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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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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无言(中篇小说)

中士死了,死在了上山的路上。

當黑色的消息殘酷地漫上雪山之時,哨卡裏的全體官兵驚呆了,沉悶和壓抑立時重重地籠罩了整座雪山。直到度過無數艱難時日後,戰友們才在漸漸恢復了元氣的雪山上,著手偵查中士犧牲的原因。最後以詳實的第一手資料和微妙縝密的形象推理,一致斷言,他們的中士不是被病魔奪走了生命,而是死於——情殺!戰友們訂立了攻守同盟,嚴防向外界透露。

如果中士今天依然活著的話,他一定會記得他探家時在支書家窯裏說過的那句話。

如果中士今天依然活著的話,他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重新踏上征程,去尋找愛他愛的死去活來的那個可憐的女人。

如果中士今天依然活著的話,他也一定不會忘記家鄉小城裏那個名叫白菊的女子。

以上這些,中士最終都沒能如願。中士很遺憾。儘管那位盡心盡職的軍醫,生盡千方百計,最終也沒能使中士大睜的雙眼閉合上。中士靜靜地躺著,充血的雙眼一直鼓凸著,將銘刻在他記憶深處的一段揪心的故事,永遠定格在了灰色的瞳仁裏……

操!那種只有在漫長暗夜裏才有的衝動是在中士下崗時出現的。中士渾身很難受。

中士下崗的時候,突然覺得骨子裏錚錚有聲,周圍的雪山冰峰猙獰畢露,透過一股股逼人冷氣,仍擋不住中士流動的血液撞擊管壁的強烈躁動。中士眼前不時虛幻出水粉樣鮮嫩的臉蛋,一種原始的衝動,時不時讓中士產生一種穿雲裂帛的力量發洩。但這也只是片刻的感覺而已。中士於是情緒低落得讓人心酸。

中士抱緊槍,裹緊大衣,順石階路一級一級往下走。風聲尖嘯,石階上吹得乾淨,只留薄薄一層雪。

狂風兇悍,尖叫著撕扯中士的皮大衣,不歇,肆行無忌,如潑婦。雪團高興,紛紛橫著往中士身上撲,臉皮極厚。雪團迷了中士眼,下手狠了些,弄得中士眼睛疼。

中士不反抗,反抗無望,任誰也沒辦法。

雪團得寸進尺,狠命親中士嘴巴、鼻孔,其大膽,其熾烈,猶如宛兒,堵得中士喘不過氣。中士雙眼模糊了。

宛兒是黃土高原上百裏挑一的俊女子,有副百靈鳥般的金嗓子,粉嘟嘟小嘴一張,飛上山山梁粱溝溝岔岔的情歌兒,能把人迷得魂魂兒蕩。

當清新醉人的月亮爬上對面山峁峁的時候,中士和宛兒坐在坡頂上,宛兒乖覺得像一只溫順的小貓兒,偎依在中士懷抱裏,輕聲給中士唱情歌:

清清的水來嫩生生的草,

情哥哥和妹妹暗暗的好;

黃土土粉兒來黃土土黃,

半夜裏幽會躲過娘……

唱一陣,宛兒就停下來,仰起臉蛋兒,亮閃閃的毛眼眼盯著迷醉了的中士癡癡地望。

“哥,還聽嗎?”宛兒說。

“嗯,聽,還聽。”中士說。

“那額(我)就還唱。”宛兒說。

“嗯,唱,還唱。”中士說。

兩條白瓷的手臂挽起來纏繞在中士的脖頸上,宛兒將柔軟的熱身子吊在中士懷抱裏,優美的歌聲又飄起來:

夜幕幕好比鴛鴦帳,

妹身身子就是象牙牀……

中士突然情緒激動得不能自製,一把將宛兒死死摟住。宛兒停了唱,迷醉地低吟著。

宛兒,宛兒……中士語無論次,萬千條小蟲在他的骨肉裏一撅—撅地拱,拱得中士奇癢難耐渾身燥熱,一雙大手醉酒般在宛兒滑膩的身上腳步踉蹌地來回奔突。宛兒面色潮紅,急迫地呻喚著,將柔若無骨的身子蛇一樣往中士身上死命地纏,溫熱濕潤的紅唇勇敢地緊貼在中士的嘴唇上,堵得中士喘不過氣。宛兒的雙腿在激動人心地索索顫慄,不停地向中士暗示著一陣陣迫不及待的召喚。中士神情恍惚,早已不能自拔,一雙大手鬼使神差急切地指引著他將駕駛—艘野馬般的快艇,沖向一片他嚮往已久的溫柔之海。中士想像著在自己不停地衝擊下,海水浮躁了,高高地簇擁著他,在洶湧的波濤上巨烈地顛簸,直到最終被巨浪打翻沉入海底時,那種登峰造極欲死欲仙的滋味出現。

宛兒微閉鳳目,喘息不已大汗淋漓,她在急迫的盼望中等待著迎擊中士的撞擊。然而,一陣涼風撲面而來,中士和宛兒不覺同時打了一個激靈,這對沉浸在夢幻之中即將衝破彼此防守多年的堤壩去體驗人生的情侶,猛然醒悟,兩條被汗水浸泡的軀體迅疾觸電般分開了。

中士和宛兒兩個人一時尷尬得手足無措。

宛兒急急地扣著衣扣:“額……額聽見額媽叫額哩。”

中士紅著臉不敢看宛兒,聲音低得像蚊子叫:“嗯,是在叫你哩。”

宛兒踮起腳湊在中士耳邊說,哥,額走哩,額早晚都是哥的人。隨之在中士臉上“叭”地親了一口,便逃也似地向村裏奔去。

中士痂迷地撫摸著被宛兒親過的那塊地方,望著宛兒漸漸溶進夜色的身影,呆呆地站在坡頂上意味未盡。

清冷的月亮正懸頭頂,大,而且圓。

中士羞赧地搖去砸在臉上的雪團,自嘲般地聳聳肩,更緊地摟了搶身,繼續貓著腰順石階路一級一級往下走。

石階路約百米,不長,頭連崗樓,尾通營房。

營房在山坡背風處,石頭砌成,兩間,不大,包括中士在內,裏面住著四個兵。營房比外面暖和,當間一盆炭火,總是那麼一副要著不著要滅不滅半死不活樣,偶爾,冷丁炸起一顆火星,“叭叭”兩聲,證明著自己的存在,極單調,極無聊,寂寞得讓人心酸。

鑽進營房就好了。中士想。

中士順石階路一級一級往下走,崗樓便被扔在了脊背上。扔在脊背上的崗樓其實不算崗樓,只是一圈用來防身的塹壕,不深,沒在腰眼處。中士走著,突然想起什麼,定下身,回頭朝崗樓上望,不放心的樣子。雪天迷離中,依稀可見崗樓上那面飄揚的五星紅旗,顏色也已褪盡,一副歷經滄桑樣。旗面被風咬碎了,僅剩下幾縷兒,在風雪裏絞纏(中士心中猛然一陣隱痛,唉,這旗,又該換面新的了)。風雪嘶吼著,暴虐無窮,扭扯翻滾,發洩惡毒。旗幟依然如故,呐喊著抗擊,翻卷有力。接崗的士兵持槍而立,如雕塑,不動,生根般穩。

中士放心,順石階路一級一級往下走。

中士走著,眯眼望著被狂碟亂舞般的雪片模糊了的沉默雪山,心底陡然升起一種莫可言狀的悲壯之感。

“哥,咱走哩。”宛兒說。

宛兒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中士入伍那年的一天上午。她給中士烙了二十多張白麵餅子。在村口告別大和媽,背著中士的背包,走上那條通往拐溝的小路,趟過溝底那條彎彎曲曲水兒極淺的小河。兩個人步行著去縣城武裝部。

“哥,聽說霧達(那裏)冷得凍死狗,你可要多注意。”宛兒紅著眼圈說。

“嗯,額記下哩。”中士說。

“哥,到了部隊常給妹來信。”宛兒說。

“嗯,額記下哩。”中士說。

該說的都說了,兩個人許久便無話。

“哥。”走了一段路,宛兒又突然說,“當了軍官,可別忘了妹。”

“嗯,額記下哩。”中士說。

中士鼻子猛然有些酸,想哭,沒淚,便笑笑,“哈哈……”,笑了半句,就半句,卻突然啞住了,嘴巴鼓湧,如嚼口香糖或鮮嫩的菜葉兒。鮮菜可是稀罕物,長年吃不著,戰友們維生素高度缺乏,手指甲枯萎,凹陷,凹坑能盛水滴,讓人心寒。那年夏天,駐紮在山下的連部的戰友用犛牛馱上來一麻袋鮮韭菜,百里顛簸,連焐帶凍,浸透了犛牛腥騷汗臭的韭菜運上來打開一看,已成了一堆綠泥,且結滿晶瑩剔透的冰渣。全體駐軍一齊出動,耗費了半天時間,終於挑撿出半瓷盆白色的菜根。中午,一盆菜根湯熬出來,四個兵圍著瓷盆直往嘴裏吸香氣,一個個饞得口水流,捧起碗,嘴唇貼碗沿輕輕抿一口,“吧嘰吧嘰”,咂摸老半天,兩眼美得眯成了一條線……而中士這時候嘴裏鼓湧的不是菜,也不是糖,更不是白生生的韭菜根,而是一團乘虛而入核桃般大的冰冷的雪。中士想罵,抬頭望瞭望漫天橫飛的雪團,卻沒敢再張嘴,只好在心裏罵了聲操。

中士順石階路一級一級往下走,石頭房便出現在了腳下邊,山坡上臥著,一動不動,一副傻裏八嘰樣。一股濃煙探頭探腦從房頂鑽出,黑黑的,剛一露臉,讓風扯得零亂,立馬不見了蹤影。

石頭房不管,也管不著,癡迷迷任由身子朝肥胖的極端裏走,顫顫的一身肥肉擁擠著十足的豐滿與放浪。緊閉的木門像打禪的和尚,六根清淨,紛雜與爭鬥洶湧著滾過來,被木門一掌斷了觸覺。木門緊閉著,磐石般穩。木門的襠間爬著一堆雪,極乾淨,如獅,睡著了似的,任爭鬥的風不時掀動頭上的長毛,一飄一飄的,極富詩意。弄得中士心裏也跟著一飄一飄的。

