,可惜他们看不到。

想起山上的恶作剧,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心里猛然一下子轻松了。

封山的日子里,四个兵经常在哨所门前无聊地堆起两个雪人,分别写上连长、指导员的大名,然后“面对面”地质问连长和指导员,你们为啥不上山来看我们,陪我们聊聊天?我们困守山上吃苦受累,为啥评不了优秀士兵?为啥也转不了志愿兵?山上缺氧、缺蔬菜,我们指甲凹陷,皮肤干裂,夜晚高山反应,裂伤疼得我们睡不着觉,只好用手、用屁股、用胳膊把疼处压麻压木了,才勉强睡得着,你们知道这叫“麻木催眠法”吗?因为缺氧,我们毫无食欲,吃饭如同嚼蜡,我们开展“吃饭竞赛”,一碗及格,两碗良好,三碗优秀。可你们知道吗?能达到良好以上的还是没有一个人。你们更不知道每年我们的除夕夜是怎么度过的?我们先用冰水贴上对联,这是昆仑山“生命禁区”里的特产,由于天气奇寒,温度最低时可达摄氏零下四十多度,风雪终日肆虐,每年为防止“三十贴春联,初一飞上天”的情况再度发生,官兵们先在墙上泼上水,然后迅速将对联贴上去,几分钟过去感觉对联冰在墙上了,再均匀地把水泼在对联上,须臾功夫,一幅晶莹剔透立体感的春联,便牢牢地镶嵌在墙上了。贴好对联,我们就围着火炉子下棋、打扑克,下累了,打倦了,便唱歌,一首接一首,直唱得泪水满腮。当新年的最后一刻到来时,我们一人抄起一只脸盆,奔出营房,迎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用脸盆拼命敲起鞭炮一样的鼓点。敲累了,我们便把几天前每个人就雕刻好的几个冰塑抬进营房,在冰塑面前摆好食物。这些冰塑有我们的爷爷奶奶父母亲友,我们恭恭敬敬地并排站立,对着这些雕像,眼含泪水大声呼喊:“亲人们,我们给您们拜年了!”……

陡滑的山路上,高个子中士走在前,矮个子下士跟在后,踏得积雪“咯吱吱”叫。中士走着走着,突然头一扬,对矮个子下士说,要说咱们也值得了,有几个兵能与将军合影留念?我思谋着,等退伍回了家,就去县城照像馆,把合影照放哩大大的,挂到条桌正上方……

矮个子下士说,我也是这么想,转不了志愿兵,更提不了干,有了这照片,咱也不愧当了三年兵。

高个子中士说,那咱都可得把照片保存好。矮个子下士说,我装在贴身的口袋里。高个子中士说,好你哩,咋和我做的一个样?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不约而同都将手摸向了左胸前,眼前便同时出现了一幅走动的画:

昆仑八月,冰雪消融。军区的一位将军背着一小瓶氧气,上哨所慰问。将军带来了一对“和平鸽”。谁知,鸽子离开将军的双手,在哨所上空盘旋了一圈,便一头直直地栽了下来,在地上痛苦地蹬了几下腿,伸长了几下翅膀,便一动不动了,嘴角里淌出一摊紫黑紫黑的血。老将军目瞪口呆,激动地拔掉氧气,走上前想与哨所上的几个兵握一握手,握住第一个兵的手晃三下,握住第二个兵的手晃两下,这时候的将军已开始出现了缺氧反应,脸色煞白,脑门上渗满了汗珠,当去握第三个兵的手时,双手竟在空中抓了几次次没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一种发自肺腑的情感,使这位老将军泪流满面,喘息着赞叹说:“你们能在这里站住脚,真是不简单,不简单啊!”老将军激动地整理了一下军帽,神情庄重地同几个兵一一合影……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心里热乎乎的,浑身陡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转过一道山崖,地面开始了平坦,不远处,老虎嘴大风口便赫然而立。

两面冰山陡峭,相对而卧,山口没有风,一点风也没有,沉闷的死亡翅膀“卟卟”张扬骇人的阴森。

走近了老虎嘴,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猝然间觉得骨子里冷风骤起,两面沉默的冰山,正悄然凝聚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巨大的山体骇人地往一起倾斜、下压,似乎要把他们挤扁挤碎。

这老虎嘴大风口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魔鬼之地。两面冰山高耸,夹峙成一只猛虎的血盆大嘴,风口处,似乎潜藏着一股冷飕飕的巨大吸力,随时准备着把送到嘴边的猎物一口吞进,化为乌有。

大风口诡谲莫测,瞬息万变,经常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刮起一阵被藏人称为“大烟泡”的狂风,风吼雪啸,落星覆日,走石飞沙,山摇地动。高个子中士曾做打油诗形容说:老虎嘴老虎嘴,一年发怒三百回,进不去出不来,阎王见了也皱眉……

大风口地面上没有一点儿雪,一片褐色威严地裸露,出奇地净。

中士机警地停住脚,扑身于地,左耳紧贴地面,仔细地静听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果断地说,眼下似乎还没有什么危险,咱还是赶快冲过去!

