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这是时下的网络流行语。世界的确很大,可看的地方也很多。不仅“看”,而且,如同一对形影相随的孪生兄弟,必定伴随“闻”。正如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言:“惟江山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臧也,而吾与子所共适。”在赤壁,东坡大学士与友人共对江上之浩浩清风,举杯邀约皎皎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一同尽享造物主之所赐,心胸愈发超脱而旷达。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旅行,实是为见平生之所未见,闻此生之所未闻,以慰耳目之娱。然而,若将旅行仅仅定位于此,恐怕,颇有点辜负造物主之美意。
知天命之年,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景色,于我而言,旅行,更为灵魂的一场场遇见。
一
站在苍茫的黄土高原,极目远眺,天空寥廓,残阳如血。巨大的穹隆笼罩下,广袤的黄土地,裸露着凹凸不平的胸脯,一眼望不到边际。一座座山包,就是黄土地饱满的乳房;一条条溪流,就是黄土地奔流的血脉,千百年来,滋养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芸芸众生,成为先民顶礼膜拜的图腾。古人云: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后土,中央大帝黄帝的佐神,掌阴阳,滋万物。在她宽广的怀抱中,树木葱茏荫草芥,草芥繁茂育鸣虫。成片的玉米和高粱,如云的牛羊,养育了世世代代辛勤劳作的古老民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土地更加神奇。只要有一粒种子,深深埋进或富饶或贫瘠的泥土,辗转几年,必能换得千钟粟、万担粮。
我临风而立,驻足陕北高原上的宝塔山,手指滔滔不绝的延河水,想到了《左传》中那个跪受土地、叩谢上苍的亡命王子。是的,土地,是上苍不可思议的恩赐,是一个民族安身立命之本。王子,向土地叩拜,代表着对土地的尊崇与信仰。也许正是这样,历代帝王将疆土分封给诸侯时,一定是要举行一个仪式的——皇帝会用茅草将一块泥土包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授给受封之人。即便是平民百姓,远离故土之际,也定要以一方手帕包裹一撮泥土,时时珍藏身边,每每水土不服,喝下经由故土过滤过的清水,便可治愈种种疾病。
我叹服于这片神奇的土地,灵魂,也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无论我走到长河落日、喇叭声咽的大漠边关,还是徜徉于高墙林立、青石铺就的江南小巷,我的心跳始终与她同音,我的呼吸始终与她同在。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遇见,仿佛头枕母亲的臂膀,沉睡于母亲的怀抱,不惊惧、不担忧,安心,坦然。
二
那一年暑期,携妻儿去北戴河,第一次遇见魂牵梦绕的大海。天薄阴,海浩淼,浓郁的海腥味在空气中持续酝酿与发酵。一家三口,等不及热身,来不及套上救生圈,穿过沙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同奔向大海,齐刷刷投入到涌动的波浪中。
大海,连着天,接着地,一色,无涯无际。他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漫过腰身,激灵灵,使人不由得打个寒颤。猛然发觉,我们太过性急了,性急到尚不知海的习性,便冒然闯入了他的禁区。后撤,退守岸边,仔细端详他的容貌。深蓝,不可捉摸的颜色;深沉,望不到他的内心世界;唯有涌动的潮水,有节奏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再次伸脚,测量他的体温,似乎已经不像第一次入水那样冰凉。波浪抚摸着脚背与小腿,柔柔的,像父亲的大手。我们又一次欢呼起来,与其他首次下海的游人一样,一步步试探着向深处走去。大海缓缓托起身体,渐长的浮力不停催动腿脚离开沙滩,仰躺,忘情地仰躺,接受大海的抚慰。
这是一场伟大的遇见,我半浮半立,望着妻儿,望着众多的游人在海边尽情嬉戏,心中一片澄澈与安详。海,波塞冬的领地,也是父亲的领地,虽然,他脾气暴躁,曾吞没过无数船只,吞噬过很多生命,然而,大多时候,他是刚烈而温顺的父亲,教会弄潮儿劈波斩浪,更为渔家儿女源源不断奉献取之不尽的宝藏。
我与他对话,他朗声告诉我,只有不畏艰险的人,才是真正的硬汉与勇士,一如桑提亚哥。“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人尽可以被毁灭,但你永远也打不败他。”
这就是父亲,在我血管里注入勇气与力量。我的血脉,奔突,与他壮阔的波涛遥相呼应,承受着苦难,悲壮着失败,灵魂,却永远屹立不倒!