中士終於走到了木門前,跺跺腳,抬腳踢了一下門。木門低吟著,身子晃了晃,艱難地閃開一條縫,聲音木木的。

中士罵了一聲操,用力又是一腳,木門一哆嗦,門縫寬了許多。中士一個跳躍,縱身而入,如獅的雪也隨之倒進去被木門一口吞了,軟軟的,沒有一絲兒掙扎的跡象。

矮個子下士一個人圍爐而坐,火爐上橫著的兩把火鉗上,蹲著兩個大瓷茶缸,特號,小水桶般粗細,一股股白霧般的水蒸氣在缸口上翻滾著粗壯,咕嘟咕嘟地呻喚著愜意。下士看看中士,笑笑,沒話,只往一邊挪挪,騰中士一個位置,目光重又落回到一只大瓷茶缸上。廚房裏叮噹有聲,股股米粥的香味從角門裏誇張地漫過來溫暖的誘惑。不用猜,是排長親自下廚了。

“日怪!”中士心裏想,偏偏頭順角門往廚房裏瞅,便瞅見了排長的忙碌。中士心裏嘀咕著日怪,褪了皮手套,一只手便去抓懷中槍,猛然,又醒悟了似的急縮手,但委實已晚,冰冷鋼藍的槍身已生生啃去手掌內一層皮肉。中士無聲地咧咧嘴,無話。

這一切正巧被走出廚房的排長看個真切。排長“嗤”地笑出了聲:“又不是新兵蛋子,連這都不懂?”中士抬起手掌,用嘴吮吮,翻眼瞅著:“我想退伍,就今年。”

排長不言語,目光收回,從上衣口袋內掏出半截歪扁的煙捲,放鼻子下嗅嗅,彎腰在一塊木炭上點燃了,一股青香飄起來。排長猛抽一口,將大部分煙霧吞進了肚,只餘下少得可憐的幾絲兒從鼻孔內張惶擠逃。

中士和下士用力翕動鼻翼,極貪婪的樣子。排長將煙腚尻遞給中士。中士吸了一口,又遞給了下士,下士如得了媳婦急急地抽盡了,面孔上仍折射著不飽的遺憾。排長望著中士的臉,中士的臉和哨卡上所有人的一模一樣,長期的高原生活,讓強烈的紫外線親吻得黑紅乾燥,飛翹的死皮一揭,便蹦出一條紅白的鮮嫩肉色,極像畫家即興的一個飛筆。排長說,中,只要你忘了你上山時發的誓。

“……”中士張張嘴沒說什麼話,目光“吱”地從手掌上滑下去,伸手抓起一只大瓷缸,“咕嘟咕嘟”灌起了開水。這開水其實並不開,燒不到四十度就翻開了花,所以每一位生活在高原之上的戰士,都有一只配發的用來煮茶葉水的大瓷茶缸。

中士忘不了,那年換防時,連長對他們說,同志們,你們能否有信心克服一切困難,像以往的戰友們那樣,在哨卡站住腳紮穩根?緊靠排長站著當時還是上等兵的中士,“叭”地一個漂亮的立正姿勢,胸脯用力一挺,和戰友們齊聲山呼:“請連長放心,我們不是熊包!”口號雖然喊出了,但中士他們心裏都非常清楚,高原專家們曾經斷言,海拔超過四千五百米之後,便屬於“生命禁區”,人在那裏將無法生存和定居。而他們即將奔赴的那座哨卡卻是設置在海拔五千四百米處的一座雪山上。下來的戰友介紹說,那裏空氣稀薄,舍氧量不足平原的百分之四十,常年氣溫均在零下三十度左右。強烈的高山反應,會使每一位初上哨卡的人吃不下,睡不著,頭痛、胸悶、嘔吐、心跳加快,打個比方說,你一個人就是躺在哨卡裏一動不動,而心跳卻超過在內地跑馬拉松,每分鐘心跳能加快到一百二十次至一百三十次……

可口號既然已喊出了,那就誰也不能裝熊。因此,中士他們以常人難以想像的毅力,終於在哨卡上站穩了腳。

更讓中士忘不了的是去年那件事。一畫報記者從北京來,趁開山之時,歷盡風險吃盡萬苦,人是上了哨卡,可就是癱在牀上直呻喚,噦天唚地,臉如黃紙,嚇得人要死。中士用土法給記者治高山反應,在記者鬢角、人中等處,耐心地一下一下按壓,且一口一口給記者喂罐頭汁。記者感動,淚落如雨。記者說,唉,我真他媽窩囊。中士說,初來乍到,都這樣,怨不得人。記者說,我來半天就難受成這副熊樣,你們常年都生活在這裏,困難可想而知。中士說,不算啥,習慣了。記者說,你們太不簡單了!我要把你們全部攝入鏡頭,讓全國人民都知道,在巍巍喀喇昆侖山寒地徹天的冰峰哨卡上,戰鬥著一群多麼可親可敬可愛的了不起的戰士!記者咬著蒼白的嘴唇,手握相機,掙扎著硬是滾下牀,站不住,就跪在地上,邊流淚邊給中士他們一張接一張地拍,嘴裏還不住地念叨著,太偉大了!太了不起了!中士和戰友們憨厚地笑了,咱是軍人哩,咱要不是軍人,每月給一萬元也沒人願意蹲在這兒玩命!

中士想到這兒,眼圈兀自紅了。中士避開排長的眼,抬頭望向屋頂。

屋頂上有團團重重疊疊的圖案,渾圓,發黃。這功勞應歸功於長期的煙熏,那是它們的傑作。抽象的圖案曲裏拐彎,使中士很自然地想到了家鄉那一眼望不透的溝溝岔岔梁梁峁峁,光禿禿沒遮沒羞地袒露,讓人寒心。

中士望著,突然嗓子發癢,想唱,於是就唱:

哥要拉妹妹的手,

妹要親哥哥的口。

拉手手呀,

親口口,

咱二人旮旯兒裏走……

中士唱著,眼前又虛幻出宛兒亮閃閃的毛眼眼,紅嘟嘟濕潤潤的小嘴唇,以及柔軟的小蠻腰。中士唱得極投入:

牆頭上跑馬還嫌低,

面對面睡下還想你……

歌是喜歌,中士卻唱得心酸。嘶啞的聲音破了,如一縷兒破布條,在屋子裏繞過來繞過去。

排長支叉雙手定定地站著,忘了自己要幹啥。矮個子下士一動不動地看著大茶缸,靜靜地聽中士一個人唱。聽過來聽過去,排長和矮個子下士竟不覺淚水盈盈,心裏湧出一股股難言的滋味。

中士終於將曲子唱完了,揩揩眼睛,目光緩緩移下屋頂,低下頭愣怔了半晌,突然笑笑,權作自嘲。

排長聳聳鼻,轉身進了廚房,眨眼之間,變戲法似的一連端出了用四種罐頭做的六盤菜,以及兩瓶高頸紅葡萄酒。排長說,來來,慶賀劉根同志的生日宴會,現在開始!

“排長……”中士胸口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排長說,“劉根同志,別愣了,快公佈宛兒寫給你的情書吧,我們都等不及了。”

盯著大瓷茶缸的矮個子下士身子猛然一震,像打了雞血,立刻來了精神,眉眼間淌滿激動,大聲叫道:“對,念情書,念情書。”

“這……”中士猶豫著。

中士想起去年開山後收到宛兒的那封來信。由於大雪封山,哨卡與世隔絕,收不到家信,看不到報刊,生活單調枯燥。因此,哨卡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無論官兵,每收到一封信都必須讓大家共同分享一飽眼福。中士,快撕開讓大家開開眼!幾個兵圍著中士高興地嚷。中士躲閃著,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再過幾個月就是我的生日了,我想到那天再打開給大家一個驚喜。中士連連告饒,表示著深深的歉意,將自己連同戰友們焦渴的一睹為快,一同塞入了貼身的襯衣口袋裏。

“宛兒……宛兒她……”中士紅著臉神情沮喪,“宛兒似乎有難言之隱,她說,在我接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她也許早就不在人世了。”中士顫抖著掏出了信。

排長和矮個子下士急急地抓過,先是一目十行,後又一字一句地細細看過。三個人半晌無話。

“也許,宛兒太想你了,想讓你回去看看她。”排長說。

“是啊,排長說的在理。”矮個子下士附和著。

“咕嘟嘟嘟……”,中士紅著眼圈猛然抓起酒瓶,依次倒滿三只空碗。

“喝!”中士說。

“喝!”排長說。

“喝。”矮個子下士愣了一下神,也說。

“咣”!

三只碗碰在了一起,有少許酒液濺起來,落在火炭上,

火炭嬌柔地“卟卟”呻喚了兩聲,騰起一股裹了灰末的水蒸氣,在三個人臉前水蛇腰般地扭過來扭過去,挑逗著風騷。三個人不顧,一齊仰脖灌下……

酒瓶空了,碗底幹了。三個人眼睛紅紅的仍無話。

排長伸手在身上掏煙,摸過來摸過去,翻遍所有口袋,仍找不到一絲兒煙絲,匆忙撲向鋪位,一陣手忙腳亂地翻騰,終於從軍毯下弄出兩支吸剩下珍藏起來的煙腚尻。

排長飛快地從身上摸出一縷兒報紙條,動作嫺熟地卷了。三個人輪換著一口接一口地抽。

中士猛抽一口,緩緩吐出。望著團團升騰著伸腰舒臂婀娜多姿的煙霧,中士眼前漸漸漂浮起一片一望無垠溝深壑高氣勢雄渾的黃土地,和黃土地上兩個行單影只的趕路客。

“哥,當了軍官,可別忘了妹。”

“嗯,額記下哩。”

許多日子以前的那天上午,宛兒送中士去縣城武裝部報到的路上,宛兒與中士說過以上這兩句話之後便彼此沉默了。

蒼白的太陽掛在光禿禿的山頂上,一直就那麼一副半死不活樣。爬出溝底,翻上一座山包子,山包子上有幾棵樹,沒有葉子,好似一張靜止不動的畫,始終就那麼幾棵,歲月已過去了幾個世紀,仍舊老長不大,老那麼沒有葉子。轉回身看溝底,溝底裏蠕動著一架驢車,驢車一點一點往前移。移著的驢車上空蕩蕩的坐著一個人,懷裏抱著一杆瘦鞭,耷拉著腦袋,一搖一搖地晃,睡著了似的。蠕動著的驢車馱著趕車人,慢悠悠朝對面坡上繞過去。那裏也有著一條路。褲帶樣的小路灰不溜丟的,灰不溜丟的小路彎彎繞繞坑坑凹凹的不起眼,老讓人和牲靈走過來走過去。

中士和宛兒抬眼向對面坡上望。蔚藍如洗的天空下,一群髒羊在坡上覓草,奔過來蕩過去。一個頭上纏著黑黑的白羊肚手巾的攬羊漢,披一件光板山羊皮大衣,握一杆長長瘦瘦的羊鏟,有一下沒一下地撮起一鏟土坷垃,拋向亂跑的羊,豁了牙的大嘴,也有一下沒一下地吼喊著:“喲——喝,喲——喝。”中士站穩腳,留戀地癡痂望。

“哥。”宛兒突然說,“額給你唱支曲子吧。”

“嗯,好,好。”中士點著頭,仍在癡癡望。

宛兒輕聲唱起來。宛兒唱的是一首山西民歌:

……

並頭蓮開花離不開,今日裏走了啥時回來……

淒婉的歌聲悠悠落進溝岔裏,沉下去了,沒有一絲兒回聲,使空曠的天空和連綿起伏一眼望不透的黃土坡坡,顯得更加寂寞單調了。

“宛兒。”中士突然說。

中士撫摸著宛兒飄逸的黑頭發,淚水水不知不覺就爬上了粘滿黃塵的臉,弄出一條條相互交叉重重疊疊曲曲彎彎的花花道。

宛兒不再唱,一雙淚眼定定地望著中士。

“哥!”宛兒說。

宛兒喊了一聲哥,頭一低,撲入中士懷抱裏嚶嚶哭出了聲,一雙瘦肩一聳一聳的。

中士說,宛兒,你等著,額會常想著你哩,三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再說中間還能探親哩。

“哥!”

