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母亲离开了我们。二十年,一万多个日子过去了,母亲的形象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一、母亲的笑容
从我三四岁记事起,到上小学之前,这段期间,我差不多一直生活在母亲的视线之内。母亲做饭,我给她搬小板凳,有时也帮着烧火。母亲洗衣服,我在旁边玩水。母亲做针线,我在院子里淘气,母亲会时不时透过窗上的那面玻璃,看看我,喊喊我。
我的作息被母亲安排得极有规律,中午吃完饭,肯定睡上一觉。开始是母亲拍着我睡,大一些后,便自觉地睡觉。一觉醒来,睁开眼,准能看见母亲正面对着我,在炕上做针线。我张张嘴,刚要喊“妈”,母亲早就笑着说:“我老闺女睡醒了,快去喝点水。”
有时,莫名其妙地很想撒个娇,假装哭两声,好让母亲来抱抱,哄哄,可是想想,也实在没有哭的理由,只好赖在那不起来看着母亲。这时,母亲拿针的右手会抬起来,在头发上蹭两下,看着我笑着说:“再不起来,就睡傻了——”
可我还是不想起来,因为我就想看着母亲,看着母亲冲我笑。我觉得母亲好美:丰润的身体,白皙的脸庞,清澈的杏眼,洁白的牙齿,尤其是笑起来时,那高挺秀气的鼻梁上,就会皴起几道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是一圈宠溺。
二、母亲的背影
冬天的夜晚,窗外的风老头,大呼小叫地发着脾气,窗内的玻璃上,附着一层水汽,因为母亲总是把火炕烧得暖暖的。我家的火炕大约有五六米长,刚好容下我们四五个孩子和父母。大姐和二姐被安排睡在炕头,母亲和我盖一个被子睡在炕中间,二哥挨着母亲和我,父亲睡在炕尾,大哥在外上班,很少在家住。
我淘气一整天,晚上很快就睡着了。有时,半夜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总是母亲披着棉袄的背影: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弓着背,低着头,左手放在胸前,拿着针的右胳膊扬起来,又放下去, 扬起来,又放下去……
我很奇怪,明明母亲和我是一起躺下的,怎么这会儿又在做针线活呢?她做了多久了?火炕热得快,凉得也快,此时,屋内的温度早降下来了,我的鼻尖凉凉的,好像不是我的了。我伸出手想去拉母亲,可那冰凉的空气好像长了牙齿,咬得我马上缩回被窝。我转过头,看看父亲和哥姐,他们都在轻轻地打着呼噜。此时只有母亲的背影对着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母亲拿针的手、握剪刀的手不冷吗?为什么母亲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
三、母亲的轻点微尘
童年的生活是清贫的。那时候的农村,温饱还是个问题。
人们穿的衣服,大部分是有补丁的,基本是不合身的,又肥又长的新衣服肯定是穿在老大身上的,等到发白了就给老二穿了,轮到老三、老四穿的时候,胳膊肘、屁股和膝盖那儿,肯定已经磨破了,打上了厚厚的花花绿绿的补丁。孩子的衣服尚且如此,那些爹妈的衣服,就更不堪了,往往是那种粗糙的灰得发白的肥褂子肥裤子,走起路来兜着风,里面像是两根棍子在摆动。
至于吃的,很多人家的主食都是玉米面做成的饭食,比如饽饽、糊饼、炒疙瘩和稀粥,再有就是红薯和南瓜。现在,人们吃惯了细米细面,想调换口味,觉得吃点粗粮挺好。可是,你要知道,现在是粗粮细做,玉米面都是脱了皮的,光溜溜的,很爽口。可是以前,玉米是不脱皮的,直接打碎了就做饭用了,入口之后,往下咽,就感觉好像有个小刀片在嗓子眼那横着,不让你痛快地咽下去。
那样贫穷的年代,一切似乎都不能和精致与优雅沾边的,可是母亲做到了。
母亲总是变着法子把饭做好看、做好吃。她用大簸箕把玉米面里的玉米皮,巧妙地簸出去,以便让它入口光滑一些。母亲蒸出来的饽饽金黄、松软、香甜;母亲炒出来的疙瘩,像黄灿灿的金沙一样松散,香润可口;母亲熬出来的玉米粥,上面总是浮着一层粘香的玉米油。
母亲给我们做的新衣服,尽量合身。穿小了怎么办?母亲有办法:她先把旧衣服拆开,洗得干干净净,用铁烙铁熨平,像新的一样,然后找出原来做这件衣服时剩下的布头,再用又细又密的针脚,把该加肥的地方加肥,该接长的地方接长。这样完工之后,穿在我们身上的好像又是一件合身的新衣服了。看着小伙伴羡慕的眼光,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
不过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优雅,只是觉得母亲做活细致、心灵手巧而已,让我瞬间懂得了“优雅”这个词的意义,是那一次。
一个星期天,不用去上学,我吃过早饭,跑到外面玩了一会,没什么意思,就回家了。走进堂屋地,正看见母亲从正屋退着往外一点点地走。母亲在干什么呢?我很好奇,就放轻了脚步,看着母亲。就见母亲穿着一身合体的半新不旧的蓝裤褂,左手端着舀水用的水瓢,右手拿着一个崭新的炊帚,像那南海观音一样,轻轻地蘸点水,轻轻地点在干净的青砖地上。那动作是那么从容,那么优雅。彼时,那水瓢就是观音的净瓶,那炊帚就是观音的柳枝,母亲就是我眼中那美丽庄严、大慈大悲的观士音菩萨。
直至现在,对母亲,除了思念,还是深深的思念。在那样一个贫穷的年代,母亲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天堂:她给我们做精致的食物,做得体的衣服、温暖的被褥;母亲还给了我们一个坚韧的性格,无论在何种条件下,善待自己,善待亲人,善待生活,尽可能活得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