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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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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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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堆堆的光(短篇小说)

●墨村

村子里那盏金鸡独立的水银灯,一直让谷满仓嫉妒得眼红。那是用一根标直的海碗粗细的油松做为支撑灯杆的水银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由当时的老村长牵头,从2公里外的人民公社所在地拉出一根电线,安装在村子里的。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盏水银灯在骚动不安的村子里威风八面地流光溢彩,独领风骚。

三十多年来,这盏水银灯一直在墨村里不停游走。它矗立在谁家大门外,谁家就是墨村的榜样。那片辉煌先后普照过响应国家号召首先发家致富成了万元户的陈二蛋家;亲吻过出了个副乡长儿子的王麻子坑坑凹凹丑陋无比的麻子脸;明亮过那些年曾是地主“狗崽子”的张小牛,因为张小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地主爷爷从台湾回来探亲,为村里捐了一笔款,在寨河上建起了一座大石桥,为村小学盖了一栋教学楼,连涅阳的县长都陪着他车接车送……如今,这盏已成为村民们心中圣物的水银灯,一直定格在村尾矬子老林家大门外,张扬着无限的妩媚。矬子老林的二闺女是广州一家服装厂的高级服装设计师,年薪二十几万,整个墨村,谁家也没有这般的本事。

谷满仓心里清楚,这些年,村子里家家户户虽然早已用上了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电灯,照明已显得不再重要,富丽堂皇的电灯只是为了装饰家居而已。但整个墨村梦想拥有那盏水银灯的人家还是太多了。像他这样的人家,只能夜里躺在床上做一做美梦,过过瘾而已。

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的饭,谷满仓只能挣一些小钱。谷满仓心里清楚,自己一个浑身骚味的骟匠,要想实现这一梦想那可比登天还难。只要小钱不断流,小日子就过得舒坦。谷满仓一有空闲,就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走村串乡,掉了银漆的车把上,滴溜着一个油腻的小皮袋子,一进村他就鼓起嘴巴,“呜——呜——”吹响手中的羊角号,号声一停,便扯开嗓子吆喝起来:“骟猪娃儿——,阉鸡、骟羊、劁母猪咧——。”

谷满仓虽然挣不来大钱,家里隔三差五却腥荤不断,这得益于他工作中的顺手牵羊。劁下的牲畜儿肠、骟掉的牲畜睾丸,一扬手便甩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搪瓷茶缸里,从早到晚,由少积多,一天也能攒下个半斤八两。

那个年代人人瞧不起这点玩意,都觉得这东西腌臜,上不了台面。这要放在如今,那可是大补,进了酒店,想吃一口,那可是要花费大价钱的。谷满仓认为,有肉吃总比没肉吃强。谷满仓晚上回到家,掀开茶缸盖,用清水哗啦啦一冲洗,拍几瓣大蒜,切几段葱白,剁几个辣椒,“呲溜”丢进热锅里,锅铲“哧啦哧啦”来回几个翻腾,一盘喷香的荤菜就大功告成了。放你眼前,你根本吃不出是啥东西,只觉得香中透着辣,辣中透着脆,轻嚼慢咽,满齿生香,再配上一口小酒,那可是过的神仙般的日子。当然,谷满仓还会把这些宝贝,煎、炒、炸、烤、蒸,变幻出各种花样与吃法,天长日久,竟把儿子谷堆堆吃成了油嘴猫。

劁猪骟羊阉鸡鸭,只要技术过硬,是不会有啥风险的。但再大的本事,也会有败走麦城的那一天。

谷满仓做梦也想不到,一头公牛竟然剥夺了他做为一个男人的资格。那天,邻村请他锤骟一头脾性暴躁的公牛。锤骟公牛是个大活儿,场面血腥残忍,公牛疼得紧了,会拼了命地挣扎踢跳,一不小心,让牛蹄弹上一脚,弹住眼,眼瞎,弹住牙,牙崩。谷满仓每次遇到这样的大活,都会非常小心谨慎,他一只手攥牢一条麻绳,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公牛的肚腹,趁公牛放松警惕,塌蒙眼沉浸在浑身舒泰的享受中之时,迅速将早已打了活口的绳子,套在了公牛内侧的前蹄上,轻轻绕过牛背,身体贴紧牛身,突然发力,扑通一声,公牛便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五六个壮劳力一齐扑上来,压紧牛身,一盘粗麻绳便捆牢了牛的四条蹄脚,牛蛋系被两根枣木杠子夹起来,两个壮劳力捺牢了木杠两头,谷满仓抡圆大铁锤,狠狠砸在木杠上。这样哐哐十几锤,公牛的蛋系就被砸断了,公牛就会被锤骟成一头没有脾气,没有色心,只会老实干活的老犍子了。