“宛兒!”

兩個人動情地摟抱著,一雙嘴也緊緊地粘合了,於山頂上站成了一幅迷人風景。

對面坡上的攬羊漢抱著羊鏟,癡痂地朝這邊望。良久,突然知趣似的一甩頭,揚起瘦瘦的羊鏟,喲喝著羊群,騰起一陣黃塵向坡下漫過去了。人和羊群漸漸遠去,終被一條溝壑吞下去,不見了蹤影,惟留下一縱一縱的黃土塵和一曲時斷時續的信天遊,在渾圓的黃土褶皺裏蕩過來蕩過去:

拉著妹的手,

親著妹的口——喲喝。

拉手手呀麼,

親口口呀麼——喲喝!……

爐子上的焦炭著透了,沒勁了,表面已泛起一層死灰。屋內已開始有點冷。排長從鋪位下撮起一鍬焦炭,示意矮個子下士將大瓷茶缸端起來,焦炭投進火爐裏。一縷兒藍煙悠然飄起來,在屋子裏扭著腰身,這原是藏在炭中的幾根軟柴作的怪。娘的。排長嘟噥著用火鉗在炭火中攪了攪。“叭叭”,火爐裏炸起幾串火星,濺在矮個子下士的身上、帽子上。

“下士,咱給劉根唱支歌吧!”排長說。

“嗯。”矮個子下士眨巴了一下眼睛說。

於是,就唱。

然而出口的並不是《祝你生日快樂》,而是一首《什麼也不說》:

你下你的海,

我趟我的河,

你坐你的車,

我爬的我的坡。

既然是來從軍,

既然是來報國,

當兵的爬冰臥雪算什麼……

正是歇崗的時候,幾個兵圍著炭火低頭無語,誰也懶得說一句話。撲克牌、麻將磚、象棋子散落一地,無言地極委屈地望著它們的主人,一副逆來順受的奴才樣。

雪山哨卡,遠離塵世,荒涼寂寞。白天兵演兵,夜晚兵看兵,幾乎成了年報的日報早已翻閱殆盡又黑又亮,每篇文章包括標點符號皆爛熟於心。電視機、收音機由於海拔太高,都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打麻將、下棋、甩撲克,日復一日,也已索然寡味。幾個兵聚在一起說得最多的莫過於關於女人的話題。幾個兵正處在血氣方剛的年齡,晚上便免不了做出一些千奇百怪令人臉熱心跳的夢。於是,一首調侃的順口溜便在第二天洗褲頭的時候應運而生了,且日臻完美久唱不衰:“娃兒娃兒,水中遊,別讓臉盆碰著頭……”血肉之軀的幾個兵們同樣具備著凡人所擁有需求,他們雖時時被營房外牆壁上那鬥大的白底紅字寫就的豪言壯語,鼓舞得熱血沸騰,但營房後的廁所牆壁上,卻也時常塗滿了驚心動魄充滿原始衝動線條粗獷極富表現力的象形壁畫……

“我講一個故事吧。”排長說。

“嗯。”中士說。

“嗯。”矮個子下士也說。

“嗯。”另一個兵也說。

於是,排長就講了。

有一個河南兵,爹媽清一色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土裏扒食的農民。河南兵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沒考上,想到部隊去鍛煉。徵兵剛開始,河南兵便去找民兵連長報名。民兵連長說,中,是好事,可咱這連長連個村委都不是,咱當不了家,你找村長吧,村裏大小事都是村長一人說了算。村長有能耐,以往窮得站不到人前,自從當了村長後,不足兩年,便蓋了兩層小洋樓,又一年,家裏便彩電、冰箱樣樣俱全。整日和鄉里來的幹部吃啊喝的,官不大,卻是一方土地。河南兵的爹說,如今沒錢難辦事,求人可不能空著手。於是,河南兵揣了一百塊錢,置了禮,和爹一起到村長家坐了坐,才算爭得了一個預征名額。後來,河南兵又揣了八百塊錢,和爹一起分別到鄉武裝部長、派出所長、體檢站主檢醫生家裏坐了坐,這才好不容易穿上了軍裝。

河南兵離家那天,河南兵的爹流著老淚對河南兵說,娃子,咱莊稼老粗當兵不易,到了部隊,你要聽領導的話,好好給老子爭口氣,爭取混個一官半職,給咱改改門風,也好讓老子榮光榮光。河南兵望著爹,鼻子一酸,眼淚下來了,爹的一張瘦臉爬滿了縱橫交織如曲折溝壑的皺紋,凹陷的老眼明而深邃,左眼大眼角處擁著一團黃巴巴的眼屎,一晃一晃的,深深鑽進了河南兵的腦子裏。河南兵雙膝一軟,“咚”一聲給老爹跪下了。河南兵說,爹,您老說的,兒全記住了,您老就放心吧。就這樣,河南兵帶著爹的重托和爹左眼大眼角處擁著的一團黃巴巴眼屎的記憶,來到了西南邊陲,成了一名普通的士兵。

在部隊,河南兵每月都要將自己的工作情況寫成信向爹彙報。後來,河南兵考上了軍校。放寒假時,河南兵與家鄉縣城裏一名姑娘定了親。再之後,雙方情書頻頻。河南兵軍校畢業,分到了一所邊遠哨卡裏,當了一名排長。在那“六月雪花七月冰,八月剛過就封山”的“生命禁區”裏,河南兵寫給未婚妻的情書,陡然從“月刊”變成了“年刊”,未婚妻起了疑心,寫信聲明,若再這樣,就要與河南兵斷絕來往。河南兵急得抓耳撓腮,只好寫了一封長信解釋。

河南兵在信中這樣寫道:

……在這被稱為“生命禁區”的地方,一年四季冰天雪地,是“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六月穿棉襖,四季雪花飄;頓頓夾生飯,氧氣吃不飽”。一年封山十個月,除了冰山還是冰山,電視機裏沒影,收音機裏沒聲。報刊、信件和一年的給養物資,都是在僅有兩個月冰雪消融的開山時機,搶著用人背犛牛馱弄上山的,根本沒法子正常通信。惟一通往山上的那條羊腸小徑,解放四十年來,已有十三名軍人的忠骨永遠埋在了那裏。就你的十幾封信和兩封電報以及這封斷交信,也是在犧牲了一名戰友和一頭犛牛的沉重代價下才一齊收到的。

那天,天高且藍。山下連部的一位四川籍戰友,乘開山之機,背著將近五十多斤重的郵包,裏面盛滿了積壓在連部將近一年的報紙和信件,趕著馱滿給養的犛牛,往山上哨卡裏送。途中卻遇到了雪崩,犛牛驚恐萬狀,山吼一聲掙脫韁繩撒蹄狂奔,連同身上的給養物資與滾滾雪崩一起跌入了萬丈深谷。脫離險境的戰友,繼續背著沉重的郵包往山上趕。隨著海拔的增高,這位戰友出現了嚴重的高山反應,頭疼似醉酒,腳軟如踏雲,嘴唇發紫,指甲蓋發青,歪倒在山路上,再也沒有爬起來。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戰友,頭朝哨卡,十指死死摳進冰雪裏,而在他的身後卻留下了一條爬行數百米長的深深雪道……

在雪山高原,只要有兵的地方,都演繹著無數驚心動魄的故事,譜寫著一曲曲動人心弦的壯歌。在我們師,有一個機務站,根據他們的事蹟采寫的長篇通訊,還登在了《解放軍報》週末版頭版頭題的位置上哩。文章中有這樣一段故事,我相信你聽我給你講述之後,就會逐漸理解我們做為一名普通軍人的情感世界了。通訊照錄如下:

“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四點,一陣急促的緊急集he哨聲又一次在機務站響起。過慣了這種生活的通信兵三分鐘後,無一遺漏地集結完畢。經驗告訴他們:又要緊急出征查線排除故障了。這個機務站所處的環境十分險惡,你若不信,從以下地名中就可想像得到。它北依“死人溝”,西接“野馬灘”,南臨“老虎口”。機務站所維護的線路平均海拔五千三百米,全部在雪線以上的“生命禁區”裏。古代行旅的累累白骨是天然的路標,過往的軍車和地方車輛遇難的情況時有發生。人們不時可以見到路經此地的本地人因為膽怯而跪拜、傳經、祈求神靈保佑的情景。

“十來級的狂風和鵝毛般的大雪呼嘯彌漫,道路、溝壑、一片蒼茫。六名官兵只好輪流在前面爬行著為汽車探路。六個半小時,在走到三十八公里處,終於發現線路上搭著一根長長的鐵勾。——線路故障正是由它製造而出。力盡精疲的官兵們氣得發瘋,真想找出那個製造線路故障的傢伙狠揍一頓。這時,從一輛近乎傾倒的汽車裏,爬出一個臉腫得如發麵饃一樣的青年司機,他跪在雪地上不停地磕頭說,實在對不起,我凍得不行了,最後才想出這種造成短路向你們求救的法子,明天哪怕送我坐牢都中。憋了一肚子火氣的官兵們見此情景心軟了。帶隊的指導員攙起了這位地方司機。餓癱了的這位司機一口氣吞完了官兵們帶著的乾糧。

“風雪越來越大,氣溫已迅速降到了零下四十度。官兵們帶上這位地方司機走出不遠,車也趴窩了。不一會兒,他們的手腳、臉部都失去了知覺。為了不被凍死,官兵們先是燒汽車上的汽油,汽油燒完了,又開始燒輪胎。死亡一步步向他們逼近了。那個地方司機喪氣地理怨自己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把我一個人凍死算了。指導員紅著眼圈說,你可不能這樣說,這大阪上要沒有那個機務站,凍死了人,誰也沒法子,可既然有這個機務站再凍死了人,就是我們的失職了。別說你,我們中誰也不能死,我們還年輕,家裏都還有父母、妻兒,光是為了他們,也得活下去。

