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墨村的头像

墨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8/30
分享

坠子书(短篇小说《边走边唱》之二)

坠子书是是河南民间的一种曲艺形式,它因主要乐器坠子(坠胡)而得名。坠子书皆为单人说唱,主要伴奏乐器是一把坠子和一个脚蹬梆。坠子因有较长的指板,大幅度滑音最具有特色,对唱腔能衬托入微,演奏起来,音色浑厚、高亢、柔美,同时还可以模仿各种特有的声音(如各种动物的叫声,人的笑声、哭声等)。再加上说唱者唱腔流畅婉转,词句通俗易懂,为群众喜闻乐见,大江南北,广为流传。

——题记

 

人称坠子王的瞎老三坠子唱了一辈子,走州过县,浪迹天涯,尝尽了人间酸甜苦辣,可他的招牌“烟酒嗓”混和着悠扬的坠胡声,荡遍了乡野田畴,润泽了八街九陌,在旮旮旯旯里回旋缭绕,百日不绝。人们说,咱就喃烦(喜欢)听坠子王瞎老三的坠子书,二里外听不见坠胡和梆子响,能听见坠子王瞎老三彪出的“烟酒嗓”,三伏天西瓜沙淋淋,也没有坠子王瞎老三的嗓子开墒。坠子王瞎老三听着赞扬,心里却一个劲儿偷乐,错也,大错特错也。充其量他这辈子最开墒的嗓子还是在涅阳城市文化广场上的那一场《罗成算卦》上。

坠子王瞎老三全仰仗他四弟王世圆手里的那根竹竿棍,拉着他走村串乡,到处卖唱,人们不知道他的大名叫王世梦,只称他坠子王瞎老三。

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都是由队长敲钟上工,村里大小人等,不请假外出,是要被当做流窜犯遣返回乡,挨批斗的。坠子王瞎老三和他四弟王世圆怀里揣着大队开的证明,可以满世界跑,在一个地方唱一晚,收一升麦子,没有麦子,搲一升半苞谷也中。出去一季,回来后他们给生产队交十块副业钱,就可和社员们一样,领工分,分粮食。墨村的劳力们很眼气,干起活来便偷奸耍滑,还捎带对瞎老三哥俩的不满与怨气:“我日他妈,趴在队里出死力,累死累活干一年,挣几千工分不当用?分的口粮一挑子都能挑走,一天三顿,红薯面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瞎老三哥俩不刨红薯不割麦,不起牛铺场(拴牛攒土粪的地方),不拉末子(垫牛铺牛粪便的土),出去拉拉弦子,张张嘴,一天三顿吃花卷,喝面条,屋里麦子扎穴子。”满野地顺着垄沟乱窜的风凉话传到瞎老三他爹王传富这里,就像砸在棉花堆上的铁锤,从王传富的一个耳朵眼进去,又从另一个耳朵眼出来。王传富嬉皮笑脸不恼也不怒,慢声细语地回敬道:“真是人没足尽,没勒巴骨。瞎老三哥俩一辈子没女人,不知道女人啥滋味,恁们都有女人整天搂着。再说花花世界啥样子,恁们一个个看的是眼花缭乱,俺儿子瞎老三只能用耳根子听。恁们要眼气,就把女人卖了,两眼珠子抠了。”几句话炝得劳力们大张嘴没话说,只能朝着王传富狠翻白眼。后来劳力们终于从王传富的话中品咂出了味,嗨,还真是这个理,坠子王瞎老三拉起坠子,演皇帝扮神仙出神入化,呼风唤雨威风八面,也只能是过过嘴瘾。坠子书唱的再好,终将是画在纸上的满汉全席,色香味俱全,却也是纸上画饼,连个女人啥味都不知道,端的是中看不中用。

王老四手里的竹竿棍,是坠子王瞎老三的导盲犬,竹竿棍导向哪里,坠子王瞎老三的坠子书就在哪里悠然飘响。王老四手里的竹竿棍,是坠子王瞎老三的领魂鸡,竹竿棍领着坠子王瞎老三从来没有迷过路,却把听坠子王瞎老三唱坠子书的人,听得五迷三道,灵魂出窍。坠子王瞎老三沙淋淋的“烟酒嗓”,如同一根竹竿棍,领着乡人们结交了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经历了诸葛亮借东方火烧战船,领略了西楚霸王乌江别姬,摸过了秦琼的黄膘大马,喝过了程咬金的娶亲烈酒,更围观了冷面寒枪俏罗成,马陷淤泥河,身中一百单八箭穿心而死……