那料想,一个捺着木杠的劳力卖了个野眼(注意力分散),谷满仓一锤下去,公牛“吽”地一声惨叫,两条捆着的后腿拚命一弹,木杠便脱了手,扯闪一样飞起来的杠子头,哐——哧,重重地弹在了谷满仓的裤裆里。

谷满仓“唉哟”一声,两手紧捂裤裆,拘挛着身子,昏死在了一摊牛粪上。

据说,谷满仓醒来后哭得一塌糊涂:“我劁牲口骟色一辈子,想不到,临了,却让吽(牛)把我给骟了!”

谷满仓住院期间,谷堆堆不见了腥荤,吃啥都觉得不香,嘴里能淡出鸟来。谷堆堆把逮到的蚂蚱、剜来的知了猴,用盐水一浸,小铁锅一炒,又焦又香。

谷堆堆是谷满仓的独生子,谷满仓疼爱有加,自己如今进了医院,再不能走村串巷劁猪骟羊阉鸡鸭,少了那点儿顺手牵羊的儿肠睾丸,便满足不了儿子的口舌之欲,谷满仓恨不得旋下自己屁股上的肉,爆炒后挑给儿子吃。

伤好后的谷满仓不丢老本行,暗地里竟剽学成才,成了墨村的名厨,十里八村红白喜事上的红案白案,自然就少不了谷满仓的身影。谷满仓帮人做菜,小小的谷堆堆自然成了他的跟屁虫。谷堆堆年龄小,个子矮,站在小板凳上,小眼睛紧沾着他爹的那双劁猪骟羊的手,如何把那些生肉青菜变成了让人直流哈啦子的美味佳肴。

谷堆堆喜欢上了他爹谷满仓的做菜的手艺。

农忙时节,谷满仓两口子在田里从早忙到晚,十二、三岁的谷堆堆就担起了给一家人做饭的责任,比如面条,他能变着花样,做出十几种味道来,蒸面条、炒面条、酱面条,热干面、炸酱面、葱油拌面、芹菜肉丝面、三丝凉拌面、西红柿鸡蛋面。单说蒸面条,有肉没肉都难不住他。谷堆堆钻进自家小菜园里,摘一把豆角,薅几棵葱几棵蒜,顺手再摘下几个红辣椒,拿回家,择洗干净,切段备用。等把锅烧热后,倒入冷油、葱、蒜、姜末,挥动锅铲,哧啦、哧啦,翻炒两下,再倒入豆角(或芹菜,或蒜薹,或黄豆芽),挖上一调羹盐,撒点用来调味的鸡精、十三香,炒至七成熟,续上一碗水,中火焖一下,铲出。再把干面条均匀平铺在蒸笼里,上锅蒸十分钟,用面盆盛出,倒入香油、生抽或老抽,搅拌均匀,与炒好的菜拌在一起,再上锅蒸个二十分钟,一锅色香味直勾馋虫的蒸面条就成功了。

儿子一手可口的饭菜,蕴贴了谷满仓的胃,却满足不了他的心。谷满仓说:“做饭做菜是女人们做的事,男人都是干大事的,有出息的男人从来不下厨。我是混下水了,只能指靠你给咱谷家改变门风了。”

谷满仓把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谷堆堆身上,挖着腰供儿子读书,谷满仓说:“我儿聪明,别把心操要做饭上,你要好好读书,只要你能读,爹就是弩断脊梁也要供你,直到你考上大学。”

谷满仓为了给儿子谷堆堆补充营养,两口子省吃俭用,每月给儿子的奶粉、水果,各种小吃,从没来没有断过。谷堆堆上完初中读高中,无论怎么努力,成绩却总是中等偏下,但身体发育过盛,个子比同龄人窜出一头,被谷满仓供养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高考吃了三百多分,自然是见怪不怪再正常不过了。