“半月後,搶救那位地方司機的六名官兵中,有兩個戰士終因腳部凍傷嚴重,不得不各自截去了一個腳指頭。動手術那天,得知消息的那位地方司機專程從喀什趕到葉城駐軍醫院,痛哭失聲地拉著這兩個戰士的手說,實在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們啊!兩個戰士笑著說,你看你,到了這時候你還說這話,只要你沒事,我們就心安了。

……”

一年以後,河南兵的未婚妻來信了。信上說,你變心了,咱配不上了,不想談就算了,何必還粘粘糊糊地編排一大堆嚇人的故事胡弄人。

河南兵哭笑不得,氣得一個人跪在哨卡上對著沉默無情的冰山直罵娘。後來,河南兵休假回了老家。就在他找到夢牽魂繞的心愛的未婚妻想當面傾訴衷腸時,姑娘卻塞給他一張與別人結婚的“請柬”離開了他……

河南兵一氣之下,發誓一輩子不結婚再也不談戀愛了。直到如今,這河南兵已三十掛零了,仍然還是光棍一條……

“排長,這河南兵就是你呀!”中士突然哽咽著撲向排長。

“排長……”矮個子下士哭著喊了這麼一句。

“……”另一個兵也泣不成聲。

“別哭了!”排長一抹著滿臉的淚水突然吼了一嗓子。

淚水盈盈的排長望著三張仰起的年輕的男人的臉。三張臉顏色黑紅粗糙,如風乾的柿皮。

“中士。”排長說。

“開山時,我一定想辦法讓連長批准你回家探親。”排長說著,一雙手用力地拍在了中士的肩膀上。

難熬的開山時機在全體官兵“早日開山”的期盼與念叨聲中,終於來到了。中士的探親假也非常順利地被批准了。

中士激動得一晚未曾合眼,眼前不停地晃動著宛兒窈窕的身影,耳邊不斷地縈繞著宛兒好聽的曲子:我見到我的情哥哥喲/有說不完的話/咱們兩個死活喲/纏在一道……

那天,中士與送給養的戰友一起下山時,哨所裏全體駐軍一齊出動,列隊為他們送行。中士身上還揣著三十餘封全體官兵憋了十個月急需向各自的親友傾訴思念的信。

天氣絕好,空氣凜冽而清新。周圍潔白的冰川、雪山在清晨高原太陽的映照下,晶瑩綺麗,美侖美奐。造型奇絕高達數十米的冰塔,成千上萬,百態千姿,如瓊樓玉砌、神劍插天,似走獸賓士、百鳥飛天,像長城逶迤、衛士戍邊……一個個似玉如晶,色彩紛呈,冰肌潔骨,秀色可餐,使人恍若置身仙境。

“到了家,好好給宛兒解釋清楚。”排長說。

“嗯。”中士點點頭。

“代問宛兒好。”幾個兵說。

“嗯。”中士點點頭。

“要是……要是……你可不要義氣用事,咱是軍人!”排長說。

“嗯。”中士點點頭,忽然轉身,立正,向送行的全體官兵敬了一個重重的軍禮。

中士走了。走了好遠,扭過頭往回看,戰友們仍定定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中士心裏一熱,又想掉眼淚,但還是咬牙忍住了。中士只所以走了好遠才扭過頭往回看,就是怕離得近了看到戰友們的樣子自己掉眼淚。因此中士走了好遠才扭過頭往回看。中士忍住沒讓淚珠往外滾。

高原上的太陽極白極亮,卻沒有一絲兒暖意,條條光束中看不中用,像一把冰冷的劍,刺穿了冰山,刺穿了營房,刺穿了戰友們身上的棉衣棉褲,太陽光一片金色,讓人沐浴著仍禁不住打冷顫。

宛兒,哥回來了,哥就要和你見面了,你可要等著哥呀,井子裏絞水桶桶裏倒,妹妹的心事哥知道……中士一路不住地在心裏念叨著。

遠遠地看見連部了。中士忽然發瘋似地撲向了一棵小樹,緊緊摟抱著失聲慟哭。

近兩年了,中士沒有見過一棵樹一叢草。

“我終於看到綠色的樹葉了!”中士淚水飛濺。

中士太激動了。這雖然是營房前唯一的一棵樹。

綠色,那是生命的憧憬啊!

“大——!媽——!”滿身塵土的中士幾乎是一頭撲進院裏的,他一眼看到圪蹴在窯門口抽煙的大,還有在院子裏一棵老椿樹下縫補一件舊衣的媽,心裏一熱,雙眼立即湧出了淚水水。

大和媽頭髮灰了,臉上的皺紋多了。大和媽老了。中士媽在愣怔半晌之後,突然扔下手中的針線撲過來:“娃,額的娃兒哩!”中士媽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中士的臉仔仔細細地看,禁不住老淚縱橫。

中士大狠命地抽著旱煙袋,團團青煙飄起來,將一張佈滿曲曲折折棗樹皮一樣皺紋的臉弄得虛虛幻幻的,讓人難以捉摸。“娃。”中士大說。中大終於從煙霧裏走出來,“瞅額娃這臉也黑了,個子也長高了。”中士大繼續說,“大沒有白養活你,娃,快回窯來,回窯來歇著,讓你媽給娃做好吃的去”。中士媽說:“可不是,光顧高興哩,還餓著額的娃哩。”

中士望著張慌失措的媽,她伸手去向窗臺的雞窩裏掏,手裏掏出幾個雞蛋。中士媽說:“額給娃燒碗茶。”中士眼眶又酸滿了淚,心裏很不是味。中士說:“媽,雞蛋省著叫我,叫額大喝吧,媽,咱窯裏還有酸菜沒有?額想吃酸菜。”中士媽說:“有,有,額娃還想吃酸菜,咋就沒吃夠哩?”中士說:“媽,額就想吃酸菜,幾年都沒吃哩。”中士媽說:“好,好,娃先進窯歇著,媽給娃做娃最愛吃的米餾子就酸菜,還有白麵饃饃。”

中士進了窯,窯裏暗暗的。猛一下從太陽底下走進去就是暗暗的看不清。中士閉上眼穩穩神,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窯裏便不那麼暗了。窯裏的東西還是先前的老樣子。滿窯裏充盈的還是那麼一股子聞慣了的酸菜味兒。中士將行李放在了土炕上。中士媽跟在中士後面,急慌慌不知做什麼。

“媽,你先做飯吧,額想去宛兒家看看。”中士說。

“……”中士媽扭身看著中士大,張張嘴卻沒發出一點兒聲。中士媽不敢看中士。

“咳,咳——。娃,甭去了,先歇歇,吃了飯再諞。”中士大說。

中士大將一盆水端進了窯。“娃,先洗把臉吧,沒鼻子沒眼……”中士大說。中士接過臉盆放在地上,彎下腰掬起一捧一捧水,“嘩嘩”往臉上蒙,又撈起一條毛巾在兩手之間擰,擰著的毛巾滴滴嗒嗒淌著水,弄到臉盆裏,聲音很單調。中士用毛巾將手和臉、脖子,認真擦一遍,整理著衣領開始往外走。

“額還是想去宛兒家。”中士說。

“娃,甭去了。”中士大說。

中士想說,不,額還是想去宛兒家,卻看見媽一個人躲在大身後於太陽底下撩著衣裳擦眼角。中士腦子裏“咣”地一聲鑼響,神經猛一下繃直了。

“大,出了什麼事?”中士說。

中士大眼神有些亂,躲躲閃閃的,不敢看中士。

“媽,是不是宛兒出了事?”中士說。

“宛兒……宛兒她……早已嫁人了。”中士媽說著終於哭出了聲。

“不,不,這不可能!媽,你甭騙額。”中士說。

“娃,你媽說的都是真的哩。”中士大說。

“宛兒出事後,她給你寫了四、五封信,你大還給你打了兩封電報,你都沒寫回半個字。”中士媽說,“她沒臉見人,就上了吊了,幸虧宛兒媽看見了,這才撿回一條命。後來,她來咱窯裏哭了一整天,給你大和額磕了三個響頭,便跟著一個做古錢生意的河南人走了。唉,多好的娃子哩。”

“不,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哩!”中士用力搖著媽的身子說。

“唉,這都是……這都是村長那瘸腿兒子造的孽呀!可憐的宛兒哩。”中士媽傷心欲絕的一縷兒灰發貼伏在臉頰上沾滿淚水。

中士媽說:“年四個(去年)春上,村長讓人去宛兒家給他的瘸腿兒子提親,宛兒死活不願意。瘸子便經常去宛兒家窯裏纏。到夏天,也就是陰曆六月初七那天晌午,宛兒大和宛兒媽上街賣豬娃,宛兒一個人在窯裏洗澡,村長的王八羔子就撞開了門……宛兒和他拚命,那畜牲抓著宛兒頭髮死命往牆上碰。宛兒昏死過去,他就……他就……”

中士的腦子裏又“咣”地一聲鑼響,腦袋“嗡”一聲脹得碾盤一樣大,身形成了娃娃魚。中士吼叫著:“咋不告他狗X的哩?”

