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墙壁,素白的床单,连日光灯发出的光线都是素白的,像人眼眸中射出的冷漠而惨淡的光。
这是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当他被人用担架从急救车上抬下来,又七手八脚送进来的时候,早已丧失知觉。他双眼紧闭,四肢蜷缩,一张半阖的嘴,唯见呼呼吸气,却丝毫感觉不出还有往外呼出的气息。脚步声杂沓而纷乱,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大褂们,身上裹挟着一股风,进出,出进,将病人推出去做完CT,又推回来,插上呼吸管,接上监护仪。一个高瘦的白大褂,细细的脖子上晃荡着一副听诊器,手举CT片瞅了半天,又掀开病人的上衣,将胸部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一遍,翻开他耷拉的眼皮,手持小电筒晃了几晃,一张原本毫无表情的脸,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几分钟后,我的手里多出一张白纸,一张与墙壁、与床单一样素白的纸,所不同的是,上面赫然跳动着几个黑色的大字——“病危通知书”。我突然感觉有些眩晕,像不留神一脚踏空,正急速掉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又像独自一人茫然飘荡在无涯的大海上,极渴望当下就能抓住一块舢板,抑或一条缆绳。所幸,比我年长十几岁的二哥及时赶到,犹如幸运地踩到山洞凸出的一角,托住了我坠落的躯体,也让我终归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赶紧回老家!”
二哥神色严峻,口气容不得一点质疑。
原来也有过耳闻,当地风俗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是本村人客死他乡,是绝不允许再进村子的!
就这样,他被急匆匆拉回老屋,不会挣扎,更不可能有一声争辩,无条件地任人摆布,被乱哄哄抬放到一方土炕上。他的妹妹,蒸出一碗鸡蛋羹,香喷喷的,声声呼唤着大哥,想给他多半天不曾沾一滴水、未曾进一粒粮的嘴里喂些食物,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依然脸色铁青,双目紧闭,如同拉风箱一般,“忽嗒忽嗒”反反复复进出最后一口气,没有一丝回应。
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到弟弟妹妹的说话声与压低嗓音的啜泣声,脑袋里还有没有一缕游丝般的意识,更不知道他将如何面对渐行渐近的死神。我只知道,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已经将绳索牢牢套在他脖子上,一步一步,将他牵往地狱——那座漆黑的、冰冷的地狱。
他一定不怕黑吧?一辈子,他几乎都是在黑暗中行走,在黑暗里长大,在黑暗里变老,又在黑暗里送走了自己的亲爹亲娘。
他恐怕也不会畏惧地狱的阴冷与肃杀,因为,在那里,爹娘正候着他——他们,终又可以团聚一处,暖暖的,再续前缘……
他是我大哥,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世界的大哥,享年73岁。
他终归是走了,静悄悄地,强撑着病体捱过一个漫长的夜,又将灵魂附着在凌晨报晓的鸡鸣声中,一步一回头,向着地狱而去了。
他属鸡,冥冥之中,本就该与呼唤光明的雄鸡结缘,甚而,73年的寿数也与孔圣人天然巧合。而这,或许就是一种天意。不知道他是该庆幸,还是对这个世界依旧留恋不已?没人知道,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他的躯壳、他的遗愿,将很快深埋于黄土,随时光流逝,化为一缕清风,化作一抔尘灰,并在小小的一块墓碑上,渐行镌刻出他遥远的故事。
“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
一生,他都伫立在风雪中;一生,他都独处于孤寂里。那道生命的光,灵魂的光,或闪耀,或晦暗,却可以照耀一个家族,温暖他周围的薄凉世界!
本来,他拥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五六岁那年,不期然,一场大病无情夺去他的光明——一双眼里,蒙着一层灰皮,如同薄而严密的一道闸门,彻底阻断光线的腿脚,让光明再也钻不进他的眼眸。我不知道那时的他该有多恐惧,也不知道他为此嚎啕痛哭过多少次,只晓得他于那会儿就已流干眼泪,稀落的眉毛下,唯剩两口了无生气的“枯井”。
这该是怎样的一个运道!他的苦楚,应该远比那些天生的瞎子更深重。倘若一生下来,便是一片漆黑,从不知光明的娑婆世界是什么模样,这也便罢;单单他是见过光明的,也看到过阳光的色彩与花儿的色彩,这种忽降而至的灾难,让他该如何面对?又让他怎样无奈地认承和接受?恐怕,没有人能想象他内心的悲苦与绝望——一种痛彻肺腑、生不如死的绝望!