丝弦声声催人老,日子一晃悠,转眼就到了0一八年,农村的年轻人一窝蜂涌进城市寻生活,乡村逐渐地广人稀。

坠子王瞎老三老了。他弟王老四也老了。王老四手里的那根竹竿棍也老了。但这根被岁月浸润得包了浆,油光闪亮的竹竿棍,却帮助杖朝之年的老哥俩,实现了由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转移。王老四手里的竹竿棍摇身一变,变成了箭头明析的导航仪,把坠子王瞎老三导向了城市的小广场和马路公园,听众们赏的再不是五花八门的粮食,而是花花绿绿的人民币。      

老哥俩顺应势态,分工协作,坠子王瞎老三只管拉和唱,王老四负责收赏钱。王老四每隔一个小时,就捧着一顶草帽,帽口向上,像一张饥饿的嘴,在听众围成的人圈前,转上一转,满脸堆笑,一边点头叩首,一边不停地说着客套话:“欢迎捧场,谢谢!谢谢!”有听众大方地扔进去十元八元,也有的,一见草帽挨近了,便笑着做出闪身欲走的样子,待草帽转过去了,像被施了定身法,定牢在原地,支楞起耳根子美滋滋地听。

坠子王瞎老三的坠子戏多为劝说世人,敬老重义行善,他演唱的《罗成算卦》《吹牛》《拉荆笆》《老来难》《报母恩》《十大劝》《龙三姐拜寿》《吕洞宾戏牡丹》《郭举埋儿》等,城里人也是常听常新百听不厌。

街头巷尾转的长了,瞎老三老哥俩渐渐摸出了规律,尤其是每天下午和晚上,最属涅阳城市文化广场的人气最旺,得到的赏钱也最多。哥俩心有灵犀一拍即合,从此便常驻沙家浜,留下来不走了,与跳广场舞的一帮大妈们割据一方,分庭抗礼。

坠子王瞎老三演唱时,一进入剧情,浑身是戏,眉毛、眼睛、鼻子嘴,头发、汗毛、耳根子,分工协作,配合默契,嬉笑怒骂,人情世故,全部映现在他那张四方大脸的肌肉松紧上,两片肥厚的嘴唇,上下翻飞,左右吊扯,生、旦、净、末、丑,捋袖子踢腿,轮番上阵,各显神通。

那边的广场舞霹雷闪电像发了酒疯的老爷儿们,半人高的音箱,鼓着大肚子,可着嗓子“嘣嚓嚓、嘣嚓嚓”,震得人耳膜发痒。那边的坠子书琴音幽幽,如窈窕淑女,跳脱飞扬萧瑟缠绵,和着不紧不慢清脆的梆子声,还不停地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分身无术的大妈们疲于抵挡,不是乱了阵脚,就是干脆停下来听起了坠子书。

坠子王瞎老三自拉自唱,一只脚踩着打脚梆子,梆声干净清脆,一把坠胡拉得活色生香,紧随着故事的推进,能模仿出锣、镲等的打击乐,烘托气氛,使曲子瞬间达到高潮。坠子王瞎老三一拉琴,容易走火入魔,整个上身随着节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夸张地来回窜纵摇摆,像风口浪尖上不停颠簸的划子船。起腔哼唱,如疯如癫,情至悲伤处,拉弓与坠子弦又抖又颤,连同着沙哑的哭腔,把人的心尖尖拨撩得相跟着,一个劲儿抖,一个劲儿颤,直抖出眼泪儿,颤出心肝儿,牵肚子挂肠。

那边厢,围观的听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不停地外延。

这边厢,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场地逼仄,一缩再缩,别说胳膊乱碰,小腿乱别,扭身跨臀,屁股与屁股还扑通扑通地撞在了一起。

老虎不发威你以为是病猫,强势惯了的大妈们彻底不干了,与挤占了领地的听众们,推推搡搡,起了争执。

正是下午,蓝天白云,日头在高空中亮着,不冷也不热。坠子王瞎老三正唱到罗成在大街上遭遇太白金星摇身变为的算卦先生“卦摊一个招牌迎风挂,朗朗大字写的全,上写着贵人算卦银十两,富豪家算卦五吊钱,查查八字六两六,占占课也得个三两三。孤寡无儿钱不要,到老饿死倒找钱。劝君家别嫌俺的卦礼贵,我能算生死在眼前,隔山能算几只虎,隔海能算他龙几盘,乌鸦打俺头上过,我能算羽毛全不全,小蠓虫要打我头上过,我能算几个对来几个单。

这时,一群官人模样的人,闯进了书场,其中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官人抬脚尖踢了踢坠子王瞎老三屁股下坐着凳子腿,挥手赶人:“这唱的都是啥玩意儿?唱戏也唱成了吹牛逼。走走走,这地方原是人家跳广场舞的地方,别在这儿扰乱人家了。

坠子王瞎老三稳坐如山,充耳不闻:“罗成看罢心好恼,牛鼻子老道吐狂言,长安城有俺徐三哥,哪个显你算卦的仙?”