“這事兒能多光彩?私了啦,村長家給宛兒大五百塊錢損失費。宛兒家也嫌丟人現眼,只好吃了個啞巴虧,答應不再追究了。”中士大的臉上寫滿了無奈。

中士突然跳起來,甩飛了軍帽子,橄欖色的平頂帽惱怒地竄跳到中士大的腳跟前仰起臉靜坐著抗議麻木。

“我……我他媽殺了他狗X的!”中士說。

中士大渾身一顫:“娃,咱不能哩。那狗X的如今在縣裏當了工人哩,十天半月不回來,咱鬥不過人家哩。”

“我不管,我非殺了他狗X的。”中士怒衝衝抬腳往窯外走。

中士大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圓,抓住中士不放手。中士大說:“驢日的你,殺人償命,能的你!還學會我我我了。”

中士看著大。大臉上的皺紋像黃土坡坡上縱橫的溝溝岔岔,一條條多得數也數不下。

中士大說:“好額的娃哩,不是大說你,胳膊再粗也扭不過大腿哩。村長浮起(上邊)都有人照應,風光著哩,還他媽是人民代表,常去縣上坐在電扇子下麵開會哩,羊肉泡饃盡著人家吃哩,咱能比過人家?再說,這事兒早就私了啦,你再抖擻這事兒,宛兒家也不光彩哩。”

“他村長算個毬毛,村長也不是他祖父世業,他能幹人老幾輩子?”中士說。中士見大膽小的樣子便岔了話題,中士說,大,你知道哩,我,不,是額,額當兵的那搭山陡雪大,下麵的人上不去,上去的人下不來,常鬧雪崩。通往山裏的路,每年要等到夏天雪化冰開後,才能通過一道道鬼門關,一封信一年後能收到就算不錯了。宛兒的信也只收住一封,剩下的,一定是那次與失蹄的犛牛,一同墜入雪穀了……額要是早知道……唉。中士懊悔得心腸寸斷,鬢角上的青筋暴跳著滾圓。

中士將吱吱爆裂的心火一口一口咽進肚,苦澀的胃液便忙得焦頭爛額,撫慰了張三,又溫存李四。中士臉上浮映出一片假意的平靜。中士站在窯門口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如一塊燒透了焦炭掛在天頂上,把什麼都烤得蔫哩八嘰的。中士往遠處看,對面的山坡上立著幾棵樹,看不清到底是些什麼樹,枝枝杈杈孤苦無依的,就長著那麼幾棵。再朝周圍看,一色的溝溝壑壑,梁梁峁峁,高高低低,重重疊疊,一旋一旋的,旋得中士腦仁一跳一跳地疼。

“大,額想出去走走。”中士說。“額想出去走走,額不去宛兒家了。”中士繼續說。

中士大和中士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再說什麼話。中士大有點不放心地松了拽著中士衣袖的手。老倆口跟了中士小心翼翼走出窯。

太陽正毒,中士大和中士媽臉上都有密密的汗水往外冒,鼻子上也冒。中士看見大臉上有一根蟲子樣的汗水在深深的皺紋裏曲曲折折地忙碌,一閃一閃的。大的嘴半張著,黑牙稀稀地閃露,舌頭也一閃一閃的。中士心疼。

“額想去外面走走。”中士說。

中士說額想去外面走走,一個人便扔下提心吊膽的大和媽,故作輕鬆地下了他們家門前的鹼畔。

中士順溝底一直往外走。後來中士便上了溝外的土坡坡。中士回身往溝底裏望,大和媽影子樣貼在窯門外,好似在說著什麼話,大的手一揮一揮的,說話的聲音聽不到。

中士扭過身繼續走。中士走著走著,把地上的黃土便一腳一腳狠狠踢起來,黃土塵就一團一團飛起來,飛起來的黃土塵便一團一團往中士汗津津的臉上撲。中士的嘴裏、鼻子裏、眼窩裏都鑽了土,耳朵眼裏也有。灰頭土臉兒的中士樣子很滑稽。中士的軍衣汗濕了,貼在脊背上。中士感覺著蟲子樣的汗水,在脊背和肚子上一個勁地往下爬,吱吱吱一直鑽進褲腰裏。軍用皮帶將腰身焐得一圈癢癢的。

操,中士說。中士說操的時候,已走到了一處環境非常熟悉的地方,是一個僅容下三、四個人的天然凹坑坑,裏面長滿軟軟的草。

中士的呼吸急促了。

滿月的月亮又大又圓,水銀樣瀉滿凹坑坑,四周一片清冷蒼涼。那時候,宛兒和中士兩個人偎依在凹坑裏。宛兒說,哥,你猜額給你帶了個啥?中士說,啥?麻利讓額看。宛兒說,你先答應額,把眼睛閉上。中士順從地閉了眼。隨之,一個圓滑細嫩的熟雞蛋觸到了中士的嘴唇上。中士睜開了眼。宛兒說,額從家裏偷出來的哩,快吃了。中士說,吃,都吃。宛兒癡癡地盯著中士,慢慢張開了嘴。於是,兩個人你一小嘴,我一小嘴,很香甜很幸福的你一口我一口一點一點地吃……

雞蛋吃完了。宛兒說,哥,你得親親額。中士笑笑,便大膽地摟緊了。兩個人相擁著,四只唇迅速壓貼在一起,彼此試探地微微啟開,舌尖相撞,便匆忙縮回,爾後又小心翼翼地再伸入,再相撞,再躲開。如此幾番,膽兒便大了,猛然間竟同時急急地相撞,熱烈地纏繞,焦渴地吮吸……

令人迷醉暈幻的初戀給剛剛高中畢業萎靡不振的中士留下了無窮的回味,並從此被入魔般地牢牢吸引,不忍自拔。然而,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成了被風吹散的彩虹。

“X你媽狗X的!”中士突然吼了一嗓子。

中士被自己突然的怒吼嚇了一跳。

中士愣神須臾,淚水緩緩從眼角爬出來,流進了嘴裏。良久,中士神情恍惚地離開了凹坑,漫無目的地走。

太陽將坡上的石頭曬得白熾熾的。周圍擁擠著三尺來高的玉米也蔫不拉嘰地升著熱氣,燙人的臉。沒有風,空氣裏滿是竄鼻子的玉米葉子粘糊糊的甜味,聞久了就讓人直想打瞌睡。也看不到一只鳥。幾棵樹就那麼孤單單可憐巴巴地站著。中士走近了,這才看清楚,這是幾棵香椿樹,許多蟬爬在上面拚了命地叫,叫一陣,停一陣,沒有個完,吵得中士頭皮一陣一陣地麻。

“瘸子,額X你媽哩!”

瘸子是村長的獨生娃。中士罵著瘸子我X你媽哩突然抬腳踹向了一棵香椿樹。香椿樹嘩啦啦哆嗦著,蟬也被嚇得閉了聲。

“老子非親手殺了你!”中士繼續罵。

中士想起瘸子的無賴樣,恨得牙根子一陣一陣地疼。中士想著瘸子的無賴樣,便恨恨地轉身往村長家窯裏去。

這時候,溝底下突然浮上來一溜蒼涼的信天遊:

走了走了走遠了,

眼淚花花子飄滿了。

只唱了這麼兩句,就兩句,便停住了。

中士下了一道土坡坡,對面漫過來一群羊,一群羊後面的那個攬羊漢髒兮兮的臉看起來生生的,不知道是哪村人,中士不認識。

羊群擋了中士道,中士沒讓道,繼續往前走。頭羊惡狠狠瞪起一對黃眼珠子沖過來。攬羊漢一晃羊鏟,手臂優美地揮起來,一撮黃土便穩穩地砸在頭羊的耳根子上。頭羊“咩”地一聲,甩甩頭,立刻溫順地領著羊群給中士閃開一條縫。

攬羊漢看著中士走過去,頭一揚,又吼起來:

眼淚花花子把俺心淹了,

心裏心重了。

兩句,仍這麼兩句,就停住了。

中士心裏酸酸的。中士咬咬牙,繼續往前走。中士走出了一身臭汗,終於上了村長家鹼畔。

村長和他的婆姨正盤腿坐在土炕上吃午飯,炕桌上擺著兩葷兩素四個菜。他們隔著窗戶看見一個穿軍裝的人走近窯門口。他們不認識。

村長家新修了窯,盡是出面子石頭,白灰勾縫,窗戶開得很大,還裝了亮閃閃的玻璃,映得見人影兒。窗戶與窯門之間的牆壁上,掛著幾串辣椒,紅得耀眼。中士撩開門口的白布簾,閃身進了窯。

村長和他的婆姨愣了愣神。

喲,是劉根侄兒哩!啥時回來哩?快上炕吃飯!村長首先認出了中士,趕忙從炕上跳下來,把中士往炕上讓,一臉的熱情,他偷眼瞪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婆姨,快,把那瓶汾酒拿出來,讓額叔侄倆喝個痛快。

中士也不阻攔,打量著窯裏的擺設,窯裏亮堂堂的,炕的斜對面,緊挨窯壁放著一張新做的朱紅大條桌,條桌正中端坐著一個古色古香的“駿馬”牌大座鐘,大座鐘上,一匹騰雲駕霧的銅片駿馬揚著翻飛的四蹄,做飛黃騰達狀,凝滯不動。鐘盤下吊著圓溜溜鋥明瓦亮的鐘擺子,“咣當咣當”地來回擺動,神氣十足。村裏雖然不通電,可條桌的右首上卻擺了一臺電視機,電視機上罩著一條紅絨布錦旗,旗面上依稀露出幾個黃布條字:“……先進村……鄉政府贈”,也不知道電視機是黑白還是帶彩的。

中士說:“這二年你混得不錯哩。”

村長說:“哪里話,一天到晚都是催糧派款刮宮流產,盡得罪人哩。”

“當村長就是他X的比老百姓美,要不,你吃哩花哩從哪兒來?”中士心裏說。

中士發了一陣感慨,突然又想,毬,你驢日的再美,你一死,美也就沒有了;你官當得再大、福享得再多,你和還有羡慕你的今人,以及知道你的後人,也都逃不脫一死,享福受窮都他媽一個樣,都得去閻王爺那裏報到,只不過是個時間早晚的事。中士想到此,便不再聽村長沒完沒了的啰嗦,咽進肚裏的心火又忽地一聲竄出來,燒得中士眼珠子紅,於是脖子一挺問村長:“你瘸腿兒子回來沒有?中士說,他睡了宛兒,他不是人,他是個毬,我要殺了他!”

剛剛走近來的村長婆姨聞聽此言,一聲驚叫飛出口,酒瓶子便從手中滑下來,掉在地上摔碎了,滿窯裏立刻充盈了濃濃的酒氣。

村長臉色臘黃,兩片厚嘴唇笨拙地跳了一陣叫不上名字的什麼舞,發出的聲音像是他剛從他婆姨肚皮上滾上下來,軟不拉嘰的,沒有了底氣:“好……好侄兒哩,你……你咋說這話哩?你……你聽額說……”

中士斜起眼,他看見村長的身子在“嘩嘩”地抖。

村長婆姨也抖,後來,身子一晃,就軟癱在腳地上。

“聽,聽你個毬,你算個毬毛,額非殺了他狗X的!”中士的每一個字都“咯吱咯吱”地噴射著怒火的切齒。

中士說著我非殺了他狗X的,便轉身跨出了村長家的窯,並隨手一把扯下窯門前掛著的白布簾,摔在地上踩過去。門簾上便清晰地爬上了兩只碩大的黃鞋印,沾滿了黃土的血腥報復。

“額非殺了他,驢日的!”中士繼續說。

一身便裝的中士一個人在黃土的褶皺裏走。通向縣城的小路彎彎曲曲的,溝底的那條小河,淺淺的河水在不緊不慢緩緩地流,依然是以前的老樣子,沒啥變化。爬出溝底,翻上那座山包子,空氣猛一下清新了。

中士抬眼往四下裏看,對面坡上的玉米地邊有人的影子在很虛地晃。後來,終於看清了,是一個人在鋤地,有氣無力的,一副無精打采樣。不時還傍了鋤把往溝底的那條小路上很長時間地望。