谷堆堆的不争气,无情地摧毁了谷满仓心中的希望。谷满仓嘴上不说,肚子里却是百虫挠心。

“学厨师,新东方,那里是个好地方,八百个炉灶不锈钢,两百个大师技术强,新东方规模大,二十万学子遍天下,学好厨师好处多,好处多的没法说,工作稳定收入高,终身就业有保障。”谷堆堆耷拉着脑袋,狼狈地背着行李,紧跟着老爹谷满仓走出了校院,大街小巷吱哇乱叫的广告语,一下子又让谷堆堆满血复活,满腔的热血沸腾。

谷堆堆说:“爹,我想当厨师,我想报高职。”

谷满仓说:“啥叫高指?你你你,就你那点儿分数,还能上?”

谷堆堆说:“高职就是高等职业学校,我想报烹饪职业技术学院烹饪工艺与营养专业。”

“是大学吗?”

“算是,国家承认学历。”

“嗨,那不是白糟蹋钱吗,学啥做饭的?唉,想当厨师,你就好好跟着爹吧。”

谷满仓瞟了谷堆堆一眼,儿子细皮白嫩,看似膀大腰圆,却手无缚鸡之力,麦秸垛再大也压不死老鼠。不学一门手艺,就是给他说个女人,也恐怕养不起人家。谷满仓轻叹一口气:“好吧,有道是‘有智吃智,没智吃力’,你连个力都吃不了,咱家的人头地,我看是出不了了。罢了,罢了,读书不中,想学厨师,爹就把一手绝活全教给你,有红案白案干着,这辈子也不会亏待了你那张嘴。”

谷堆堆不乐意了,他嘟着嘴扭给了谷满仓一个后背。

“咋了?看不中你爹的手艺?爹告诉你,好多人哭着叫着要跟我当徒弟哩,我都不答应,我不能让他们抢了我儿子的褔分。”

谷堆堆说话了:“爹,我从小就喜欢看你做菜,可你老说我没出息。我的理想是能当一名大厨师。要是上了高职,系统学习学习烹饪工艺与营养的知识,有了过硬的本事,将来一毕业,就能留在城里的大酒店工作,工资也很高。”

谷满仓满脸问号:“能成?就你那点分,能成?”

谷堆堆一挺胸脯打了保票:“只要爹支持,一定成!”

谷满仓看着儿子的认真样,嘻嘻哈哈地对儿子说:“好,想上就上吧,爹想开了,其实做菜做饭,论啥男人女人的,只要能挣钱,那就是大出息。爹支持你。”为了逗儿子开心,谷满仓一伸胳膊,仰天大声说道,“看吧,不久的将来,一颗大厨新星,将从东方冉冉升起。这颗来自东方的新星,就是我儿谷堆堆。”

“噗嗤”一声,谷堆堆咧嘴一乐,一张圆脸笑成了一堆弥勒佛。

面对这个没心没肺扶不起来的阿斗,谷满仓只觉得鼻子发痒,努力忍了几忍,终究还是拗不过那一股满肚子乱窜的气流冲撞。谷满仓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嘴唇往上一耸,两只鼻孔里慢慢溜出一个悄没声息的“哼——”。

墨村人听说谷满仓的儿子谷堆堆上了一个学做饭做菜的大学,见了谷满仓纷纷给他拱手道着喜,背过身便捂嘴偷乐:“我哩乖乖,啥学不了,非要去上学做饭的学校,儿子脑袋让驴踢了,老子的脑袋也不至于也被踢坏了吧?”

传言进了他大伯谷明有的耳朵,谷明有气得直哼哼。谷明有年轻时走南闯北唱鼓儿哼,现在老了,唱不动了。谷明有把村里的传言告诉了弟弟谷满仓。谷满仓嘴上说:“老天爷管天管地,都管不住人屙屎放屁,嘴长在人身上,他(她)想咋说就让他(她)说去。”气得谷明有扭头就走。谷明有边走边唱鼓儿哼:“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坏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由它去。”

谷明有走后,谷满仓整个人彻底蔫了。他甚至怀疑儿子上高职是不是真的走错了棋,自此,谷满仓再没有力气劁猪骟羊做红白案了。

西边的太阳,一点一点浸入了地面,喝了汤的谷满仓,时常嘴巴一抹,出了院门,抄着双手,嘴里噙着烟,蹲在门前村道边一只废弃的石磙上,一动不动了。那只石磙是以前用来碾场打麦的,自从有了联合收割机,打麦场都被犁了,种上了庄稼,石磙自然也就跟着退出了历史舞台。

