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太阳有些惨白,冷冷的,窝在枣树光秃秃的枝桠间,死活不肯挪移一步。然而,它的亮度,却比其它季节要强烈得多。光线刺眼,柏油马路摇摇晃晃,恍然变成一带长条形的明镜,一面贪婪且肆无忌惮地将光线捋进怀里,一面又毫不吝啬地再将它们零零乱乱抛撒到四周。这折射出的光线是丧失了体温的,它的光亮却足以迷乱人的眼,甚而,让人莫名有一丝恍惚。我不知道,不远处的这条小巷到底还是不是往昔的小巷?它的面孔,夹杂着苍老与衰朽、失落与死寂,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既熟悉又陌生,既温暖又冰冷。
我不知道,这普天之下到底有多少条小巷,我只知道,有人住的地方就一定有那么几条或通达或曲折的小巷,无论城市,还是像故乡这样的村庄。也曾在影视作品中见过江南的小巷,狭窄清幽,两边高高耸立着一栋栋粉墙黛瓦的老建筑,地面铺满青石板。后来,读到戴望舒的《雨巷》,不自觉地,又将小巷与油纸伞,与那位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捆绑在一起,只觉得,江南的小巷里一定不能缺席那位梦一般的女郎,要不然,江南小巷也就失却了她的韵味——一种江南水乡才能拥有的别样神韵。
眼前这条东西蜿蜒的小巷却不是江南的小巷。它,生在北国。因了西北风的荡涤,因了黄沙的磨砺,因了霜雪的冻馁,它形容枯槁,皮肤皲裂,丝毫找寻不到一丝江南小巷独具的温婉气息。更多的,它应该是那个头箍半新不旧白羊肚毛巾、身披羊皮大袄的北方汉子,块头大、嗓门高,粗壮的腰间一定还斜插着一支长长的烟袋锅……但这汉子,如今已然衰老——刀刻的道道皱纹里嵌满黄色的砂砾,即便昏浊的眼球一角,同样粒粒可见。那一件羊皮大袄,曾伴他踏平巍巍高山,拧弯潺潺溪流,然而此时,早已磨出几许破洞,又掉光了若干羊毛。
冬日渐渐爬高,似乎只有向上狠蹿一下,才能勉强挣脱枣树枝桠的重重羁绊。这当口,明晃晃的白光穿过凌乱的枝,在地上勾勒出或长或短的光影,仿佛就是一个隐喻——时光的隐喻,生命的隐喻。小巷静悄悄,咕咕、咕咕,偶有三五只杂色母鸡从一处老旧的门洞蹿出,小小的脑袋顶着暗紫色的冠,如同虔诚礼佛,一仰一低,细细寻觅洒落的秕谷,抑或是那些羊粪蛋蛋里残存的草籽,聊以慰藉空瘪的嗉囊。或许,是我踢踏的脚步声惊动了谁家的看门狗,惹得那狗潜身于某一座院落内汪汪吠叫起来。但那叫声多少有些嘶哑,像是从哪个被旱烟呛着的老者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混着浓郁的烟火气,还夹杂着一丝血腥味。因了这犬吠的惊扰,几只在屋脊栖息的鸽子“扑啦啦”结队从半空掠过,它们的羽翅,好像带着一只弯钩,一只可以牵动人情思的弯钩,扯着我的思绪一股脑儿奔到旧日光影里……
“孩儿,回来吃饭啦!”娘一只手扶住院门框,倾出大半个身子,将头探到巷子里,开始声声呼唤我回家。上世纪七十年代,娘年轻,院落年轻,小巷也正年轻。这一声声呼唤,也许在当时,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可到今天,却时常于暗夜的梦中漾开,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是洞穿悠远的时光隧道才一头撞到我的耳膜上,让我浑然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夕。
巷子东头,住着三汉爷爷和三汉奶奶,低矮的院墙,熏黄的一溜儿土坯房。老两口膝下无儿无女,不大的院落,却生长着七八株高低不同的枣树。每年农历五月,正是枣花盛开的季节。朵朵小巧的枣花,或浅黄或深黄,头顶头、脚挨脚扎成一堆,嘻嘻哈哈簇拥于枝头,招惹得蜂儿蝶儿匆匆赶赴过来,一同欢庆这场甜蜜的盛会。此时的三汉爷爷家,就是花香的策源地。五月的柔风在暖阳的怂恿下,踱着方步,缓缓从三汉爷爷家院子经过,只待张开大嘴,贪婪地吮吸够枣花的甜香,才会心满意足地轻盈盈越过墙头,向着四方肆意流淌。因了这多情的风,每家每户,还有这长长的巷子,一并笼罩在稠乎乎的花香中。“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时不时,簌簌而落的枣花兀然扬起一场花瓣雨,漫天飘洒,落到三汉爷爷家,落到巷子里,沾到人们的肩背与衣襟上。于是,下地归来的农人,浑身上下便沾染了甜甜的枣花香,将大自然的这份恩赐纷纷带到案头,带到土炕,带到屋舍的每一个角落。