剛才他(她)肯定也看見我了。毬,我又不是去殺他(她),他(她)有毬看!中士心裏說。中士不再看,也不再想,扭回頭繼續往前走。

提起家來家有名,

家住在綏德三十裏鋪村,

四妹子愛見那三哥哥,

你是額的知心人……

典型的一個男人腔。

“那人心裏一定也悽惶。”中士說。

中士聽見鋤地人突然唱起了《三十裏鋪》,一邊嘴裏說著那人心裏一定也悽惶,一邊停下腳,在路邊邊上灑尿水。尿水“嘩嘩”,將鬆軟的黃土沖了一個很深的窩,尿水泛起的黃沫沫臊的嗆鼻子。中士感到鼻孔有點兒癢,便翹起一根小指頭挖鼻孔。中士一邊挖鼻孔,一邊尿著尿,一邊用心聽鋤地人唱: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說咱倆天配就,

你把額閃在半路口……

中士愣愣地站著,尿水早已尿完了,鼻孔也不再癢癢了,就那麼愣愣地站著聽鋤地人唱。尿水沖出的一條小溝溝,湧起的泥土就像凝固了的泥石流。

鋤地漢子仍在極動情地唱:

叫一聲鳳英不要哭,

三哥哥走了回來哩,

有什麼話兒對額說,

心裏不要害急……

“哥的宛兒哩。”中士說。

中士輕聲喚著宛兒,淚水水便像豆子樣“唰唰”往下滾。良久,中士醒過了神,解嘲似地苦笑笑,扣好褲口,朝對面坡上唱歌的鋤地漢子望瞭望。

“驢日的瘸子,老子非殺了你!”中士說。

中士穩穩情緒,踢起一路黃土塵繼續走自己的路。

中士翻上了另一座山包子,那鋤地漢子的小曲還在身後淒淒慘慘悲悲切切緊追不捨地攆:

三哥哥當兵坡坡裏下,

四妹子鹼畔上灰塌塌……

太陽偏西的時候,中士終於托一身黃塵踏進了小小的縣城。髒破的街道上有男女來來去去地走。各種小販們的吆喝聲,也有一聲沒一聲的,沒有個完。黃塵飛揚,沉悶悶的空氣中,充滿了嗆人的羊膻氣和酸臭的人汗味。

中士在一家鐵匠鋪前停下來。中士買了一把殺羊刀,中士把殺羊刀揣進懷裏,便直奔山半坡那家制箱廠,去尋瘸子。

中士到了廠門口,一個髒兮兮的門衛老漢伸出了紮著紅袖章的那條胳膊。

老漢用另只手揉著眼角的一塊眼屎說:“你找誰?”

中士說:“我找人。”

老漢說:“不論誰,上班時間不會客。”

中士說:“我不管”,依舊擠著身子往裏邊進。

老漢說:“你站住!跟你說了,你還進?

”中士說:“我找人。”

老漢說:“跟你說了,上班時間不會客,這是制度,你要進去了,人你也見不著,額還得挨罵。”

中士懶得和老漢閑磨嘴皮子,便掉轉身不再說話,任憑老漢一個人嘟噥來嘟噥去。

中士往遠處的坡頂上望,土坡坡上爬滿了一條條深深淺淺的溝溝壑壑,極像黃土地身上屈辱的裂痕痕。漫漫紅塵上下五千年,也不知有多少男人和女人一直在這傷口裏走過來走過去,於是,這傷口就一直被揉過來揉過去,便感染了,便化膿了,便流血了,便流水了,便再也長不住了。中士心口堵堵的,悶得難受。

“操。”中士罵了一聲。

老漢說:“你……你罵人?”

中士說:“額想罵。”

“操。”中士繼續罵了一聲。

老漢揉著眼屎,不解地看著中士的臉發了一陣子呆。老漢說:“你一臉殺氣,是不是來要帳的?”

中士說:“你管不著。”

老漢終於將眼角的一塊眼屎揉掉了。老漢說:“那你……到底找誰哩?”

中士說:“張金柱,外號張瘸子,驢日的,他不是人。”

老漢說:“張金柱?有些天沒見哩”。

中士說:“咋就沒見哩?他又沒回家”。

老漢說:“額不騙你哩,張金柱總是不上班,總是偷女娃子們的奶罩子、褲衩子。噢,看額這記性,廠裏半年多都沒啥活幹了,人都快走完了,盡剩下幾個當官的硬撐著門面哩。”

“操。他不是人。”中士說:

中士離開了紙箱廠,踢起黃土,揚一路的黃塵,在大街上走。

“驢日的,我非殺了他。”中士說。

不長的街道很快就走完了,找不到瘸子一條影,中士很喪氣。

中士擦著脖子上粘滑的汗泥,抬眼往西邊看。太陽如一塊著透了的焦炭滾下了山包子,只剩下一點屁紅。

“操。”中士又罵了一聲。

中士走進一家泡饃館,用指甲一點兒一點兒掰碎了饃塊。在無聊的等待中,又要了一盤羊雜碎,又要了一瓶柳林春。中士機械地吃完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泡饃,便開始一個人悶悶地灌白酒。

“他不是人,他是個毬。”中士說。

“吱。”中士灌下一盅酒。

“額要殺了他,驢日的。”中士說。

“吱。”中士又灌下一盅酒。

不知不覺中,一瓶酒便很快就底朝了天。中士的臉紅得如關公。

中士眼睛血紅,直勾勾看屋子裏的人,屋子裏的人一個個都成了重重疊疊晃動的影。

這時候,一陣梆子響,一個破衣爛衫瘋瘋癲癲的老漢擠眉弄眼地出現在了屋門口。

瘋老漢一邊敲著梆子一邊唱:

一頭肥豬要被殺,

它對老天訴苦怨,

額這輩子太冤枉,

光吃剩飯和泔水,

臨尾還要挨人宰。

老天開言來提醒,

上輩子你不知民疾苦,

讓你今生長大耳;

看不起百姓眼上翻,

讓你長個眯縫眼;

好虛誇瞎話多,

讓你嘴巴往前噘;

坐著辦公不下訪,

四肢短小無話說;

女子搞的一串串,

長一排奶頭也不賴;

吃慣大餐和洋酒,

喝一喝泔水還孽債。

肥豬聽了淚紛紛,

難道額前生是幹部?

掌櫃的,賞口酒喝。

中士紅著眼睛看了瘋老漢一陣子,猛然才想起這瘋老漢就是有名的王瘋子。中士在縣城讀高中時,王瘋子就在這縣城裏混。王瘋子愛把縣裏一些看不順眼的事,編成順口溜,滿街裏唱,很是解氣。中士和縣城許多人一樣都愛聽王瘋子唱。那時候,一個姓苟的什麼局長因貪污被判了死罪,中士至今還記得王瘋子在事後唱的順口溜。王瘋子唱的是“四大耷拉”:槍打的鳥,霜殺的草,苟局長的腦袋,出過㞞的屌。

掌櫃的倒了小半碗酒,極客氣地遞給了王瘋子。王瘋子抓過酒碗也不說聲謝,“咕咚咚”揚脖喝了個底朝天,抬起油膩膩的衣袖往嘴唇上一抿,還了碗,便一路敲著梆子唱著走遠了。

天色不知不覺地暗了,黑了。

中士離了座位,踉蹌著往外走。

街面上,熱氣仍很兇猛。街燈嫵媚,成群的蚊子、蛾子色迷迷圍著左撞右碰,羞慘的街燈被這一群地痞無賴肆意調戲的苦不堪言。無人相救的街燈欲哭無淚,欲哭無淚的街燈下,聚無數的男人和女人,赤胸露背手搖蒲扇在熱浪裏徒勞掙扎。於是,充盈著羊膻氣的街面上便混合了更加濃重久經不散的令人窒息的人肉味。

中士心煩意亂憋住氣盡力朝遠處望。幾幢鶴立雞群的小樓,在古樸的呈梯形狀錯落有致的窯洞重重包圍下,高傲地炫耀著明亮的燈火,晃得中士眼睛發花,立馬感到雙腿發軟頭重腳輕,想騰雲,想駕霧。

“操。”中士嘟噥著。

中士頭昏眼花,一種翻腸倒胃的滋味折騰得中士老有一種嘔吐的想法產生。於是,中士便歪在路邊上,像一只蝦米似地蜷起了身,一鼓一鼓地吐。吐一口,嗆兩聲,甩甩耷拉到襠間的腦袋瓜,嘴角扯下老長的粘液來來去去地扭。中士像蝦米似地蜷起身一鼓一鼓地吐,整條街便彌漫起刺人鼻孔的酒臭味。

一團黑影漫過來,張揚起放肆的說笑聲。

中士還在打持久戰,一鼓一鼓地吐。

一個年輕的男人說,狗X的,有人在這裏撅著尻子屙屎哩。

另一個年輕的男人接著說,怪道,臭氣熏得爺兒們腦仁仁疼。

中士聽得真切。中士堅持著吐了一口,又嗆了兩聲,甩甩腦袋,這才騰出了嘴。

“操,驢日的。”中士說。

“你罵額?”一個年輕男人說。

“揍他驢日的!”一團黑影七嘴八舌。

接著,中士便覺著先是腚尻上挨了一腳,後是腰上、頭上……中士掙扎著想還手,可兩條腿卻軟得不聽使喚。中士咬牙不呻喚,雙手抱頭在街上滾過來滾過去。

“算了,別打了,打出人命麻達哩!”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追著喊。

“揍,狠揍這驢日的!”