有一阵子,我很好奇,也曾试图体会他的感受,体味这场灾难所带给他的人生况味。我故意蒙上双眼,摸索着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然而,很快,我感觉到无边的黑暗与恐惧如同狂潮一般急速压迫过来,周围浓重的黑暗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丝网,紧紧束缚住我的腿脚,勒进我的皮肉,让我动弹不得,而且愈是拼命挣扎,网收得愈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莫名恐惧,仿佛整个世界完全坍塌,唯剩一个人孑然独立于万丈深渊的边缘,稍不留意,必将坠落其中,粉身碎骨……
近七十年的光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噢,不,他没有熬,而是仰仗儿时曾见过的光,并将这光深深镂刻和珍藏于心底,活出了自己有光有亮的一生。
一辈子,他始终都不像是一个盲人。一头板寸短发,根根直立,绝无凌乱的时候。唇边、颔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唯露着一层青皮。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定是一周一浆洗一更换,倘若超过一周时间,便一直嚷嚷着让娘给他换洗,有时急了,索性自己摸索着拿来一块搓板,反复用力搓洗,再用清水涤净,把衣衫一并晾晒到院中央横挂的铁丝上。
他喜欢洁净,洁净到几乎苛刻,仿佛天生就患有洁癖。在他度过的73年光阴里,一年四季,无论哪一天深夜时分,都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一方锅台,炉火正旺。一口铁锅,一只面盆,一块香皂,两条毛巾,热气腾腾的老屋里,滚水、脱衣,洗面、搓背,泡脚、刷牙,单凭这一整套做派,外人又哪里能看得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残疾人?即便突发脑溢血的那天晚上,在他倒地的一刹那,撞翻脸盆,踢倒矮凳,将洗脸水倾洒了一地。
他似乎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换取一个残疾人应有的尊严吧?要不然,又该如何解释他这样的行为。
每每洗漱完毕,“吧嗒”一声,打火机冒出一粒豆大的火焰,随之,一支香烟被燃着了。深深地一口抽下去,微弱的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明明灭灭。一辈子,他都离不开烟卷,一天一盒是他的“标配”,是烟瘾太大,还是他试图用烟火穿透周围粘稠的黑,乃至烛照他的一生,一直也没人能够知晓。
与他日夜相伴的,是一台旧式收音机。听娘说,这是他的“战利品”。全民学《语录》那会儿,仅仅听别人零零碎碎念叨,他竟将整本《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还在公社举办的比赛里打败那些睁眼的人,赢得了他生平第一份奖品——这台砖头大小的收音机。
在我尚在懵懂年纪的时候,他常常将我搂在怀里,翻着白眼,失神地对着高天,给我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他的故事,不同于娘讲的那些既恐怖又吓人的鬼故事。他说,他能从收音机里听到阳光坠地的声响,听到花儿绽放时清脆的笑声。那些声音,带着光,带着香味,带着明艳的色彩,就像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他,在每一个暗黑的夜,都能将他牵进甜蜜的梦乡!
