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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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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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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父亲种进地里

新生的日头,在山的那一头“吭哧吭哧”使劲攀爬着山岩,当他竭尽全力“嗖”地一声跃上山巅的时候,我和父亲已经走到南山脚下。

向北望去,缓缓流淌的象峪河水,从东边宽阔的河槽曲折而下,河面映着粼粼波光,仿佛铺了一层耀眼的金沙。父亲说,河岸两侧,生产队大大小小的庄稼地,全凭象峪河水的浇灌和滋养,才生产出小麦、玉米、高粱和谷子,还结出茄子、豆角、西红柿和黄瓜……

这是我第一次陪着父亲下地。父亲带着我,到南山脚下的祖坟里,要在山坡边沿栽上几株松柏。父亲说,每年雨季,常常山洪暴发。从山顶一泻而下的洪水,就是一头受惊的公牛,瞬间就能把祖坟里的泥土刮去一大片。在山坡边缘植上几株耐旱的树,树根紧紧抓住泥土,祖坟里的地也就不容易被山洪冲垮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春天,正是播种的季节,也是植树的好时节。身处北国,春日气温回升缓慢,且常遇“倒春寒”,一直等到清明前后,气温才慢慢趋向稳定。

此时,阳光正好。父亲脱下羊皮大袄,只留下一件汗衫。他往手掌心唾几口唾沫,一把攥起那把铁镐,呼呼舞动如风,向着山坡上的泥土刨去。铁镐抡到半空处,映射出一道道寒光,仿佛电影里骑兵手中的利刃,正向土地直插过去。土地战栗,土块也被一镐一镐挖起。那时,我还没上小学,对植树、种地之类,没有任何概念,只乖乖蹲在不远处,双手托着腮,新奇地瞪大双眼,呆呆看着父亲一个人抡镐挥汗。

挖好树坑,父亲将树苗立在土坑中间,招呼我过去,帮他扶正树苗,也好腾出手来往坑里填土。半晌时间,当九株树苗根根直立起来的时候,祖坟里已是一片绿意。

阳光煦暖,微风和畅。父亲长舒一口气,脱下汗衫,“啪啪”拍打着腿脚上的尘土。他的脸上、背上,腾腾冒着热气,汗水也亮晶晶的,肌肤像涂抹了一层金铜的色彩。穿戴好衣服,就像往常一样,父亲一把将我抱起,又举过头顶,一任我骑在他的双肩上,提着铁镐和钢锹,哼着小调,大踏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父亲告诉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我像他一样抡得动铁镐的时候,那些孱弱的小树苗,一定能长到一握粗细。

树木的生长,总是在不知不觉间。用肉眼,根本看不到它的根系就像饥饿的婴孩,贪婪地从大地母亲的乳房里汲取滋养;也看不见它天天用叶绿素产生光合作用,源源不断地给自己提供生长的养分。然而,每年祭祖的时候,我还是能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那些小树苗,虽然生长极其缓慢,但也在慢慢地往高里走、往粗里长。哦,这一片神奇的土地,只要你栽下一株幼小的生命,它就一定能栉风沐雨滋生出日益蓊郁的绿荫。

每年清明前后,也是春播最繁忙的季节。橙黄的大谷子、金黄的玉米、穿着紫红色袍子的高粱,还有茄子、黄瓜、西红柿……都要赶在这几天下种。生产队的骡子马儿,在养了一个冬天的肥膘后,于开春派上了用场。每天,在一声声响亮的鞭声驱使下,卖力地拖着犁铧,将一片片泥土深深翻遍;又带着雪亮的铁耙,耙平了一望无际的田野。踏着松软的泥土,父亲、生产队的社员们,挖渠、摇耧,一行行、一垄垄,将粮食和蔬菜的种子分别种到大田里。

在阳光雨露哺育下,用不了多久,那原本暗灰色的原野,竟魔术师般变幻出一片片或嫩黄或嫩绿、或浅绿或墨绿的明丽色彩。这不同深度的色彩以田垄为界,又相互衔接,很是霸道,容不得一点商量,就将大地拼接成了一整块层次分明的绿毯子,也使田野里处处洋溢着浓郁蓬勃的生命气息。