“嘭!”一腳。

“嘭!”又一腳。

“嘭!”“嘭嘭!”……

“別打了,求你們哩……”女子帶著哭音的喊聲在中士耳邊模糊響過之後,中士便死了一樣躺著不動了……

難以捉摸的光陰被一只無形的大手一縷一縷慘酷地抽去之後,將在下文中敘述的這件事,一直使宛兒耿耿於懷後悔莫及。尤其是在她慘遭瘸子強暴之後,更使宛兒心腸寸斷痛不欲生。

那是中士當兵將走的頭天晚上,月清風靜。中士和宛兒背著村裏人,鑽進坡上的一處凹地裏,兩個人情緒很激動。宛兒說,我早晚都是哥的人,今晚上,哥想咋著就咋著。宛兒解開了身上的衣扣,將中士顫慄的雙手按在了胸口上。中士的雙手立刻感到了“咚咚”的心跳和一種滑膩柔軟的滋味。中士渾身筋骨被撥弄得吱嘎作響。

宛兒順手解開了中士的衣扣,略含羞怯地將自己圓碩堅挺的胸,緊緊壓貼在了中士滾燙的胸脯上,溫潤柔軟成熟的少女嘴唇,準確無誤地封住了中士的唇。中士渾身燥熱,雙手死死地攬緊了宛兒的後腰。兩張同樣焦渴的嘴緊貼著忘情地吮吸。當中士感覺到宛兒柔軟靈巧帶著甜味的舌尖伸進他的口腔之中時,一種美妙絕倫的感覺使中士周身流動衝撞的熱血,轟一聲一齊湧向了頭頂和四肢末梢。中士幾乎幸福的要暈了過去。

親哥哥呀!宛兒呻喚一聲,吊在中士脖頸上的一雙玉臂突然一墜,兩個人便順勢訇地一聲倒臥在草叢裏。親哥哥呀!宛兒呻喚著,呼吸急促,雙眼緊閉,後仰的臉蛋迷醉般地搖來晃去。

哥的親親哩!口乾舌燥的中士呼呼喘息著,胸間突然騰起一股洶湧奔瀉的力量,裹挾著他急急找尋一觸即潰的決口,去完成一種脫胎換骨欲仙欲醉欲狂欲癡的壯舉。中士緊緊摟抱著宛兒軟如麵團的身體,慌亂無序使他手忙腳亂無所適從。中士和宛兒兩個人被令人心醉的幸福感衝擊得渾身顫慄頭腦暈眩。

就在他們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激動地將要迎接壯舉實現的刹那間,不遠處的一塊土坡坡上,突然騰空躍起一聲悠長粗野的酸曲:

奴給你解衣裳,

先解衣扣後解懷,

然後再把褲帶解,

奴和你玩耍來……

——這是瘸子的聲音。

兩個壓貼在一起被愛火即將焚毀的人兒,猛然一愣,迅疾慌慌地跳將起來,極其緊張地向周圍的黃土坡坡上望。然而,讓人耳熱心跳的酸曲,與驟然響起的時候一樣,又驟然消失了。一切又複歸正常。

宛兒說:“哥,咱走哩。”

中士說:“額不想讓你走。”

宛兒說:“瘸子看見哩,胡唚著唱酸曲。”

中士說:“唱他唱,咱坐咱哩。”

宛兒說:“瘸子胡唚亂呔,額走哩。”

中士說:“你一走,就額一個人了。”

宛兒說:“額……額還是走哩。”

中士說:“額包(不)想讓你走,額想和你坐。”

宛兒說:“哥,明個早起還要去縣上哩,額走哩”。

中士說:“那……那你走吧。”

中士望著宛兒爬上了土坎又扭著下了溝底。中士心裏很不是味。於是,中士也站起身爬上土坎,又下了溝底,往他家窯裏走。

這時候,瘸子不知從哪搭冒出來,沖中士不懷好意地笑。中士看見一縷兒月光映得瘸子小眼賊亮,牙也賊亮。

“劉根,你可真有福氣,咋沒有多說說話就各走各的了?”瘸子說。

中士說:“走你的,你管不著。”

瘸子說:“你看你,看你這人。”

中士罵了一聲操。

瘸子說:“你看你,看你這人,額想著你已把宛兒弄了哩。瘸子眨巴眨巴眼,咽了一口唾沫。”

清水水梨泡砂糖,

不比奴的唾沫香。

瘸子突然唱了這麼兩句,就兩句。

“驢日的你!”中士罵道。

瘸子膽怯地往後跳了兩跳,一副嬉皮笑臉樣:“你看你,看你這人,諞花攪(開玩笑)哩,你咋也當真?其實……其實唾沫香個毬,是身子哩!男人和女人在一搭,就親嘴?親個毬,一看見就想弄哩,你一捏她胸,她身子就軟了……宛兒可真是個好女子哩,額要捏一下可就美了。”

驢日的你!中士實在忍無可忍,一記老拳挾雷帶電般地砸在了瘸子的嘴臉上,砸得月亮亂扭身子。

唉喲,瘸子雙手捂鼻,疼痛在他的掌心裏吱哇亂叫。

瘸子捂著鼻子說:“你看你,你打額,幾滴血便爭先恐後地從指縫間湧出來,表現積極且興奮。你看你,你打額,額又沒捏過。”

中士一拳將瘸子鼻子揍出了血,心裏一下予便好受多了。可中士萬萬想不到,他打出這一拳的若干年後,瘸子卻真真將宛兒給捏了。

……報仇心切的中士輕飄飄飛起了身子,在梁上、峁上、坡上、黃土的褶皺裏搜尋瘸子,並終於在縣城大街上找到了。

“驢日的,額殺了你!”中士吼叫著和瘸子摟抱著在大街上皮桶樣滾過來滾過去,鬧出些混濁的聲響和老高的黃塵攆著纏。一群紅男綠女圍攏來看熱鬧,黑壓壓一大片。瘸子一拳砸在中士胸口上,“唰”一聲一張無形的黑幔就罩嚴了整個天地,中士頭暈腦脹倒在了街當央。瘸子趁機腚尻一扭,伸手竟從人堆裏抓住了面容憔悴的宛兒。

瘸子浪笑著:“你打額,額把宛兒日了。”

中士想撲過去救宛兒,渾身卻疼得散了架似地起不來,眼睜睜看著瘸子把宛兒往一孔爛窯裏拖。

“哥,救額!”驚恐的宛兒煞白了臉直著嗓子拚命地喊。

中士急得兩眼血沫子亂竄:“瘸子,你狗X的,麻利放了宛兒”!

瘸子故意裝聾賣傻,看都不看中士,嘴臉興奮得歪斜,動作越發無恥,野蠻地撕扯著宛兒的衣裳。

中士眼睜睜看著宛兒被瘸子拖進了爛窯,爛窯裏立刻傳出瘸子的浪笑和宛兒恐怖絕望的一聲慘叫,疼徹心腹……

“宛兒,宛兒,哥的親親呀!”

中士費力地睜開了沉困的眼皮,刺目的白熾燈下,中士眼前冒出了無數細碎的七彩金星,相互碰撞變幻莫測。中士什麼也看不見,兩手急急地四下亂抓。

“宛兒,宛兒,哥的親親哩。”中士說。中士終於抓住了一只迎合上來的手,這小手綿軟溫柔。

“劉根,劉根哥……”一個女子充滿疼愛的聲音在遙遠的天邊呼喚著,由遠漸近。

女人的聲音很陌生。

中士定神片刻,又一次努力睜開眼睛的時候,這才發現握在他掌中的小手的主人,竟是一個年輕美麗的陌生女子。

陌生女子坐在柔軟的席夢思竹板牀墊上,一雙鳳眼淚光盈盈,正輕聲而又激動地喚著中士的名字。中士猛然一個激靈,慌慌丟開了依然緊握著的溫柔小手。環顧四周,中士方才明白自己竟躺在一個乾淨幽雅散發著女人特殊氣息的房間裏。中士急伸手去掀蓋在身上的毛巾被,卻招致周身一陣針刺般地疼。

“你……你是誰?額……額咋睡在了這搭?”驚詫和疑惑塗滿了中士的臉。

“劉根哥,這是額家呀,額是白菊,你都認不出額了?”女子說,“你真真把白菊給忘了。”女子不覺有點傷感。

中士仔細地看女子。女子好清秀,一件紅色連衣裙,襯得女子臉蛋豔若桃花,彎彎的柳眉下鳳目閃亮,折射出萬般的柔情,玲瓏小巧的鼻子,以及粉紅如熟透櫻桃的薄唇小口,讓人油然生出憐香惜玉的情緒和激動。

中士恍然大悟:“喲,你真真是白菊哩!額沒忘,老同學哩,咋能忘了哩。”

被喚作白菊的女子破涕為笑了。

“身上好疼哩,白菊,額咋……咋睡在了………”中士不解地望著白菊。

“你讓人打了。”白菊說,“你咋喝醉成那個樣,還揣著個殺羊刀,你是不是遇上了啥麻達?昏迷不醒,嘴裏還一個勁地喊宛兒。宛兒是誰?”

“……”中士抬眼掃視著屋內,不說一句話。

白菊看在眼裏,立刻轉了話題:“這屋裏就額一個人,爸媽都出差了,額……額夜黑兒看電影回來,碰到一群人在……後來,才發現竟是你……就……”

白菊眼睛熱辣辣地緊盯著中士,滿屋裏充盈著女兒家所擁有的一縷縷淡雅的清香。中士忽然莫名地緊張起來,佯裝疲倦地閉了眼,一只狡兔在他的心窩裏嘲唰直蹦。

白菊是中士高中時的同學。

高三那年,中士和白菊坐同桌。中士學習很漂亮,考試總得第一名。中士家窮,比不得父母在縣委機關裏工作的白菊家。白菊喜歡中士,不嫌中士身上的那股子酸菜味。那次白菊過生日,邀中士一起去他們家過生日partg,中士沒去。中士口袋裏只有揉皺了的兩元錢,揉皺了的兩元錢是中士兩個星期的伙食費。中士覺得第一次去白菊家不能兩肩膀扛著一張嘴白吃白喝,所以中士沒有去。中士想不到自已沒有去,白菊的生日part便很沒味。

“你看不起人!”白菊後來說。

“額沒有看不起你。”中士說。

“那你為啥不去哩?你看不起人。”白菊說。

“額就知道你又這麼說。”中士說。

“那你為啥不去哩?”白菊說。

“額……拉肚子。額怕坐不住。”中士說。

“你咋不早說哩,說了,額就不怪你了。好沒有?額回家給拿藥去,一吃就好了。”白菊說。

“別……別,已好了哩。”中士說,“不過,你就不應該怪額哩。”

“看你說哩。額特意親手為你做了許多菜,爸和媽都一直等著你,你卻不來,額……”白菊說。

“你別老那麼想,額真真拉肚子。”中士說。

“額本來不想,可一見你就又想了。”白菊說。

“越想越氣哩。”中士說。

“不氣了,額一問清楚就不氣了。”白菊說。

“真不氣了?”中士說。

“真不氣了。”白菊說。

那時候,他們是在城外邊走,是走在溝底的一條小路上。他們在溝底走總感到有風在耳根邊吹過來吹過去。溝兩邊,黃土塊石劈刀削過一樣綿延著起伏,很容易讓人想起黃河古道裏凝固的泥板塊兒,以及大塊大塊無垠的黃綢緞。土坎上不時有一撮兒一撮兒的幹土悄沒聲地溜下來,拉起一縷兒一縷兒的黃土塵,老往人的眼裏鑽。

“劉根哥,額……額是愛見你哩,你難道就真的沒想到?”白菊說。

“額沒想。”中士說。

“可你讓額想了。”白菊說。

“額沒想。也許你想了,可額就沒想。”中士說。

“那你現在想不想?”白菊說。

“額不想。太早了,影響學習哩。”中士說。

“不想也行,劉根哥,等咱畢了業再說,額等著。”白菊說。

“嗯。”中士說。

後來,他們就上了溝底,就進了校門。

這事後來便沒有談成。中士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沒考上。中士上場迷。學習還不如他的都考上了,就中士沒考土。中士大說,今年要再考不上就回來幫大種地吧。中士很傷心,趁天黑卷了鋪卷就回了家。白菊沒考上,卻在一家單位坐了辦公室。白菊給中士寫了許多信。中士接了信一個字沒看就撕了,一封接著一封地撕。撕了,就一個人躲在坡頂上嗷嗷地哭。宛兒心疼他,常來他們家拿寬心話勸。再後來,不知為了啥,兩人就好上了……

中士想到這裏有點不好意思。中士覺得對不起白菊。中士說:“那時候,額沒和你說一聲就走了,額家是農民,額沒辦法。”白菊說:“農民咋?農民也是人!劉根哥,你退伍了,也不來看額?額後來給你寫了好些信,你都沒見?”

