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夜,毫无悬念地再次降临人间。
时至阴历冬月,夜晚比往日来得更早一些。落日惨白,拽着西天的云朵踟蹰良久,方才欸乃一声滚下山坡。这一刻,夜就像一块巨大的、从天际顶端缓缓垂下的暗黑色幕布,一层层,一重重,将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渐行遮挡,而后,随手一卷,魔术师般地收走了所有的光明。
夜的来临,意味着旧的一天行将终结,也预示着这一天将要被人标注到历史书卷的某一页上,成为永久不可追回的过去式。
留意夜很久,很想将目光敛聚,如同一道从半空划过的闪电,撕裂或者洞穿夜的重重迷障,侧耳聆听它的喁喁唇语,破解它背后所隐藏的种种秘密。但我真的做不到!我只感到它的粘稠、深沉与厚重,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紧紧裹挟其中,任我怎样挣扎,也无力挣脱它牢不可破的束缚。
从小,怕黑,怕黑黝黝的远山,怕蹲踞在暗影里的建筑,怕鬼影似的树木或者电杆……恐怕不止我一个,似乎,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黑暗与恐惧紧紧联系在一处。然而,很遗憾,时至今日,一直都没人能讲清楚为什么会惧怕黑暗。也许,对于黑暗,人们天生就带有一种下意识的厌恶与抵制情绪,抑或,是因黑暗阻断人们的视线,蒙蔽人们的知觉,有着太多的未知与不可捉摸,它终使小孩子,乃至不少大人,往往不敢独自走夜路,即便结伴而行,也会因偶遇一些夜行之物而恐惧不已。蝙蝠,就是人们经常遭遇的夜行客。在欧美恐怖片里,嗜血的蝙蝠一贯喜爱充当吸血鬼的奴仆和打手——如钩的利爪、直竖的短耳、犀利的眼神、尖利的碎牙、猩红的舌头……那样貌总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乡村的夜晚,月色朦胧。冷不丁,一只黑影幽灵般地从我头顶上空无声无息飘忽而去,受到惊吓,年幼的我颤抖着声音问母亲,那是什么东西。母亲的脸色兀然变得有些苍白,压低了嗓音告诉我,它叫“聒聒油”(方言,指猫头鹰)——一种能闻到死亡讯息的神鸟。它有厚密的羽毛、灵巧的身子、如钩的喙,还有一双铜铃般熠熠发光的圆眼睛,专食腐肉,好像还担负着预告人死亡的职责。倘若,它于某一夜“光顾”谁家的屋顶或树梢,覆满细羽的颈项一伸一缩,磔磔有声,形似发笑,那它一定是嗅到了将死之人身上的气味,不消几天,那家也一定会有一位老人匆匆辞离人世。母亲的解释着实吓我一跳,当时,我并不知晓令人胆战心惊的黑暗还和死亡密切关联,直到后来看惯生死,才渐渐了悟,某一天的终结,往往也是垂暮生命刻画休止符的时候。象峪河水不停流淌的每一个暗夜,水面上、河道两岸的林子里,总会升腾起轻而薄的白色雾气。穿林而过的“聒聒油”,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弃原野于不顾,径直展开强劲的双翅,扑向村庄,久久停伫在哪一处院落附近,发出尖利而阴森的召唤,声声催促将死之人上路。
乡野偏僻,被古人称作太阴的那一弯,形似一只冷眼,高高挂在深邃的天幕上。星子困顿,众生歇息,万籁俱寂。然而事实上,暗夜从来就没有真正平静过。它就像一方装饰着无数星辰的宏大舞台,时时刻刻都在上演一个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婴孩出生,大多会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换季,一觉醒来,老人们去世的消息更加频繁。据说,新生儿踏着夜色而来不易难产,而那些行将就木的生命,之所以往往选择子夜前后咽下最后一口气,也完全是为着死后能挤进金碧辉煌的天堂,以免堕入地狱遭受种种命运的责罚。
夜,漫长而深沉,深沉到不着一丝其他颜色,只一味的黑;夜,神秘而死寂,神秘到人们根本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在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混沌世界,没人能像先知先觉那样预言将要发生的事情,更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些事件的悄然发生。在我的记忆里,白日见不到的东西、听不到的声响,大多会在夜里频频出现。睡在老屋,半夜,迷迷糊糊地,常常听到几只老鼠蹑足潜踪,从锅台与墙角的鼠洞钻出,呼朋引伴,满地乱窜;甚而,还能听到它们“咯吱咯吱”啃噬木质家具的声音。其中也有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会公然蹿到土炕上,啃咬人的指甲或嘴唇上的死皮。东邻的槐花嫂子,于某一夜睡得太沉,以至于老鼠将她的十个脚指甲完全啃烂都不曾察觉,直到次日天明,突然感到来自脚趾的钻心疼痛,进而惊异地看到淋漓的鲜血,这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鼠辈昼伏夜出,自然,它的天敌也有夜行的习惯。通常,夜猫子都会在白天慵懒地蜷缩在灶台或者炕沿,“咕噜咕噜”念佛经、睡大觉。然而,每当夜幕降临,一旦猎物出现,猫儿们马上就像打过鸡血一般,圆溜溜的双目瞬间放出犀利的精光,原本松松垮垮的脊背也在刹那间绷得如同一张弯弓,前爪据地,后腿用力,“嗖”的一声,将身体直直射向猎物所在之处……
春秋两季二八月,是动物们最不淡定的季节,尤其深重的暗夜,荷尔蒙的气息酽酽地在空气里传播,酝酿,发酵,似乎,天地万物都藉此而变得狂躁不安起来。墙头、房顶瓦楞上,渐次传来猫儿们的叫春声。这声音,像锅铲在铁锅底划过,又像婴孩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凄厉哭声,焦躁,尖利,刺耳,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让人不禁汗毛倒竖,内心也变得焦虑恐惧不已。
母亲见我捂着耳朵,翻来折去,脸上呈现惊恐之色,连忙披衣下炕,趿拉着布鞋,推开老旧的屋门,去到院子里驱赶那些发情的公猫女猫们。虽然一时也可奏效,但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执着地再次聚拢于一处,你侬我侬,为着延续家族血脉嘶叫不停。
想来,猫们远比鸡狗之类更通人性,它们仿佛也知羞耻,进食与便溺,一般都会避开人们,更不会像狗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而人类,作为万物之灵长,有些时候,并不见得比禽兽们更为“风雅”,更为“高尚”。
元怀《拊掌录》有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之说。古往今来,世上一些不可告人的卑鄙龌龊之事,又有几件是在大白天做成的?夜黑风高,月淡星稀,仿佛,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们都微阖双目,恹恹欲睡,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自然,这也给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男盗女娼之辈提供了一道绝佳的天然屏障。漆黑的夜色掩护下,因私欲极度膨胀,他们阴谋毒害,杀人越货,干出了若干有悖天理人伦的勾当。世界的黑暗,人性的原罪与丑恶,就这么鬼使神差又安丝合缝地媾和到一处,让人浑然不知到底是黑暗催生出了种种罪恶与堕落,还是人性中本来的丑恶最终造就了天地间无涯的黑暗。
还是不管它了吧?此刻,孤寂的暗夜更是一个人的狂欢!我坐在夜里,悠然点燃一支香烟,将烟圈轻描淡写地吐到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突然感到,阴暗的心底一片亮堂:也许,造物主之所以创造出夜与黑暗,是想要告诉生活在这个娑婆世界的芸芸众生,能够拥有光明,到底该有多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