谷满仓蹲在石磙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纸烟,时断时续的烟雾一缕缕绕过头顶,一纵一纵地缠绕着聚拢,又淡淡散去。有路过的村民与他打招呼:“吃了?”他只是瞧一眼,紧闭嘴巴,也不应腔。起初,包括他女人在内,都以为他失去了男人的种气后,性子慢慢变怯了,变糯了。这样的境况见的多了,人们便渐渐习惯了,再见到他,也就省去了客套应酬,把他当成了一个入定的石猴子,任由他一个人去发呆发楞。

暮色一波波,潮水一般地漫过来,烟头的火星,一明一暗,谷满仓依旧无声无息。村尾那盏水银灯无声地亮起了。

谷满仓盯向村尾的两只眼睛,黑色的眼仁里暗潮涌动。水银灯的灯光慢慢由弱变强,悠悠洇染出了飞檐翘角、支叉的树枝、以及白亮亮的地面。水银灯立马左拥右抱,牢牢地将这一切,罩在了一片浑黄的光晕里。一只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飞虫,着急慌忙地扇动着看不见的翅膀,直往那光晕的中心里撞,即使撞得头扁翅断、缺胳膊少腿,依然中魔了似的,东撞一下,西撞一下,不停也不歇。一阵悠扬的胡琴声传来,那是摸索到水银灯下的瞎老三,又开始唱起了坠子书:“日落那西山黑了天,关闭了城门上紧拴。行路的君子住客店,打柴的樵夫下了山。学馆的学生回家转,这家家户户把门关。小娘子房内银灯点,秀才郎一旁读诗篇。”

瞎老三唱的《小两口争灯》,更让谷满仓心烦。他以前最爱听瞎老三的坠子书,有事没事总是踅摸到王家门前,听瞎老三彪出的“烟酒嗓”。可现如今听到瞎老三的“烟酒嗓”,他就无名的心烦。一个个“唉”字接连从他微张的双唇间探出头来,轻飘的叹息,就像头顶上不停绕着圈子的黑脚蚊子那一种似近非近似远非远震颤翅膀的声音。

村尾这盏水银灯曾走马灯似的,先后被村里挪动了七八次,最后定格在了瘸子老林家,林家的二闺女在广州当了高级服装设计师,林家盖起的那座三层小洋楼,在整个西南乡无人能比。

谷堆堆的不成器,让谷满仓一直胀满的心劲一下子漏了气,眼窝陷了,颧骨突了,眼见着一天天的消瘦,却查不出毛病来。女人知道男人的心病,她解劝无用,只能躲着男人,暗自垂泪。

两年后,谷堆堆回家过年正赶上邻居刘二结婚办喜事。

刘二想请谷满仓出山。谷满仓接过刘二递上来的烟,瞟了一眼在院子里转悠的儿子谷堆堆说:“老门老居的,这个忙说啥也得帮,可你知道,我已经二年多都不掂菜刀了,手生了。都知道我儿堆堆在上那个做菜的大学嘛,你要不嫌弃,就让你侄子堆堆去练练手吧。”

谷满仓心中打着小九九,他要借此机会考验考验儿子谷堆堆,这就是纺花车搬到当院里——试试小二姐的本事。看看他到底学到没学到真本事。他就是要给儿子出个难题,好让他有求于他。

不曾想,儿子谷堆堆听说刘二请他当婚宴主厨,竟轻松的满口答应了。

谷堆堆详细询问了刘二家能来参加的客人大约人数,稍一思索,便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需要采购的鸡鸭鱼,猪肉牛肉羊肉,各类蔬菜的斤数,以及五花八门的调料,并郑重地呈给了谷满仓过目:“爹,我盘算着,大致也就这么多的东西。你给参谋参谋,把把关,看看斤数咋样?还缺啥不?”