大地母亲哺育我,性格刚毅、胸怀宽广的父亲赋予我挺直的脊梁。一次次遇见,丰富着我的生命,让灵魂愈发圆融而饱满。
三
西子湖,“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杨万里笔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西子湖,一个温柔的遇见,让我读懂了一种别样的爱。
与西子湖的相约,简短,匆忙。一叶扁舟,万千思绪:沉静的西湖,苏堤杨柳,柔若秀发,似情思缠绵;断桥魂牵,伞下柔情,成千古绝唱。碧绿的一弯,清波里,是否还隐藏着白娘子的眼泪;雷峰塔下,是否还镇压着凄婉的爱情?
眸中,一位素衣霓裳、衣袂飘飘的女子,手擎油纸伞,轻移莲步,款款走来,瞬息间,与我擦肩而过,只在微风中抛下欸乃长叹。但她不应该全是哀叹,至少,她爱过,真诚地爱过。而那位耳根子有点软的书生,同样付出过刻骨铭心的爱情。这便足够!爱,未必能一辈子拥有,也未必会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有那么一刻,心与心相连,手与手相牵,便也无憾!谁说残缺不是美呢?或许,残缺,才更让人心旌神摇,柔肠百结。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西子湖畔的许仙与白娘子,化蝶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敲钟人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姑娘……人世间,太多的不圆满,太多的遗憾,又有谁能逃脱?我问西湖,西湖不语;我问白莲,白莲无言。且让情丝随风转,缠缠绕绕到天边。
小舟中,饮下数杯莲子酒,养身安心,于醉眼朦胧时,安然将目光穿越晴日的雨帘,笑看一道彩虹横跨天宇间……
四
当克服艰辛与疲惫,一举登上芦芽山最高峰的时候,我的灵魂又一次被深深震撼了。头顶,清亮的透蓝,眼前,芦笋般的怪石,嶙峋,坚毅,挺拔。对面的山峰,一株株油松傲然直立,直冲霄汉。风过处,松涛阵阵,如轻雷贯耳。我的躯壳、我的灵魂,似一缕青烟,随着清风升腾,轻飏,融到蓝天,融到松海,渐行无影无形。
就像当年李白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时间仿佛凝滞,芦芽山看着我,我凝视着芦芽山,他能听懂我的言语,我能洞悉他的思想。久久地,交汇、碰撞,摩擦出绚丽的火花。
在这位“巨人”面前,再次感受到造物主之伟大,相比于芦芽山傲岸的身姿,我就是一粒尘埃,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心中升腾的,唯有对大自然的无限敬畏。这种敬畏,超越生死,超越世俗的蜚短流长,将高山之沉静、松柏之傲骨深深浸润到骨髓中。
五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君子比德,智者如山,仁者似水。倘若,大自然以无声的语言予人启迪的话,那么,旅行中,与一处处文物古迹的相遇,则是与古圣先贤的一次次心灵对话。
《风景谈》中,茅盾说,“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青瓦红墙、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琉璃鸱吻,彩绘雕塑、题字楹联……无不透露出前人丰满的精神生活。沉醉其间,似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追述人类的前世今生,在幽幽述说历史的沧桑巨变。我的目光,洞穿重重迷雾,思接千载,想象着一代又一代能工巧匠灵巧的双手。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指节突出,布满老茧,硬是将一砖一瓦、一木一梁,刻画成一首诗、雕琢成一幅画。
创造,乃是最崇高、最圣洁的人类活动。创造,带来的是幸福生活;创造,更寄托着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渴望。我叹服先人的智慧,更为灿烂辉煌的人类文明由衷地感到自豪。
六
旅行,可以是上下五千年的相约,可以是纵横八万里的相遇,或壮美,或清丽,牵动如潮的思绪,将短暂的生命无限延长,将单薄的灵魂变得日趋丰盈而厚实。感谢生命,感谢生命中每一场美好的遇见!只要双脚还能走得动,我愿斜跨背包,让灵魂永远昂首行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