三汉爷爷,想必行三吧?对于这一点,一直没有向父母求证过。这个干瘦老头儿,一瓣蒜头鼻,三绺山羊胡,满脸核桃褶子,常常在饭时,擎了一杆长长的旱烟袋,蹲坐于巷子深处摆龙门阵。那会儿,在小巷,一日三餐,吃饭之时也是乡邻聚会之时。无论男女老少,都习惯端着饭碗,出得院门,随意在墙根处找寻一块凸起的砖石,一屁股坐下去,边吃饭边侃大山。烟雾升腾处,老爷子故意干咳几声,山羊胡子乱颤,有板有眼,讲起“三国”,讲起“水浒”。这种故事,小孩子爱听,大人们也爱听。在小巷,娃儿们大多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我那颗不安分的心,也在三汉爷爷离奇古怪的故事喂养下,一天天膨胀起来。后来,之所以迷上读书,应该是与三汉爷爷摆龙门阵不无关系吧。
三汉爷爷和三汉奶奶没有生育一男半女,两位老人故去后,那座小院,一溜儿土坯房,很快,如醉汉般萎靡倒地,唯伫立着几截断壁残垣,躲在夕照拖出的光影里欸乃长叹。屋子倒塌了,院内的枣树与野草却是发了疯地长。那些枣子树,枝干树杈横生乱长,旁逸斜出,渐渐没了型。野草,也藉着春夏淋漓的雨露,开始恣意滋长。有那么几株,甚而高过矮墙,抻起脖子,探出小脑袋,滴溜溜眼珠乱转,窥探小巷,窥望着小巷里来来往往的行人……
三汉爷爷的院子一直荒废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据说,他的侄子最终将院子卖给了外乡人。相比于三汉爷爷家,尚未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那个年代,小巷里的其它人家远要人丁兴旺得多。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没有手机,本来,庄户人的娱乐方式是既单调又枯燥,除了农闲季节里红肿着眼、大声吆喝着打牌赌烟,还有在一年中赶集的日子里挤前台看大戏,实在再没有什么途径打发剩余的精力。乡村又常常停电,漫漫长夜,恐怕最好的“娱乐方式”就是“造人”——一个普通农家,生育五六个子女实属稀松平常,甚而,一带廊檐下簇拥着八九个娃儿也不罕见。在小巷,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娃儿们结伴出生、结伴长大、结伴成家,而后花开叶散,又凭空衍生出更多的人家来。
小巷,土地是温热的,水也清洌洌养人。
巷西头,坐南朝北,窄窄的一处院落,就是庆的家。庆与我同岁,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庆弟兄六个,还有两个姐姐,都是小巷以及晴空下那片广袤原野滋养的孩子。其实,岂独庆,岂独庆的兄弟姐妹?我的哥哥姐姐,与我年岁相仿的大川和二明,还有他们的兄弟姐妹,都是小巷的孩子,都是那片黄土地无声无息养育的娃儿。
乡野里冒出的孩子大多野性。小巷,便是男娃和女娃们疯跑的赛场与角力场。奔跑、嬉闹、角力、摔跤,甚而一言不合挥动拳脚扭打在一起,都是家常便饭,都是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催生剂。大川的脑袋,前额上那片疤,就是我与他打架时用砖头敲出的。为此,娘取出平时怎么也舍不得花的一叠子钞票,一路小跑,赶到供销社,称出三斤草纸糕,左手拎着,右手拧住我的耳朵,领我一同去大川家赔礼道歉。大川娘见我们娘儿俩上门,死活不肯领受这三斤草纸糕,而且,又借机把自家娃子狠狠训斥一顿。在朴实的乡邻看来,“一个巴掌拍不响”,自然,小孩子们打架,两边都有错,根本算不得什么事。至于打破脑袋,也不怕,乡野的娃儿皮实,用不了几日即可康复,又哪里需要大人们亲自登门赔罪?