谷满仓接过一看,不由得心里一喜,嘿,看来这小子这个高职没有白上,开出的采购单还蛮像一回事。谷满仓对刘二说:“中,就按你侄儿写的这个,上街采购吧。”

刘二家大门外临时搭起的帐篷下,隆重出场的谷堆堆,着一身白色大褂、头戴一顶白色帽子,牛刀小试,便赢来了满堂喝彩。谷满仓常用的只有一把刀,谷堆堆用的也是一把刀。

谷堆堆手中的那把刀,上下翻飞,一刀多用,一会儿刀跟、一会儿刀背、一会儿刀面、一会儿刀尖、一会儿刀柄,玩花儿一样。剁、切、拍、剖、剔,一气呵成。

堆满案头的鸡肉、鸭肉、鱼肉、猪肉、牛肉、羊肉,和满筐的箩卜、白菜、豆角、莲菜、黄瓜、土豆、香菇、竹笋,通过一番蒸、焖、炒、炖、拌,滑炒、软炒、生炒、清炒、爆炒、抓炒、煸炒,眨眼之间,变成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

一缕缕袅袅升腾的菜肉香气,在人群中萦来绕去,逗引得众客人馋涎欲滴,大拇指直竖。那刀工精巧细腻,大小、厚薄、粗细均匀,形态美观,赏心悦目。吃一口,滋味咸甜适中,或清新爽口,或醇厚柔和,老嫩软脆适中。客人们顾不得斯文,好一番风卷残云,只吃得汤汁不剩。

多年以后,吃过那场酒宴的人们,一提起来依然齿颊留香,啧啧声不断。

谷堆堆以优异的成绩高职毕业后,果然留在了省城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当了大厨,他烧制的淮山杞子金钱(牛鞭)汤,美名远扬,成了酒店的招牌菜。谷堆堆由主厨升为了厨师长。又三年,谷堆堆在省城买了房,与一位俊俏的大堂经理结了婚。婚礼在老家墨村隆重举行。

谷满仓高兴的走路都想来个大空翻,他领着一对新人去了祖坟,上香烧纸,跪拜磕头,禀告先人,老谷家又添新人了,请祖先们庇佑谷家人丁兴旺,万事如意。夜晚来临,那盏水银灯亮了。瞎老三的坠子书又开始了:“山东有个张大砍,山西有个胡砍砖,吹牛大学刚毕业,成绩优秀盖全班。二人来个吹牛赛,胡砍砖抢先开了言。”

悠远浑厚的“烟酒嗓”,让谷堆堆的新媳妇一下子瞪大了眼。新媳妇喜欢听戏,缘自血脉,她母亲退休前曾是县城豫剧团的著名花旦。

新媳妇一脸惊奇地朝谷堆堆嚷:“堆堆,哪里在唱戏?我想去看看。”

谷堆堆侧耳一听,一下子醒过劲来:“哦,是坠子王瞎老三在唱坠子书。瞎老三是村里王家人,总是走村串乡,四北五下跑着唱。在咱们这一带可出名了。实话,真是他,啥时回来了?”谷堆堆边回答媳妇边又扭头问他爹。

谷满仓说:“坠子王瞎老三早就不出去唱了,人老了,身体空了,跑不动了。可他唱了一辈子,唱惯了,一天不唱,一天不见观众,就嗓子眼发痒,就急毛燎燥。天一黑,就摸到水银灯下给村里人唱。”

新媳妇闻听更坐不住了,拽着谷堆堆的衣袖不停地撒着娇:“走嘛,快走嘛。”谷堆堆为难地看了看爹。

谷满仓冲着儿子点了点头:“去吧,黑灯瞎火的,慢着点走。”谷堆堆一边答应,一边挽起媳妇,急匆匆出了院门。

天有点阴,半截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村子里,家家亮着的电灯,只照见自家院内的一小片天地,衬得村道更加幽暗,好在政府出钱给村里铺上了水泥路,少了磕绊。村子里门前亮堂堂的,只有村尾林小芝家门前的那盏水银灯。谷堆堆小心地攥着媳妇的手,走向了林小芝家。

这时候的胡琴声正拉得如风卷残云一般,坠子瞎老三的“烟酒嗓”激昂澎湃:“俺山西收成有多好,你听我仔细说周全,薅西瓜得用斧子砍,摘棉花得把梯子搬;卸南瓜得找截锯匠,摘豆角得把绳梯拴;葫芦把上开了个口,钻进去三师六个团,接连三个月没给养,一个葫芦籽没吃完。走路不能埋野儿眼,芝麻籽能把人跘翻……”

