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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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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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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盏灯

第一次见他,是2017年年关将近的时候。

千百年间,他所居住的那一座小山村,一直蜗居在太行山长长的臂弯里。村庄南面,一弯自东向西的清漳河,以持久的坚韧和不懈,硬生生在山谷间冲刷出一条平坦且狭长的河谷。河水日夜流淌,滋润着河岸两侧的庄稼地,也滋养了村里的两百多户人。

时近年底,正是水瘦山寒的季节。很多大都市、小县城以及周边的村落,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霾中。但在这里,天空却出奇的蓝。有几朵棉絮一般的白云,镶嵌在靛蓝色的幕布上,忽而拉长或缩小身形,忽而奇妙地变幻着模样,像是几个顽皮的孩子站在阔大的蓝色舞台中央,反复练习着川剧的变脸术。

晴好的天气并不意味着温暖。清漳河南岸,立壁一般高高耸立的断崖挡住了太阳自东向西运行的轨迹,于崖下横截出一道宽而长的暗影。暗影里、崖脚边,仍然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一条通向外界的柏油马路,结着薄薄的冰碴,时时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白光。那河谷里漫天呼啸的西北风,就是一个贪婪的“掠食者”,瞬间便可褫夺高于其它地方的温度,哪怕是庄户人焚烧秸秆从烟囱里冒出的缕缕薄烟。田野里,庄稼早已收完,只孤零零矗立着几个柴草垛,仿佛土地的忠实守卫,披甲执盾,护佑着一方平安。偶见一些过冬的作物,身上蒙着一层白霜,矮小孱弱,看上去,就像一个个丧失了活力的垂暮老人。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也是人们最难挨的时候,何况,这里的温度比我居住的城市还要低上四五度。这当口,他所居住的土坯房,似一个流浪的老人,正瑟瑟躲在墙角的背风处,似乎唯以破棉絮裹严身子和腿脚,才能勉强抵御寒风的无情侵袭。尘世艰难,生命卑微,人人都是一只缀网劳蛛,只能用结满老茧的大手勤勉劳作,以对付这现世的悲凉。可即便如此,千重万重的压力常常会不期然降临,让人总是应接不暇。

这次来看他,是按照单位要求,慰问包联的贫困户。随后,在长达两年的驻村扶贫期间,我又曾多次进过他的家门——低矮土墙中间凿出的一个出入口。两边,还孤零零立着两扇破门板。每每推动,木门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尖叫声,像是一个人被无数枚银针刺穿皮肉时发出的痛苦呻吟。院子正北,两间低矮的土坯房一片漆黑,似乎,正午的太阳太过势利与吝啬,从来不肯光顾这个贫穷而低贱的门庭。

一边呼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掀开打满补丁的门帘,一低头,钻进暗黑的小屋。这屋门实在太低了,若是来人拒不低下高傲的头颅,肯定“咣当”一声撞到门楣上,于额头撞出一个血红的大包。也许隐约听到有人呼叫,也许是幢幢人影惊到了他,“吧嗒”一声,拉动灯绳,他点亮一盏昏黄的灯。屋子里,灶台低矮破败,围墙和屋顶被烟火熏得黢黑;两米见方的土炕上,堆着一堆油腻肮脏的被褥,显然很久都没浆洗过。

见有客人进门,本来斜倚着墙壁坐在炕头打盹的他,赶紧立起来,局促地搓着双手。一张苍白的沟壑纵横的脸,挂着僵硬的尬笑。灶口上,一口小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锅盖上还煨着两个白面馒头。我问他,这是你的午饭吗?见他毫无反应,我猜想,他的耳朵可能有些问题。我附在他耳边再次大声问,这是你的午饭吗?这次,他好像听明白了,微笑着点点头。我把领取慰问品的卡券递到他手里,趁他不备,又悄悄抽出两百元现金搁在了炕头。我知道,这两百元,于他而言并无多大用处,也根本不可能扭转他的命运走向。然而,这满目的世界,有用的东西实在太多,“无用”便该理所应当存在,从而使得那些个“无用”还能像刀刃反射的光、冬夜闪亮的星,发出仅存的一丝光亮。