是,我……我听你哩!矮个子下士说。

于是,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攒足了劲,硬着头皮冲进了老虎嘴……

中士和下士一齐冲进了老虎嘴。

老虎似乎正在酣睡,一点儿也没发觉这两个送到嘴里的猎物。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老虎嘴。终于来到了故障点……

矮个子下士呜呜摇了几下单机摇柄,耳机里立刻响起了排长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声音冲撞着焦急和担心。

矮个子下士喜形于色,抱着话筒大声嚷嚷,将成功后的得意尽力张扬,排长,是我们呀,我们修通了,断了三处哩!是,是。啥?过了老虎嘴再和你联系一下?嗳,排长,省点力气吧,没有啥情况我们就不再上杆联系了,你就放心吧。好,好,你把咱保存的那半瓶酒都拿出来了?好,好,回去后咱美美干一场……

高个子中士踩着脚扣子慢慢从线杆上退下来,“噗嗵”一声,瘫在了雪地上,两只手冻得蒸馍一般,十指已僵得难以伸缩。

矮个子下士扑上来,扔了皮手套,抓起地面上的积雪,在中士双手上一阵猛搓之后,拽过中士的手硬塞进了自己怀里。

中士几次试图抽回,均被矮个子下士死死抱着不松开。

寒冷撕心,弄得矮个子下士吡牙裂嘴,两只眉毛虫子样乱蹦着,痉挛不已。

高个子中士的双手终于恢复了知觉。

中士和下士就着雪团,嚼了几块压缩饼干。

走吧,高个子中士说。

走吧,矮个子下士也说。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背好单机、脚扣子,开始往回返。

中士走在前,下士跟在后。

四周围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咯吱咯吱”踏雪声在寂寞而单调呻吟着。

天空高远而清湛。几块云朵棉花般篷松洁白,在蓝天上伸腰舒臂,将缕缕无奈的情绪懒懒飘浮。白铁皮样剪制而成的高原太阳,病态地斜依在西天上,圆是极圆,却没有温暖的色调,悬挂成一种无聊的摆设,满世界的雪山冰峰,便因此透露出一丝儿阴冷的杀机。

老虎嘴依然很静。

很静的老虎嘴让人不安。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默不做声地急急往前走。

再有五十米就要顺利地冲出了老虎嘴。

猛然间,一阵吱吱嘎嘎的脆响,从两边冰峰上响起。

中士冷惊抬头一看,立刻变脸失色。

一线天空中涌起了大团大团乌云,天色转眼已成为阴暗的奴仆。

“不好,要刮风了,快,快冲出去!”中士大喊的声音已走了调。

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弓下身子,拚了命地往前冲。

然而委实已晚,恐怖的风声响了,地面上的积雪开始痉挛似地汹涌起层层雪浪,十米开外已看不清任何东西。

一股冰雪呼啸着从冰峰上劈头盖脸坠落而下,兜头砸向了一高一矮两个兵。冰雪灌了中士和下士一脖子,并迅速覆盖到了中士的腰眼处。

“是大烟泡,快,快抱紧我趴下!”中士又是一声惊呼。

话音末落,狂风便驱赶着无数积雪铺天盖地而来,凄厉的尖啸声,像万千把飞刀在空中恣意挥舞,成块的积雪裹抉着核桃一般的石头,没头没脑地砸向了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

两个人紧紧搂抱着,风的利爪,撕破了他们身上的棉衣棉裤,棉絮像炸窝的惊鸟,冲出破口,在空中与风雪搅缠混战。

中士和下士两个兵紧贴在地面上,压在身下的积雪也一块一块在被风的利爪,一片一片地搜拽出来,大手一扬,便飞上了天空。

下士身上的单机焦燥的不停地上下窜跳,似要挣离背带与铁盒的禁锢,虽被几块飞石击中,发出劈哩叭啦的惨叫,仍拚命负痛挣扎着逃窜的奢望。

中士和下士厚厚的棉衣棉裤被冰刀雪剑剔剥得薄如蝉翼,一缕缕的碎布条飞舞着张扬死亡的恐怖。

中士和下士就如置身削骨至髓的冰窑里,脸部肿胀,四肢僵硬,周身的血液似乎也凝结不动了,整个大脑呈现出一片骇人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狂风与积雪竟和突然来临时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刘……刘根哥,我……我的腿……”矮个子下士蠕动了一下身子,嘴唇哆嗦成一片青紫。

“站……站起来呀!”高个子中士喊。

一高一矮两个兵终于互相搀扶着,晃晃悠悠艰难地站起了身。矮个子下士站不稳,整个身子完全坠附在了中士身上。高个子中士气喘如牛,吃力地背起下士,一步一挪地向老虎嘴外一点一点地蹭。

出了老虎嘴,高个子中士僵硬的双腿突然一绊,两个人便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

高个子中士踉跄着来到一根线杆下。

线杆光滑油亮,攀不上两脚,便“哧溜”一下滑了下来。

中士努力了几次,累得大口喘气,仍以失望告终。

“妈……妈妈,我妈妈来了。”直挺挺躺在雪地上的矮个子下士眼中出现了幻觉,断断续续的声音已非常微弱。

高个子中士拱着积雪,爬近矮个子下士:“坚……坚持住,爬……咱也要……爬回去!”

高个子中士咬着牙想拉起矮个子下士。矮个子下士仿佛已冻结在了雪地上,僵硬的身体一丝儿也没动。

“看……看……有一匹马……在……在跳……跳舞。”矮个子下士睁圆的眼睛里,温暖出一片奇特的亮色。

高个子中士木然地跪在雪地上,硬棍样的双臂艰难地夹起矮个子下士直愣愣的两条腿,拖拽着矮个子下士,在雪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蠕动,将一条刻意制作的深深雪辙冷冷地雕刻在了洁白的雪地上。

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冻结的天空之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巴掌大旋转的雪片。已成为雪人的中士和下士一高一矮两个兵,一个跪着,一个躺着,仍顽强地在雪地上慢慢地往前蠕动着,蠕动着……

没有风。

巴掌大的漫天雪片,无声地坠落着,纷纷扬扬,一世界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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