这一晚谷堆堆的新媳妇算是开了眼,手机不停要对着瞎老三“咔嚓、咔嚓”,在微信朋友圈里又是发照片,又是发视频,引来了无数的点赞和鲜花,评论留言盖了几十个楼层,只把新媳妇乐得神采飞扬,比当新娘子还高兴。

天色已晚,坠子王瞎老三收了胡琴与脚蹬板,拉着一个老男人擩给他一根竹杆棍,一前一后地相跟着,渐渐走出了水银灯的那一团光晕。

谷堆堆的新媳妇依依不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对影影绰绰的佝偻身影,慢慢消失在村道拐弯处,这才小鸟展翅一样地一伸双臂,搂着谷堆堆的脖子,踮起脚尖,在谷堆堆的腮帮子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小两口手拉手甩着秋千,走一步,跳一步,再走一步,又再跳一步,还一边嘻嘻哈哈地唱着坠子书。新媳妇压低嗓音,女变男腔,模仿着瞎老三的“烟酒嗓”:“到年节杀个小猪崽,猪耳朵足有二亩三。”谷堆堆一扮鬼脸接腔唱道:“砍一条猪腿去送礼,八辆车一直拉三天。”临近家门口,新媳妇一个蹦跳,继续小声拿腔走调:“最后剩下个猪尾巴,八栋大楼也没装完。”

“嘻嘻,唉哟——”新媳妇的笑声还没落,突然一个仄歪,右膝盖重重地磕在了硬硬的水泥地面上。正要接唱的谷堆堆猝不及防,也被媳妇拖拽着,两个人叠罗汉一般地倒在了一起。

“咋了?摔住哪儿了?”谷堆堆顾不得起身,跪爬着拉住了媳妇。“崴住脚了,唉哟!”媳妇咧着嘴,咬着牙,“咦——咦——”不停地住嘴巴里吸凉气。

谷满仓心疼地瞟着儿媳肿得像白面馍的右脚脖子,为自己家没有得到水银灯的庇护,长一声、短一声不住地叹气:“唉,都怪爹没本事。唉,要是水银灯立在咱家大门外,就不会让娃受这样的罪。”

谷堆堆边给媳妇擦着活络油边说:“啥也不怨,就怨咱村子黑灯瞎火。若是在大白天,保准不会崴住脚。”

谷满仓吹胡子瞪眼道:“说的都是些没用话。你要真有本事,水银灯肯定早就挪来咱家大门外了。”

“谁稀罕,送我都不要。”谷堆堆给媳妇擦着药水,边冲着爹说,边撅着嘴吹媳妇的脚脖子。

“嘿,你小子要是能考个北大清华,咱家早出了人头地。你说你学一个做饭的,都是侍候人的,能有啥出息?”谷满仓越说越生气。

媳妇给谷堆堆使了个眼色,谷堆堆便剎住嘴,再不吭声了。

谷满仓耷拉着脑袋,出了院门,慢慢走进了夜色里。村道边的那只石磙上,又出现了一只无声无息孤独的老猴。无边的黑暗里,谷满仓叭哒着纸烟,一明一暗的那一星火光,似萤火虫的屁股,在石磙上明明灭灭了大半夜。

三天后,谷堆堆搀着新媳妇,一瘸一拐地回了城。

谷堆堆给村主任墨子明打了一通电话。半个月后,一辆大东风拉着一车太阳能路灯开进了墨村。直到此时,墨村人才知道是谷满仓的儿子谷堆堆自掏腰包,给村里采购了三十架太阳能路灯。

“唉呀,满仓的娃子谷堆堆太有本事了,在外边发了财,还不忘给村里人办好事!这下好了,全村的路灯一亮,咱墨村就跟城里一样了,晚上出门,再不用担心踩上猪屎了!”兴冲冲赶来帮助卸货的彭老二说。

“那是。这要是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哩。我敢打赌,立在老林家门前的水银灯,该挪挪地方了。满仓家出了个大本事的人!”有人接嘴说。

彭老二瞥了那人一眼,不屑地回敬道:“呵,能的你。有了这亮堂堂的太阳能,谁还稀罕那水银灯。满仓家的谷堆堆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村主任墨子明立时证明说:“那当然了,谷堆堆是省城五星级皇天大酒店的行政总厨,手下管着百十号人呢。行政总厨是个啥官?笨蛋,你进城没进过饭店吗?那才几个人。能管百十人的,还不相当于总经理嘛。”