大肚子官人瞎老三一脸不屑,便紧绷脸皮,脚尖上加了力道,“砰”一声,凳子一个侧歪,坠子王瞎老三身子闪了两闪,两瓣屁股又蚂蟥样牢牢顶吸在了凳面上,明知故问道:“哪谁?听书就听书,挤啥哩吗?看,把我凳子都挤歪了。叫先生给我算一算,算的对了两拉倒,算不好,我跺了招牌撒了的签。

王老一看情形不对,拼命拨拉众人挤到近前救驾:“老板息怒,老板息怒,我哥耳朵有点儿背,他听不清,有话给我说,给我说。”

跟在大肚子官人身后的一个瘦官人眨着一对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王老四一眼,正色道:“胡说什么?谁是老板?这儿哪有老板?”

紧身衣把腰上赘肉勒成一疙楞一疙楞的大妈,盯着王老四急赤白脸地憋出了一头热汗,手中的彩扇一拍大腿,嘎天嘎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尖嘴猴腮的乡下人,可真逗,告诉领导,是哪一个?是哪个老爷儿们裤裆没勒紧,把给露出来了?

王老胀红着一张老脸:“你你你,我我我。”手指急急向坠子王瞎老三一晃,“他,现在唱着的,是我哥,我是他亲亲的弟。”随即转身对着大肚子官人不停地打拱作揖:“领导,对不起,对不起,领导。我哥耳朵有点儿背,他听不清,有话给我说,给我说。”

大肚子官人抬起右脚,稳稳地踏在瞎老三屁股下的凳子横架上,从裤兜中抖出一张纸巾,叠成方块状,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微微欠身,细心地擦拭着皮鞋尖。尔后,扔了纸团,倒背双手,挺胸凸肚,鼻孔朝天,眼睛乜斜着王老四什么?什么是他弟?还亲亲的弟?

是,是,领导。王老四转过身,唯唯诺诺腰弯得像一张弓是亲亲的弟,我们是涅阳西南乡墨村人,姓王,住在墨村西北角,不信,可以打听,如假包换。

大肚子官人听的有点波烦,赶苍蝇一般地挥了挥手:“啊哦,西南乡墨村人,姓王,住在墨村西北角。我不打听,我信。我说,这个墨村姓王的,好好听听,好好看看,听听看看这个瞎鸡巴哥,唱的是什么㞗东西?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宣传封建迷信

一圈听众被这群官人严实实遮挡了视线,心生不满,彼此咬起了耳朵,指指点点:嘿,这人,人模狗样的,不就是原先那个文化局什么科的科长么,酒后乱性,揉搓人家女演员的奶子被一撸到底,发配到广场管委会了。

坠子王瞎老三支楞着两只耳朵耳轮一耸耸的,高仰一张四方大诡诈地左拉右扯他悄悄咽下一口唾沫,立刻翻着一白眼珠子,弦子拉得如风卷残云,“烟酒嗓”急急如爆炒豆子一般:“十六岁恁把孟州破,恁招下王金娥嘞胡金婵,她二人待恁情义重恁不该一把火烧岳阳楼,害的二人命归阴她二人王爷面前奏一本损去恁阳寿又十年本有妻妾一十二,暗地里恁贪恋鲜花为哪般?恁一夜黑儿陪过九个女,还不兴老天爷折恁的寿限?罗成就说折多少?先生说折恁的阳寿又两五年嘞……”

可惜大肚子官人听不懂,还一个劲儿地发威耍横:瞎子,我说你这瞎子,瞎唱什么?一脑子封建迷信再不走,我让人把给抓起来。

坠子王瞎老三充耳不闻,依然向上翻着一双白眼珠子,紧赶慢赶地唱:“……折你的阳寿五十岁,你掐掐你算算,怎能不剩二十三?

大肚子官人气歪了嘴脸:走走走,给你十块钱,快点走别在这里鬼哭狼嚎了,再不走,小心我跺了恁的鼓架儿,搉了恁老弦!