为验证他的故事,少不更事的我,也曾抱住那台小小的收音机,一遍遍打开、关闭,再打开、再关闭,期望也能像他那样听到阳光的脚步声,嗅到花儿诱人的清香,然而,自始至终,我都没能得偿所愿……
有人说,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还会给人开启另一扇窗户。或许,这句话是对的。这个瞎了眼的人,心亮着——一个猝不及防的变故,让他过早地遭遇了生的艰辛和活的不易,而这样的命运,却又化作一泓苦涩而甘冽的清泉,濡养着他的心灵,滋润着他的魂魄,让他从苦难中领悟到了同龄人所无法体察的人情冷暖,也倍尝了世事的沧桑多变。
关于他的过去,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谜。听娘说,生活,从不会因人的苦难而露出一抹悲悯的微笑。身为长子,他为了帮助父亲养活一家子,一再央求生产队,派给他一份挑水饮牲口的活儿。六十年代,农村尚未通上自来水,人畜用水,都得从水井中汲取。光溜溜的井台,一把陈年的辘轳身披岁月的霜花,双腿叉开,日夜横跨于井口之上。辘轳上面,一圈又一圈,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井绳。井台,辘轳,井绳,几十年、上百年,轮回一世,紧紧依偎在一起。人们挑水时,要将水桶挂到井绳一端,顺着井壁,把水桶放进去,待水桶灌满,就像打捞流逝的光阴,“吱呀吱呀”摇动辘轳,再将一桶水汲上来。这样的活儿,若是健康人,实在并非一件难事,然而对于一个盲人,就远没有那么容易。他需要摸索着挪到井口边,再摸索着将水桶挂到井绳上,完全凭借听觉判定水桶灌满水没有,才能吃力地摇动辘轳将水汲上来。
第一次进饲养院干活,是爹领他过去的。爹需要领着他,摸到水井,摸到井台上的辘轳,寻到水缸的位置。或许在他心里,始终都亮着一盏灯吧?这盏灯,不仅让他能听到阳光坠地的声响,听到花儿绽放的笑声,而且,还能日日给他照亮从家到饲养院的小路,照出水井与水缸的位置。
冬日里,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整个饲养院,一个粉雕玉砌的冰雪世界。井台上,摞着厚厚的一层白雪,还有滑溜溜的积冰。远远望去,在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阔大雪色背景里,如同那位枯坐孤舟、独钓寒江的老渔翁,一个墨点,于水井与水缸之间,来来去去,反复涂画着一条不规则的直线。他身穿单薄的棉衣裤,却不能戴上棉手套,哪怕薄薄的一层线手套,都可能会影响到他指尖的触觉——他需要赤手摸索井台,摸索辘轳,摸索水桶,摸索大缸。风雪中,他的手,裂着血口子,结着暗红色的血痂,常常需要借助口中呵出的热气,聊以温暖几近冻僵的双手。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当命运之手将人推到生活的风口浪尖,他根本无法逃离这注定的宿命,唯有默默地承受。
在苦涩的时光幕布上,如同正上演一场场悲欢交织的皮影戏,一个暗黑的身影,始终贯穿于剧中!他为这个家族的兴盛付出了全部心血,也奠定了他在兄弟姐妹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地位,不止老院翻盖新房,不止包产到户撺掇三弟大胆承包生产队的小四轮拖拉机,也不止在他严厉管教下,我从小学一直念到大学……在这些事关家族兴衰的大事件背后,始终都有一根“长袖善舞”的指挥棒。这根指挥棒,让这场皮影戏演绎得异常精彩,异常活色生香。
古老的村庄,依然悄悄躲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里,不可避免地奔向了苍老与衰朽。在他脸泛光泽的盈盈笑意里,他的三弟另盖新院,娶妻生子;在他颔首称道的会心微笑中,身为家族“老疙瘩”的我,在城里买楼置院,拥有了自己的小家;唯独他,依旧孤零零困守于老院,将光阴熬制成一盏醇香的醴浆,又伴着爹娘先后步入了天堂。然而,即便在城市,在彩电里,在手机上,我却始终没有捕捉到阳光坠地的声响,没有听到过花儿绽放的笑声。
最后一次回乡下探望他,他告诉我,浑身整天整夜地疼痛,有时,疼得起不了身。他说,快了,快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见到爹娘了。我极力避开这个话题,又问,还能不能从收音机里听出阳光的味道?他手持巴掌大的一台机子,赭红的脸抽搐着笑笑,没有回答,但我想,他一定是真的听到了——“光就是暗,暗就是光”,在他心灵深处,一直珍藏着那一道光,那一道能照亮漆黑世界的暗光……
处理完他的后事,跪伏于爹娘脚下一座矮矮的新坟前,西天,一抹泣血残阳正斜挂于山巅,光影移动处,勾勒出一道道明明暗暗的调子。有几只寒鸦受到惊吓,“扑啦啦”从枯树的枝桠间翻身跃起,“嘎嘎”悲鸣着,向着村庄,向着他来时的方向,飞去,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