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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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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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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初中放假回家的公交车上,是个燥热的夏天,公交车内交杂着湿粘的肉体散发的体味。

  车刚到站,而我又掐点守在这里,坐上车时座位还并未坐满,始发站的公交车按例是要停留一会,等待仍在路上奔波至此的乘客。于是,车子等来了他。

  入口并未见其人,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传来:“柴(车)...额啊...到...昂(安)村吗?”

  女司机从驾驶座一探出头,便是一幅为难的模样,“到!但今天学生放假,车上人多,你坐下一趟吧,下一趟是五点......”,我正奇怪她的反应,却不等司机说完,入口那里歪歪扭扭地爬上一个人,我被吓了一跳,脑海里浮现的是丧尸上车的画面。

  等到他完全上车,我才发现,他的双腿已经萎缩成了完整的“X”状,是病态的,看似支撑着身体,实则帮不上一点忙,黑色裤子耷拉在上面在告诉我里面是一具多么细瘦的身体,冬天的军大衣不合时宜地套在他身上,下摆已被磨烂,原本绿色的布料也被不知来处的污渍浸染得发黑发亮。一双关节肿大的黑手攀上扶手杆,能明显看到同样被染成黑色的指甲有几个已经开裂。

  不等我细看他样貌,一股浓郁的腐臭味从入口传来,我屏住呼吸,大概猜到了进来的是个什么人,心情复杂。

  他不顾司机劝阻,闷着头爬进来,自顾自地往投币口扔进三张一元纸币。司机没拦住,赶紧从腰包掏出三元要还给他:“你等下一趟吧,你在这大家都没法坐车了,钱我还你!”

  长着零星几块青茬的圆头摇晃着转过来,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咧嘴笑:“恶(我)不下......恶(我)......就啊额......这一趟”,说完摇头晃脑地转回去坐上一个座位。

  我舒了一口气,庆幸他没坐到这里来。司机还没罢休,甚至准备伸手去拉,但手伸了伸始终没拉上他的衣袖。

  车上的乘客看着这出闹剧,一位老太太从座位半起身劝着让他下去,他依旧在笑,没有丝毫行动,车上也陆陆续续有其他乘客七嘴八舌地劝他。他显然不高兴了,手晃动着拍打扶手,咧着的嘴角有口水顺着衣领留下,我这才明白他靠近脖子的那块衣裳为什么湿了一大片。见这情形大家都不再说话,女司机也不满地甩上驾驶座的门。

  后来又陆陆续续上了好几个学生,座位自然是没有了,全都乌压压地挤在车内,有些学生的书包角不时碰到坐着的人,连声道歉,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另一头的他周围却是空旷无比,他依旧咧着嘴,口水仍在流着,眼睛溜溜地看着周围的学生。

  车子好不容易走动起来,刚过一个红绿灯,一声没有气力的“停......啊......”,齐刷刷的目光移向他的位置,只见他颤悠悠地向着司机的方向伸着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女司机听到这极有识别性的声音,虽有怀疑却还是停了下来。

  他从座位瘫回地面,向着出口移动,学生们立刻整齐地让出一条大道,突然的挤压让内侧的人皆抱怨不已。他冲着学生痴笑着,而司机早已有眼色地开了车门,噗呲噗呲的拖地声大约持续了一分钟才消失在门口。

  车子穿行在山间,山林的风从窗户钻进来,又裹挟着人的体味钻出去,好不舒爽。站着的学生们像一大块果冻,随着车的惯性前后左右地晃动,即使车上有个座位空着。这种时候需要聊点什么或者听点什么,尤其是年纪大些的老人们,我后座的老爷爷老奶奶热烈的讨论着。

 “......是呀,是安村的,就是不下车,光棍一个,父母早就死了......”,一个早上车的奶奶给后上车的奶奶亲切地讲着刚才的情况。

 “那他没有啥亲戚帮一把?”

 “没有呀,看他那样谁愿意摊上个麻烦事呀,从小腿就坏了,脑子也不好,一天就在县城的大桥上给人磕头讨钱。”

 “怪机灵咧,知道村里人少不好讨,专门来人多的县城。”

 “就是说嘛,不过也是个命苦的呀......人啊,健康就好......不求......”

  后面的话已不用在听,老人家开始了经典的长吁短叹,叹子孙,叹人生,叹命运......

  透过晃晃悠悠的人群,他的座位若隐若现,但像是被刻上了鲜明醒目的专属标记,无人去坐。

  此后,在放假的日子去县城游玩,路过大桥时,几乎每次都会碰到他,他拖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还是那身衣服,跪在桥的一侧虔诚地双手合一拜每一个路过的人,偶尔有人可怜他会给他一两块。

  从春至冬,依靠着人来人往的“偶尔”过日子。有一次我也拿出了五角给他。即使是一个学生贫乏的投资,他也像是敬拜神明一样低下了头,这动作让我想起过年时叩拜祖先的仪式,如此的真心实意,却让我受之有愧,于是逃也似的跑开了。

  同行的朋友说:“这种人大部分是骗子,其实家里富着呢,有儿子女儿供着,还要出来赚别人的同情钱,你可别被骗了。”

  我茫然:“你怎么知道他是这‘大部分’呢?”

  朋友无所谓道:“网上都这样说呀!这种人来时穷困潦倒,回家时豪车接送,你没看到过这样的新闻吗?”

  那一刻我突然怀疑起关于他的道听途说,背弃了我的眼睛。

  饭桌上,我向父母说起这个人,妈妈亮了眼,语气急切地询问他的形貌,我如实回答。

  妈妈会心一笑“就是这个人啊,我怀孕的时候,刚上公交车,他第一个急着给我让座,还打算拉我过去让我坐,你也知道我这人,爱干净,就坐了别人让的座位。但我还是很谢谢人家,别看人家那个样子,心肠好着咧,以后看见他不管大钱小钱都帮人家一把。”我默不作声,却万分惭愧。

  再一次遇见他,已经是大学毕业了。我远远就看见了他,提前翻开钱包找现金。

  这么多年,他依旧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有多少人现在出门会带现金呢?又有多少“偶尔”的人会给他钱呢?或许他也遭受了不少我第一次遇到他时的情况,但于他而言,有什么在意的呢?是善是恶,他都会予以善意。

  我将钱放入他的手中,他将钱夹在两手之间,又一次低下了头,依旧虔诚,恍惚间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乞”还是在“赐”。

  我默默离开,心里默念:对不起,也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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