在我家院子东墙下,父亲也辟出一方菜园。每年春天,那些小而白的黄瓜种,椭圆乖巧的“四月鲜”,比绿豆粒还小的茄子籽,预先培育好的西红柿苗,都是父亲的“宝贝”。他把不大的地分成几小块,播下不同的菜种,隔三差五锄地施肥,引水灌溉,搭建木架,细致地照料每一个蔬菜宝宝。于是,整个夏季,绿油油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圆溜溜的紫皮茄子心怀感喟,无私无畏走上案板,走进炒锅,成了一家人吃不腻的美味。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从谷雨开始,直至秋分,渐渐地,田野里的主色调分化出若干斑斓的色彩:高粱火红、谷子橙黄、棉花雪白……大自然就是一位极其擅长写意的山水巨匠,随意点染几笔,就能勾勒出一幅浓淡相宜的乡野水墨画卷。这幅画卷,色彩丰盈,画面立体,远比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作还要精彩许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一直惊异于土地的神奇力量,不止于它能实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的夙愿,还在于它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

母亲是个爱花的人。院子里、猪圈旁,父亲菜园子的边角地带,都是母亲种花的地方。母亲栽种的花,并没什么名贵品种,无非喇叭、牵牛、百日草、鸡冠、鸢尾这些常见的种类。可母亲的手指好像带着魔法,抑或有如神助,经她双手栽种的花草易于成活,甚而,那些垂死的苗株,就像大地之子安泰俄斯,经过母亲打理,也会在泥土的护佑下悠悠反转,盛开出一季的繁花。从仲春季节到深秋,我家院子就是花儿的天堂:粉、绛、红、黄、紫;单瓣、双瓣、重瓣;白日开,傍晚谢,夜晚开,白天落;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赶趟儿似的,似乎每种花儿都必须尽态极妍,才能对得起那位爱花之人、惜花之人。

后来,读到黛玉葬花,让我不由得想,既然人与人相知相恋系于缘,那么,那些花肌艳骨又怎能无情寡义?或许,每一朵花,都是为着喜欢她、赞赏她、怜惜她的人而明媚鲜妍吧?倘若君一季未到,她们宁愿匆匆落花成冢、枯落成灰。

犹记少时,我褪乳牙。每每掉落一颗牙齿,母亲都会把它埋到墙头的泥土里。过不了多久,我惊奇地发现,粉红的牙床上,居然又能萌生出一颗颗新牙。

思来想去,我实在不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到底有多神奇,或许,她就是生命之源、创造之母、复生之神,就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救苦救难的神祇!

父亲、母亲,我的父老乡亲,从来都是土地忠实的信徒与仆人。而我的血管里,同样流动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液,且坚信,土地一定能创造出种种意想不到的神迹!

2007年深秋,在播种冬小麦的时候,父亲面含微笑,永远离开了我们。出殡那一天,在祖坟里,在当年栽种的松柏下,我和我的兄弟,肩扛、绳牵,亲手将装着父亲的暗红色棺椁放进了墓坑中,一如当年我和父亲把小树苗种到树坑里。在一锨又一锨泥土填入墓穴,再也望不到父亲的时候,我仰面默默流泪,却没有哭泣——我恍惚觉得,今天我把父亲种进地里,也许过不了多久——三年,或许五年,神奇而又无所不能的土地,就能再长出一个崭新的人——还给我一个年轻帅气又健康的父亲!

我等啊等,盼啊盼,就像一个傻子,紧盯着一粒干枯的种子,望眼欲穿,痴痴期盼着它能顶破种皮、发出新芽。甚而,在睡梦中,忽然有那么一天,当我再去祖坟虔诚叩拜的时候,訇然一声,父亲的墓室徐徐开启,笑眯眯地,走出了我那慈爱的父亲!

然而,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十七个年头也过去了,不仅我的父亲再也没能从泥土里长出来,而且,我把我的母亲,也一并种到了父亲的墓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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