坠子王瞎老三眼瞎心里明,一辈子到处流浪,以卖唱为生,撕破喉咙,为的赚俩血汗,他知道啥能要,啥不能要。想当年,坠子王瞎老三走村串户,遇到一对婆媳为鸡毛蒜皮的事吵嘴叮咣。年轻的媳妇把一个搪瓷洗脸盆敲得叮当刺耳,一样样列数婆子妈的种种不是。年老的婆子妈哭天抹泪鸣冤诉苦。“别叮咣了,丢死先人嘞!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女人,我夹在中间,谁也不向,有啥事回屋好好说。”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坠子王瞎老三一听话音,就知道这男人应该是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在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劝罢媳妇劝婆子的混乱中,坠子王瞎老三就在空场上扎下了摊子,弦子一拉,起腔开唱:“弦子一拉颤音音儿,听俺唱段劝乡邻:一劝世人孝为本,黄金难买父母恩。孝顺生的孝顺子,忤逆养的忤逆人,我说这话恁不信,看恁村里街上人,老猫枕着屋脊睡,都是辈辈往下轮,为人不把二老敬,世上恁算什么人?二劝媳妇孝公婆,孝顺公婆好处多,给你看门又干活,又是你的看娃婆,孝顺父母免灾祸,以后能把孝名落,我说这话恁不信,二十年后你也当婆婆……”婆媳二人不知何时悄没声息地住了口。坠子王瞎老三的沙哑嗓音仍在村庄上空飘飘荡荡,余音绕梁:“……恁要不听我的劝,祸到临头后悔难,这就是十大劝的一小段,我唱到这里那个算唱完嘞——!”坠子王瞎老三收拾好东西正要走,那婆媳二人却扭捏扭捏磨蹭过来,四只手死死攥着鼓架子不让走,非要拉进家里吃碗热乎饭。生产队长敲钟要收粮食,坠子王瞎老三夺过王老四手里的竹竿棍,往前一横,给拦住了:“队长,算了嘞,这一曲是奉送的,不要粮,不要粮。”

大肚子官人动手动脚,撂出的狠话像放了一个出溜屁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弯腰对着瞎老三的耳朵眼,大着嗓门吼道:“瞎子,说你瞎唱鸡巴什么?给你十块听见没有?快点儿推屎壳郎卷铺盖——滚蛋爬开。”

坠子王瞎老三不为所动,拉弓与坠子弦又抖又颤,沙哑的哭腔如泣如诉:一句话算得罗成头低下,低下头来泪不干:我想着以前作恶好嘞,谁知道瞒住人嘞瞒不住天!十两纹银拿在手,再叫声先生卦礼钱。

好!好!”众人情不自禁,纷纷叫好。

物我两忘的坠子王瞎老三两片肥厚的嘴唇,上下翻飞,左右吊扯,一双淡眉,蝴蝶样比翼双飞,急速地向左耳尖和右耳尖轮番看齐,先生摆手我不要,俺活人不要恁死人钱,再叫声军家拿回去,权当我灵棚下给恁烧纸的钱——欧——欧——”

坠子王瞎老三透着沧桑的“烟酒嗓”,高亢酣畅,杂揉着内乡宛梆高八度的假嗓无字花腔,不带换气的嘹亮“欧——欧——欧——”,遏云裂帛,响彻云霄,直把人得浑身毛通透,四肢百骸舒坦松软,就像春天里躺在东墙根下晒暖一样,徐徐而来的日精阳气,顺着大开的汗毛孔,流遍了奇经八脉,心里舒服得如熨斗烫过一般

“哈哈哈哈咱就喃烦听坠子王瞎老三的坠子书,二里外听不见坠胡和梆子响,能听见坠子王瞎老三彪出的烟酒嗓,三伏天西瓜沙淋淋,也没有坠子王瞎老三的嗓子开墒。

坠子王瞎老三坠子王瞎老三一圈听众摇身一变,充当起了啦啦队。轰然爆发的掌声“哗哗啦啦”如急风暴雨,一波又一波,劈头盖脸响成一片。

坠子王瞎老三精神大振像吃了摇头丸,老脸朝天,前后左右快速扭晃,疯狂成了一只拨浪鼓儿,屁股稳坐如磐,抖动的上身如风摆杨柳,坠子弦风卷残云,脚梆子势如破竹,“梆梆梆”敲击出一路激昂,将醉心的欢畅极尽张扬。

大肚子官人瞅着挤眉弄眼的一圈人,一下子回过味来,刚想发作,众看客却乘兴把拇指和食指横着往嘴巴里一撑,打起了尖利的胡哨。石破天惊的胡哨声此起彼伏,吸引了广场上更多的人们纷纷向坠子王瞎老三涌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了疙瘩,生生把大肚子官人挤得嘴眼歪斜直翻白眼。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