送我出门之前,他抖抖索索打开一只漆皮落尽的木箱子,取出两个皱巴巴的苹果,非要塞到我手里。我大声推辞着,可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只是一味地尬笑,仿佛唯有我慨然接受这两个苹果,才能使他的灵魂得到些许安慰。逃也似的,我急速奔出那个阳光也不肯普照的农家小院,并在驻村两年的光阴里,将有关他的一点一滴,渐渐拼接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他姓赵,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太行山深处。他的父母,不管不顾,兀自生下一窝八个男孩,除了老二、老四成过家、留有后人外,其余几个都是光棍。他自小就患有耳疾,但家贫,吃饭的嘴又多,父母根本无力给他延医诊治,最终落下了耳背的毛病。所幸没有全聋,还能听到人们凑在耳边大声讲话。父母过世后,行六的他,赤贫,又身患残疾,根本不可能指望谁家闺女看得上他。在茕茕而立的六十四年光阴里,他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也没有一件不打补丁的衣服,有的只是爹娘留给他的这座破败的小院,和两间同样破败的土坯房。屋漏偏逢连夜雨,早几年,他在高速路打工,偶然遭遇车祸,致使右肩骨折。所幸,由高速公路管理处负责,入院治疗,在右肩处植入一块钢板,总算保住了一条胳膊。骨折痊愈后,本该去医院将钢板取出,但公路管理处的人死活不肯多掏一分钱,以致今日,那块钢板还深深嵌在他的骨肉间,成了他全身最为值钱的“家当”。

这六十余载的日日夜夜,相比村里几十条身心两健的光棍,他多少显得有些另类。天气暖和的季节,午饭或晚餐时分,村里的人们都习惯端着一只海碗,于街口或小巷觅得一块砖石,一屁股坐下去,一边往口里扒拉食物,一边顺嘴侃侃东家、唠唠西户。这当口,他也会端了一只瓷碗凑在人堆里,但他从来不会插嘴。听力的丧失带来的是语言功能的衰退,如果非得表达点什么,他的嘴里迸出的,往往是一些零碎而含混不清的词语。若要别人完全明白他说的意思,着实费力。也许,他也深知自己“与众不同”,唯以一脸的尬笑真诚表达对每一个人的艳羡与亲近,却始终不肯主动言语一句。

有那颧骨突出、两腮干瘪的妇人,似乎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胆敢调侃的对象,眼见他也凑在人堆里,笑嘻嘻走过去,故意凑在他耳边大声叫喊:老六,东村李家的女人刚刚死了当家人,六十大几的老女人,没个依靠,俺给你撮合撮合去?

这妇人说完,还不忘给周遭的一众看客丢个眼色。

可他一开始并没听清妇人的话,也意想不到那妇人在有意捉弄他。在妇人的多次呼喝中,好像,他大体明白了妇人的意思,刹那间,苍白的脸上兀然泛起一片不易觉察的红晕,并连连摆手,嘴里不停嘟囔着,似乎是在极力谢绝。

那妇人仍然不死心,迅速伸手,一把薅住他的耳廓,大声质问:老六,你还说你不想女人,咋就脸红了呢?心里有鬼吧?

他的脸更红了,像是深冬挂在枝头经霜的柿子,越是着急辩解,越是把脸憋得通红,只能以他常来示人的一副笑脸仓促应对这一尴尬的局面。

人们看他如此,都放下手中的碗筷,像是围观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纷纷把目光聚拢到他脸上,一起哄笑起来。他听不大清楚人们的笑声,但从一张张或肥或瘦或丑或俊的脸上所透露出的捉弄的快意,从他们不自然带出的鄙夷和嘲讽的神色中,大致还是揣测出了隐藏在欢乐中的恶意。他愈发局促不安,却没有选择逃离,讪讪的,以一副讨好似的笑脸证明:面对这个盛大的“欢乐场”,他终归不肯扫了他人的兴致,也不能将自己置身事外。

在大人们的示范下,村里一些半大的孩子,胆儿日益肥硕,越发淘气起来。他们仗着他听力不好,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趁他低头做工的时候,轻手轻脚绕到他背后,捡起树枝、石块,狠狠抽他的后背,或者砸他的后脑勺。吃着疼痛,在他转身回头时,这群孩子早已嬉笑着,飞也似的逃向远处。这当口,他并不气恼,也不去追赶那些野孩子,仍是讪讪地一笑,摇摇头,继续埋头做活儿。

人世消磨,岁月无情,诸如此类的尴尬,恐怕发生在他身上应该不止三五次吧。若否,一个讪讪的尬笑怎能一直定格在脸上?然而,人不可能一辈子戴着一副面具过活,我还是亲眼目睹了他一次酣畅淋漓的痛哭。

冬日时分,暮色降临得愈发勤快,尤其是被大山周遭护佑的小村庄。下午五点多,晃悠到西山巅的日头显得有些疲倦,身子也好像渐渐沉重起来。他不停用手拍着口,连连打着哈欠,在即将坠下西山的那一刻,胡乱把天地间残余的光和热往怀里一搂,又顺手拉动那块藏青色的帘幕,将仅存的一丝光明,彻底挡在了天际之外。

踏着尚存的积雪,我向他家走去。早些时日,一位同事见他的棉衣补丁摞着补丁,实在不成个样子,于前一天后晌,托人捎来一件八成新的羽绒服。趁天色未晚,犹能模糊辨清去路,我想把这件衣服赶紧给他送去。