“我的天,都当上总经理了,难怪这么有钱!”人们纷纷啧着嘴,眼睛里满是羡慕。

“谷满仓的儿子谷堆堆,真有本事,当了省城一家大酒店的总经理,免费给墨村装太阳能路灯,派人拉回来满满一汽车五六米长的大灯杆,还有一大堆电瓶、电线、电池板,正在村部卸货呢!”墨村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

谷满仓吓得一个愣怔,连忙支派女人去村部一探究竟,快去快回。“我的儿啊,这得要多少钱啊!”女人也慌了,急忙忙就往村部跑。

谷满仓在院子里像一头被人带了掩眼(遮眼布)的老驴,不停地转着圈圈。

女人很快带回了消息:“他爹,真真的,我全看到了,一大汽车呀。子明还代表村里感谢我说,‘谢谢婶子!谢谢你教育有方!谢谢你家谷堆堆给村里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谷满仓脸色一下子白了,“啪”一声,踢翻了脚边的一只塑料椅子。无端挨踢的塑料椅接连几个空翻,满腹委屈地趴窝在院墙角落里,大气不敢出。谷满仓朝着呆在一边的女人吼:“这鳖娃真长本事了,打肿脸充胖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这不是败家么?!咹!”

谷满仓气得浑身乱擞,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不等儿子回话,便连珠炮一样地骂上了:“你个小鳖娃,你脑袋是进水了?还是让驴踢了,门夹了?你想气死你老子啊?”

“咋了?爹。出什么事了?”那边的谷堆堆一头雾水,话语里满是紧张。

“当了啥X总经理,就楞叉(骄傲)的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还撇上京腔了,还‘什么事’?忘记你是在墨村吃红薯长大的了?会不会正正经经说人话了?”谷满仓脸红脖子粗地一个劲地骂。

一旁的女人急得乱搓手:“说正事,说正事。”

“滚一边去!”谷满仓扭头朝女人一瞪眼睛。

女人一脸委屈,小声嘟嚷道:“懒得理你。吱哇半天,说不到正题上,娃知道你想干啥子?你一天除了发火骂人,你还会弄啥?”

“我,反了天了,小心我耳巴子烀你。”谷满仓脖子上青筋憋胀老高。

女人后退了两步:“我看你就是个门墩虎,只会在家里发威。”

“嗨,真长本事了,你也学你娃,一起气我哩!”

女人毫不示弱,回敬道:“别认为我一辈子都怕着你,我那是让着你,不想跟你一个鳖样,就不会听人好好说句话。一说,你看看你脖子别的,就像那红薯码子一个样。”女人说的红薯码子,是割了红薯藤后,秧裸露出地面的一小节连接地下果实的粗藤,墨村都叫它红薯码子。

“扑哧”,谷满仓让女人给逗笑了,“嗨哟,红薯码子,你还挺会整词哩!”

那边焦急等待的谷堆堆开始还以为是爹妈吵嘴生气,爹向他吿状诉说委屈哩。等听明白了爹生气的原因,在电话那边一下子乐了:“好我的爹呀,你就为这事,发那么大的火呀。儿子没有告诉你,是儿的不对,是我事前考虑不周,对不起,爹,儿向您老赔不是了。”

谷满仓依然不依不饶:“别给我灌迷魂汤,儿呀,咱苦心扒力挣来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一下子拿出三四万,爹心疼的肉疼。你不打算过日子了,就这样胡整八整?让你媳妇知道了,还不跟你闹离婚呀?”

谷堆堆在电话里笑了:“呵呵,爹呀,我就说你是瞎操心,我和你儿媳两人一年的年薪,加起来有四五十万。三四万算个啥,又不是白扔了,是给咱全村人提供方便的,这个事,还是我跟你儿媳两人一起商量决定的。爹不是盼着村里的水银灯能装在咱家门前吗?全村人哪一家不想啊。有了太阳能路灯,不但漂亮,还省钱省电,安全环保,全村人还不都念着你的好?知足吧,爹。晚些儿我再打给你吧,先忙了,没事我挂了哦。”

“好好,不耽误你工作,快忙去吧。爹高兴,爹知足,爹不生气了。”谷满仓拿着手机,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娃他娘,择把大葱和芫荽,我想炒个葱爆羊肚、芫荽炒牛肉,晌午咱两喝几盅。呵呵呵。”