中士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躲躲閃閃的:“額們……額們那搭有兩個村,重名,也許送錯了,真的,額連一封都沒見。額還沒退伍,額這次是回來探家的,沒想到……”

白菊說:“幾年了,額都一直在想著你,額去過你們家,說你當兵了,額記了地址,還給你去了信,可你還是沒回信。”

中士說:“額們那搭整年冰天雪地哩,大雪一封山就是十個月,一封信寄的不是時候一年後才能收住,老兵退伍都一年多了,家裏的來信和電報才上了山也是常有的事。額們連長和內地一女子談戀愛,想了個絕招,發了封電報,電報上只寫了一串數‘l234568910’。女子看半天才終於茅塞頓開,破譯出是缺了個‘7(妻)’。後來連長結婚了,後來妻子生了個娃,電報一封接一封催連長回家。連長走不開,又發了封電報,電報上又寫了一串數‘l234567910’”,意思是部隊上太忙走不開,咱娃娃就只好暫時缺8(爸)了……。”

白菊端過一碗涼開水,用調羹舀了往中士嘴裏送。“你騙人!”白菊說。

中士喝下一小口:“信不信由你哩,在那搭額們吃水都不易哩,隔兩天,幾個兵就得拿上鐵錘、鋼釺去砸冰,然後背回哨所,放入鍋裏架火熬。”

“那搭苦成那樣,你還是早點退伍吧,回來讓咱爸給你找個工作幹。”白菊的臉有些羞。

中士說:“那咋成,額就是退伍也幹不成,額得找宛兒。”

白菊警惕地問:“宛兒,又是宛兒,宛兒是誰?”

中士說:“額要為宛兒報仇,額要殺了他!”

中士情緒很激動,於是將所有的事兒給白菊都說了。

中士哭了。

白菊也哭了。

“額要殺了他”中士說。

“不,不能啊,劉根哥,咱是軍人,咱要殺了人,不但影響不好,還……”白菊說。

白菊說這句話的時候,中士便猛然想起下山時排長也說過的那句話。中士痛苦地雙手揪扯著頭髮,狼嗥一樣的哭聲壓抑著在胸腔裏來回碰撞過來碰撞過去。

“額一定要去河南,額要找回苦命的宛兒!”中士說。

“劉根哥——!”白菊猛地撲在中士胸脯上哭成了一個團兒。

此時,街面上早已絕了人跡,偶爾從街角拐彎處傳來一兩聲王瘋子孤獨單調的梆子聲和嘶啞的說唱聲。

十一

半個月後的某一天,空手而歸的中士再一次出現在白菊面前時,白菊正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看電視,新聞聯播正播放著“經審理查明,禹作敏犯有窩藏罪、妨害公務罪、行賄罪、非法拘禁罪、非法管制罪……”

電視上那個被判處20年刑期名叫禹作敏的老漢,中士不認識,也沒聽說過。

此時的中士也已蒼老成了那個叫禹作敏一樣的老漢了,目光呆滯,形容桔槁。白菊驚呆了。

“那狗X的河南人,他把宛兒家騙了,他把宛兒坑了。那地址是個假的哩,根本就沒有那個村……”中士自言自語著。

“劉根哥!”白菊心疼地撲了上來。

“宛兒完了,完了,她一準是被人販子給賣了。”中士說。

“劉根哥,你是軍人,你是男子漢,你一定要挺住!宛兒咱再生辦法找。”白菊搖著中士身體哭喊著。

“走了,走了,額要走了哩。一個月的假期眼瞅著就滿了哩。”中士說,“宛兒,你可千萬要等著,額一退伍,就是跑遍全國的屹屹嶗嶗也要找回你!”

中士走了。中士要趕在大雪封山前回到哨卡裏去。

轟轟隆隆的列車載著中士在白菊淚眼裏漸漸消失的時候,血樣的夕陽正“嗵”地一聲濺落在西天的一處山坡坡上,驚起無數只烏鴉“嘎嘎”悲鳴著,從一棵幹死的叫不上名字的樹的枝椏上飛起來,奮力扇動著漆黑的翅膀,向遠方逃去,一直飛進了被血一樣的夕陽浸透了的黃土褶皺裏,不見了蹤影。那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樹,幹硬的枝丫仍戳在纏滿血色繃帶的天空上,一顫一顫地晃動著,卻聽不到一絲兒聲音。

這一景觀構成了白菊生命歷程中的重要一筆,使她在後來的歲月裏竟傾起一生的時光去翻閱咀嚼,品嘗其中的苦澀無奈和遺憾。

十二

兩個月後的十月十六日,在《解放軍報》頭版顯著位置上,刊載出一篇題為《戰士劉根暴風雪中救戰友光榮犧牲,新疆軍區為其追記一等功,批准他為XX烈士》消息。

消息全文如下:

戰士劉根暴風雪中救戰友光榮犧牲

新疆軍區為其追記一等功,批准他為XX烈士

本報烏魯木齊10月15日電記者墨村報導新疆軍區今天做出決定,為暴風雪中救戰友光榮犧牲的某部邊防哨卡中士副班長劉根追記一等功,批准他為XX烈士,同時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正式黨員,並號召全區官兵學習他助人為樂捨己救人的XX英雄主義精神。

9月13日,從陝北XX老區探家歸隊的某部邊防哨卡中士副班長劉根,乘車行駛到新疆與西藏交界處的界山大阪一帶時,暴風雪突然降臨。公路上積雪很深,最厚的地方達到了80多釐米。當他看到一輛拉著在邊防線上巡迴演出的文工團演員們的軍車,陷在路旁的雪坑裏,得知車上四、五名男女戰友已有一天沒有吃喝,處境十分危險時。他和司機毅然跳下車,幫助戰友們挖雪開路。強烈的高山反應使身體本就非常虛弱的中士副班長劉根每挖幾鍬雪,就要躺在雪地上喘上幾口氣。他頭痛、噁心、嘔吐不止,臉色青紫,呼吸急促(記者後來在他的家鄉採訪中才得知,他的整個假期都花在了尋找被人販子拐賣了的女朋友身上,身心已遭到嚴重摧殘。)。車子陷的太深,車輪打滑,副班長劉根就脫下身上的大衣做為墊腳石,鋪在了汽車輪胎下……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苦戰,終將被困的軍車拖出了深深的雪坑。

9月14日下午6時。當汽車趕到一所兵站歇息時,副班長劉根因感冒引起的肺水腫已經十分嚴重了。但他誰也沒告訴,仍然強忍病痛,為文工團的戰友們聯繫食宿,打來開水。戰友們發現他的病情後,硬是送他住進了醫院……

1991年10月入伍的中士副班長劉根,於9月15淩晨4時15分光榮犧牲後,他所在的新疆軍區給他追記了一等功,評為XX烈士。新疆軍區黨委根據他生前的願望,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正式黨員。

新疆軍區XX部號召所屬部隊全體官兵,學習他捨己救人、關心戰友比關心自己為重的高貴品德;學習他不怕困難、不怕流血犧牲的獻身精神;學習他熱愛祖國、熱愛邊疆、安心部隊工作的崇高思想,為保衛和建設邊疆做出更大的貢獻。

十三

若干年後的某一天,在河南涅陽西南鄉墨村裏,一個剛剛退伍回村的退伍兵,引起了同村一個年輕冷豔的少婦的注意。這緣起於退伍兵向村人炫耀的一個笑話。

退伍兵說,我在雪山當兵,那地方那個冷呀,兵們尿尿手裏都得攥一根小木棍。為啥?因為天太冷,零下四十多度,尿水剛一出來,立馬就被凍成了冰棍兒,你得一邊尿,一邊用小木棍急急地摑,你要是摑得晚了,尿冰棍兒撐在了腳地上,就會把你一下子頂個懶狗曬蛋……

那少婦是個蠻子,不是本地人,她總是去找退伍兵,去了也不說話,只盯著退伍兵看。看得退伍兵心裏直發毛。少婦去的多了,開始讓退伍兵給她講雪山上的故事。退伍兵有關雪山上的故事真多,少婦靜靜地聽著,聽完一個故事,就默默轉身回家了。一次,少婦在靜靜地聽完退伍兵的故事後,沒有起身回家,她忸怩著身子對退伍兵說,額想給你商量個事,額看見你有一遝子部隊上的舊報紙,你能不能送給額幾張,額想拿回去剪鞋樣。退伍兵就隨手給了她幾張。

少婦回到家,突然從攤開的一張報紙上看到了一行醒目的文字,本就失血的臉一下子變得更加慘白了。她一把扔了手中的剪刀,抓起了那張報紙。等她渾身抖索著急急看過那篇不長的文字後,竟一下子軟癱在腳地上,昏死過去。男人手忙腳亂,又是拍臉,又是掐人中,終於把女人救醒了。醒來後的少婦竟瘋了,她沖上村道,嘴裏不停地哼唱著一首歌。

後來,女人越來越瘋,越瘋越唱。

越瘋越唱的女人嗓子都啞了,可她還是唱個不停。

再後來,女人唱著唱著竟被一輛拉沙子的汽車給撞死了……

可女人唱的那首淒涼的歌,人們竟都會唱了,大人小孩都會,且模仿得惟妙惟肖幾可亂真。

於是,涅陽西南鄉墨村裏便整日此起彼伏地回蕩著這首哀怨淒涼的歌:

好苦好苦的黃土啊,

一眼望不到邊。

額的那個當兵的哥哥喲,

當兵去了邊關。

千萬裏山水千萬裏的天,

想哥哥容易見哥哥難。

唉喲,妹的淚已幹。

好冷好冷的冰雪啊,

好高好高的山。

額的那個當兵的哥哥喲,

你走呀走得個難。

妹送你衣衫擋風寒,

妹燒上三道麻紙給你做上路的錢。

唉喲,妹的淚已幹……

【中篇小說《雪山無言》,首發於《大觀·東京文學》2020年第4期(雙月刊),並榮獲該刊首屆“師陀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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