村庄一片寂静,仿佛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就连一声犬吠也难得一闻。在这阔大而苍茫的暮色里,“吱呀”一声,木门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利声响,犹如夜空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打破了这个混沌世界所刻意营造的静谧与和谐。

弯腰,低头,走进那间闪亮着一盏灯火的屋子。灶膛口,燃烧的木柴正吐着猩红的舌,不停舔舐着黢黑的锅底。这火舌,极其明艳,亮度甚至超过灯盏,让这方小屋似乎多出了三分温暖。锅盖边沿处,热气腾腾,向外发散着一股股淡淡的米香。我抖开羽绒服,招呼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的他,示意他站起来试试衣服。他的双眼似乎一亮,像是暗夜中闪亮的两颗星子。脱下摞满补丁的棉衣,我帮他将羽绒服套在身上,上下打量,看着还比较合身。他显得很开心,也很喜欢这件衣服,笑眯眯的,一会儿拉拉袖口,一会儿扯扯下摆,叽哩哇啦比划着,像是问我好看不好看。

美,从来都不是有钱人的专利和特权,即便如他这样穷困潦倒,于心底的某个角落,依旧隐藏着一份对美的渴念与追求。他嘟囔着问我,是不是需要花钱买衣服,又从炕角的草席底下,摸索出一个布包,颤抖着手打开,取出花花绿绿的几张票子,作势要交到我手里。我挥挥手,又将右手弯成筒状,附在他耳边,大声告诉他这衣服是送给他的,不要他的一分钱。他先是一怔,脸上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继而,突然低头,双手捂住面门,身子一阵战栗,放声嚎哭起来。他的哭声,浑厚而苍凉,夹杂着浓浓的烟火味与血腥气,仿佛要用滔滔泪水彻底洗净六十多年来遭遇的种种不公与耻辱;以悲凉的怒吼,喊出久藏于胸的不甘和抗争……

夜色沉静如水,本无一丝波澜。然而,这一刻,撕心裂肺又酣畅淋漓的哭声,彻底惊醒了天地神灵酽酽迷醉的幻梦,更让一众装睡的神灵感到了丝丝愧疚与不安。

我抚一抚他起伏不停的后背,静悄悄退出了屋子。一个人,窝囊许多年,受尽贫穷、白眼和屈辱,总需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对于他的嚎哭,我实在不知该喜该悲、该忧该乐,唯有默默祈祷见证过这一切的众多神灵,面对一个残缺的生命,多少也能慷慨眷顾一回。

又一次见到他时,他仿佛从头到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蓬草一样的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刚刚刮过胡子的面孔泛着淡淡的红润色彩,就连习惯性的尬笑,也变得舒展自然了许多。在他身上,穿着那件八成新的羽绒服,原来皱巴巴的裤子也洗涮熨烫得齐齐整整。他远远向我打招呼,虽依旧口齿不清,但我感觉,面前的他,或许正悄然发生着一些变化。

也许不仅如此,我还应该以扶贫干部的身份和信誉,在村里所有小孩和大人的面前为他作证:他虽然身患残疾,但是,并非没有生而为人的尊严。在造物主面前,每一个卑微如草芥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力,都有好好的、有尊严地活下去的权力。

扶贫工作队两年一轮岗,在我回到单位后,便再也没有听到有关他的讯息。

2021年,年关又近。我一直极力想象他现在的样子,以及现在的生活——那座破败的农家小院是否彻底改造?那间黑黢黢的土屋是否已经翻新?每日饭时,那些尖牙利嘴的长舌妇是否还在耍笑他?那些尚不理解“宽容”与“仁爱”的顽童,是否还时不时地欺辱他?或者,他果真凤凰涅槃、获得了新生——房屋敞亮,人也清爽精神,如我一般,欢欢喜喜准备迎接辛丑新年。

这一切疑问,久久萦绕在脑际,让我既欢喜又揪心。但我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扶直他常常弯曲的脊背,亲口告诉他:如果下辈子侥幸,还能投胎做人,那么,即便依然罹患耳疾,也同样可以这样生活——与贫穷为敌,与逃避为敌,与刻意迎合他人为敌,不甘贫穷与失败,不再摆出一副讪笑,也不必一味讨好世间的那些不良之辈,就像一个没有财力装备铠甲的勇士,哪怕面对呼呼转动、挑衅自我的大风车,也要勇敢地一路砍杀过去,管他是力挑铁滑车的高宠,还是以一敌三的猛士吕奉先,以一人之力,举一盏微弱的灯火,响亮地向世人昭示——每一具躯壳,都是耸立的纪念碑,即便岁月蒙尘,哪怕缺损一角,他的灵魂始终圣洁而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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