接下来的三天里,墨村人忙成了一片,村委会分别带领几干人,分工协作,丈量的丈量,挖坑的挖坑,栽桩的栽桩,扯线的扯线,浇筑的浇筑,眨眼的工夫,村前村后,村左村右,村中村尾,一排排闪着银光的路灯杆,整齐划一,腰板高挺,头脸高扬,向接受检阅的村民们行着庄重的注目礼。

夜色在全村人的焦急等待中姗姗来临,“唰——”,“唰——”,整个墨村的里里外外,急不可耐的一杆杆路灯,接龙一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次第睁开了眼睛,明亮的高高大大的太阳能路灯,手牵手,膀挨膀,一齐把墨村在黑暗中藏匿了几百辈子的角角落落,照了个通透。

亮如白昼的墨村,闪闪烁烁,如梦如幻,犹如仙境一般,扑朔迷离,妩媚动人。全村的老老少少,纷纷走上了村道,他们一个个东瞧西望,只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用了,再美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嘴里只不停地叫着同一个字“好”、“好”、“好好”。本该早早躺进窝里睡觉的狗们猪们,趁着主人不注意,一个个偷偷溜出门外,在小巷村道、人前人后,放开四蹄,乱窜乱纵,得意地撒欢。这些压抑太久的狗们猪们,因过分放纵,一不小心,便失了前蹄或重心,不是冲了人的腿弯,就是撞了人的屁股,引来人们一阵阵的惊叫和笑骂。

谷满仓破天荒地刮了本就稀疏的没有几根的黄胡子,穿出了儿子谷堆堆孝敬他的羊皮夹克,嗨哟,还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一下子变得年轻又精神。终年爬卧在路边的大石磙,一见谷满仓走出了大门,激动得就想蹦起来迎接老相识,可惜身子过于臃肿,长年累月缺乏运动,蹲得太久的腿脚,麻木得不听了使唤,只好满脸歉疚地望着谷满仓,以祈求老朋友的原谅。谷满仓好像忘记了它的存在,看都不看它一眼,径直走上了村道。

老林家大门外的那盏水银灯,就像一只萤火虫的屁股,发着微弱的可怜巴巴的光,那根支撑身子的松木杆子,黑不溜秋,像穿着一条被人丢弃的破裤子,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谷满仓倒背双手,挺胸凸肚,在明亮的路灯下,没事人似的,东游游西逛逛。人们老远就亲热地招呼上了:“谷兄,吃了没?”“谷伯,您喝茶!”“谷叔,您抽烟!”

谷满仓收获着无数村人敬畏的目光和恭维,心里不由感叹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活。以前老村长的水银灯只能让一家沾小光,可从今往后,三千多口的墨村人都一起沾上了他儿谷堆堆的光。谷堆堆的光,明着哩,大着哩!

坠子王瞎老三每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高亢的“烟酒嗓”经久不绝:

“谷家堆堆总经理,发财不忘众乡里,拉回一车夜明珠,墨村到处放光明。张家接回老闺女,王家请来新女婿;李家邀约丈母娘,赵家背出老岳丈。张王李赵齐出门,村子里面可劲逛。夜晚白天一个样,再不担心磕跘伤。墨村赛过不夜城,大家一起来观光。”

这路灯就是夜明珠啊,不拉电线,不见开关,更不用交电费,不管刮风下雨,一到天黑,就明亮了全村。

一排一排的太阳能路灯,华美大气,安全节能。沐浴在太阳能路灯光晕下的墨村人,人人脸上挂满了笑容。老林家大门外的那盏水银灯,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和记忆。

形同虚设的水银灯,陪伴温暖了墨村几十年,已完成了历史使命。在太阳能路灯的衬托下,显得老气横秋,还存在着安全隐患,每个月产生一笔电费不说,若遇上刮风下雨,总担心水银灯老化了的电线漏了电,或被大风大雨给扯断了,那要是电着了人,可就不得了了。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村主任墨子明在水银灯下铺上了红地毯,请来了九十高龄的老村长。在老村长的见证下,拍照留念。

墨村人表情庄重地撤下了水银灯。撤下的水银灯连同放大的照片,一起永久存放在墨村村史展览厅显著的位置上,并配注了详细的介绍文字,以供世人参观学习。

(《谷堆堆的光》,首发于《北方文学》202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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