娘却不肯轻易原谅她的儿子!她之所以执拗地拽着儿子去别人家赔礼谢罪,恐怕是想让自家娃儿打小就要明白一个道理——人一辈子总应向真向善。即便有时错了,也应懂得为之负责,为之付出代价,哪怕家境并不富裕,仅仅能担负起三斤草纸糕。
小巷,一草一木都自带香气,枣花如此,我家院子里的果子树如此,即便家家户户小院犄角旮旯里生长的狗尾巴草,也一样带着一股如兰的清新气息。
一年年,一岁岁,我、庆,大川和二明,就像竹竿拔节,“嘎巴嘎巴”窜着生长。后来,我考上外地的大学,又在城里分配了工作,渐渐地,重回故土,重回小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再回故乡的时候,小巷已非昨日的小巷。从东头到西头,老一辈人一个接一个紧随三汉爷爷的脚步绝尘而去,而新生的一代也纷纷搬离小巷,选在别处起屋盖房安家落户。严格的一胎化,年轻人少了,娃儿们更少了。一日三餐,聚在小巷瞎吹乱侃的旧例渐成老掉牙的历史,与其零零落落三五个人端着饭碗,在巷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远不如一头扎进自个屋里盯着电视机有趣。一家一个娃,脊背上扛着父辈光宗耀祖的沉甸甸期冀,背着比他们自己还重的书包,每日苦着个脸急匆匆赶往学堂念书,又哪有闲功夫追逐打闹?小巷一天天寂寥,如同一条僵直的长蛇,被流逝的时光渐行掏干血肉,只剩下一张残破的蛇蜕,在交替更迭的日月光影里,呓语般地细数着岁月的沧桑流变。
老屋里,昏黄的白炽灯下,听娘幽幽地说,已经成家立业养育着一对龙凤胎的庆也走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开着一辆旧三轮,为妻儿奔波一天的庆刚刚返回村口,一辆跑长途的大卡车恰好迎面扑来。刹那间,卡车撞翻三轮,又生生将庆的脑壳压个粉碎。那一夜,没有月儿,只有惨淡的几颗星眨着渴睡的眼。庆的兄弟们,街坊邻居们,是借着束束手电光发现庆的尸体的,还有翻倒的三轮车、凌乱的车辙印,以及淋漓满地的脑浆与鲜血……肇事车辆逃逸,不知逃向了何方。纵使庆的兄弟们出重金悬赏肇事车辆的踪迹,也终归是大海捞针,不露一丝痕迹。
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肇事者的心理!或许,经过小巷清润之水滋养过的这一方人,骨子里都深藏着一种气息,一种枣花与青草的气息。于我、于他们而言,万万也想象不出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龌龊之事。娘摇摇头,掀起衣襟不停擦拭双眼,又将一声长叹扔到瑟瑟晚风中。
庆是走了,一缕心有不甘的冤魂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小巷,重归死寂,犹如一潭波澜不兴的死水,僵卧于惨白的光影中。庆的妻,苦苦支撑几年,终是守不住清水寡淡的日子,于一个同样漆黑的夜,狠心抛下一双儿女,转身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可怜两个娃,父亡母嫁,成了一对孤儿。死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蝼蚁般偷生。所幸,小巷宽容仁爱,他原谅了那个逃离的女人,也收留了两个苦命的孩子。他们,终有一天也会在小巷的庇佑下慢慢长大!
神思恍惚间,一脚踏空,几欲摔倒,定定神,才算勉强立稳。却原来,路面有一处不知何时塌陷,坑坑洼洼,如一只空洞的眼,正失神地凝视着那些直直指向半空的枝桠。光影移动处,小巷一半明一半暗,身形却是越来越模糊。
“你刚回来么?”背后,一句怯怯的问话。转身,一个中年男人正立在我身后。黧黑的脸,深浅不一的皱纹,蓬乱的头发,晕染若许霜雪的双鬓……一身沾满黄土的蓝灰色衣裤,与小巷灰暗的色调交织一处,再加上倾泻而下的缕缕白光,让我恍然觉得眼前正铺开一幅立体的沧桑画卷。我急速在脑海里搜索以往的记忆,试图与眼前的他交相比对,也好立即辨认清楚,喊出他的名字。见我在细细上下打量,中年男子急于想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边局促地搓着干涩粗糙的大手,边与我打哈哈:“嘿,多年不见,不认识了吧?俺是二明,二明哪!”二明?嗯……对,是二明!我抡起右拳,狠狠砸在他左肩胛上,又拉起他的手,与那一双干枯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生活艰涩,岁月无情,已将二明的青春与活力压榨殆尽,可在他眸子里,隐隐约约,我却看到了一丝火——希冀的火,不屈服于命运的火!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两天吧!如果不嫌弃,就住我家里,让你嫂子整一壶酒、弄几个菜,咱弟兄两个好好叙叙……”
二明,这个巷子里土生土长的汉子,还如从前一样爽直,可我,已不再属于这里,不再属于小巷。我是归人,一个折断“根”的归客!
2017年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一个祭祖送寒衣的日子。爹离开人世十余年,娘也已故去八载。老院犹在,院墙颓圮,就像当年三汉爷爷豁开的牙床。一把铁锁,锈迹斑斑,神色凝重地蹲踞于院门环上,显然,很久没人动过。送走二明,驻足,茫然四顾,小巷依旧静谧,几声鸽哨从半空划过,像是从遥远的佛国送来的阵阵梵音,渐行渐远,轻悠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