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悬念,当夜的暗黑色阔大幕布把天际仅存的一丝光亮尽行卷没之际,月儿也正从小院南边的山楂树枝丫间一步一晃拱出了笑脸。似乎,这月儿一直喘着粗气,在尽力挣脱枝叶的重重羁绊,将一轮明亮的银盘使劲往树梢高处托举。一点一点地,夜色沉落,流云轻飏,终于月上中天。它尽情挥洒着银丝般的光亮,仿佛天地间,都能听见月华纷纷坠落于地的声响。
满目的月光,受到瓦屋的盛情相邀,踮起脚尖在屋顶的瓦楞上行走,就像一只乖巧伶俐的小猫,极力显示自己曼妙的身姿,然而,很不幸,经过白天太阳热情炙烤的瓦片,余热尚未散尽,哪怕月华轻轻踮着脚尖,也依然感到有些发烫。终于,所有的月华无法抵御热浪的强力“围剿”,一条条、一丝丝打着趔趄从屋顶跌落,刹那间,连串成流,拼接成瀑,稀里哗啦垂到地面,碎银一般渐次铺展开来,将整个小院都笼罩在这光的迷雾之中。
在月光挨挨挤挤涌向地面的那一刻,恰好,邻家女主人端着一大盆水刚从院东的厨房里走出,这应该是要给五个月大的小宝宝洗澡澡了吧?然而,一不留神,月光竟从她的头顶簌簌飘落,随即淋遍全身,而盆里的水也敞开胸怀热情接纳月光的殷勤造访,一瞬间,与月光水乳交融,也变成了一盆亮闪闪的碎银……
这是2022年的中元节之夜。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经过一整天的暴晒,蒸腾的水分子混杂阳光的味道,携带大量的热能在空气里左冲右突,黏糊糊的,让天地间的每个人都像架在蒸笼里一样,闷热,燥湿,就连呼吸都显得特别粗重而凝滞。
这一天,乡俗称之为鬼节,是祭祖的日子,也是传说中地狱之门大开的日子。那些个孤魂野鬼,一年中,唯有在这一天才可以逃出地狱,于人间寻觅一些剩余的香火享用。
虽然已过立秋日,但这一天的温度依然不改往日粗暴野蛮的脾气,奔涌的热浪如同一匹匹脱缰野马,肆无忌惮地纵横驰骋在城市、乡村与一望无际的原野,甚至,连祖坟所在的南山背阴处,也感觉不到初秋的一点凉意。当驱车祭祖归来,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像水刚刚洗过一样,然而,这会儿,天赐的月光如同连串成线的雪花,在沸沸扬扬从银盘里往外迸射的时候,竟让人莫名感到丝丝清凉。究其实,夜风就一直暗藏在山楂树浓密的枝叶间,驻足于鹅掌似的叶面上,只是它们始终不肯轻易光顾小院。可终究,它们还是没能经得住月华谜一样的蛊惑与引诱,渐渐立起腿脚、支棱起身子,冲开浓枝密叶的重重遮挡,缓缓从树梢悄然滑落,开始爬向我的额头,铺到我的后背,让我感觉身上酥酥的、痒痒的,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正拿着花洒不停往我身上喷水……
在惬意的凉爽中,屋内,挂钟滴答作响,时光也随之滚滚流逝。于生者,时光无非见长的年龄、渐衰的容颜;而于逝者,在他们(她们)停止心跳和呼吸的那一刻,属于他们(她们)时光便已被造物主硬生生切断,只露出一截白花花、阴森森的切口,再也无法接续。我知道,这是每个人的宿命,即便伟大如始皇帝,曾令徐福远赴东海求取长生不死之药,也终归竹篮打水一场空梦而已。然则,这当口,作为凡夫俗子的我,却可以沐浴在牛奶一般的月华中,将悠远的思绪遥寄给头顶的那一轮白玉盘。
邻家女主人同样难以忍受屋内的燥热,随即,右手拎一把木质矮凳,左手环抱着小女儿走出了屋门。月华如水,夜风温柔,小娃子像是欣喜于刚刚从“笼屉”中解困,显得多少有些兴奋,两只粉嫩的手臂胡乱挥舞着,眉眼也渐次舒展开来,似乎想要把丝丝月光,还有一闪而过的微风攥进手心。然而,月华无形,夜风狡黠,纵然小娃子野心勃勃,终没能抓到一分一毫。或许,小娃子小小的心思颇感意外,她努力瞪大乌溜溜的黑眼睛,试图捕捉到月夜里稍纵即逝的一切讯息,但山楂树甩动叶片发出的“哗啦啦”轻响,还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迅速抬头仰望,仿佛很奇怪这声响因何而起,又缘何而落。
就在女主人抱着小娃子落座的那一刻,月光轻柔而多情,终是不忍穿透这母女两的身形,只在地上勾勒出一幅浅淡的剪影。但这剪影不会一味处于静止状态,而是跟着女主人改变抱娃的姿势,随着小娃子不停歇的跃动而反复变幻着模样,像是少时看过的一场皮影戏。这会儿,在女主人逗弄小娃子的喃喃碎语中,小院浸泡在月光里,瓦屋和山楂树浸泡在月光里,我们仨全部浸泡在如水般流泻的月光里,周遭的氛围空灵得无法想象,更无法用言语描述,甚而,连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冗长而多余。
“吧嗒”一声,我摁着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将薄烟轻吐在光线与光线之间的夹缝里。星火明明灭灭,空气中也渐行氤氲起一股烟火气,与徐徐吹来的夜风一道,在四壁围拢而成的小小空间里逡巡而行。骤然觉得,这天光,这地气,已经与纳凉的三个人融为一体,恍惚进入了一种无以言说的奇妙之境,就连小娃子也突然停止躁动,斜躺于母亲怀里打起了盹儿。
这一刻,时光的河流仿佛被瞬间切断,屋内挂钟的秒针也似乎变得停滞不前。然而,这会儿的时光切口不同于那种无法接续的死寂切口,而是岁月于无声处的慷慨馈赠。月影婆娑间,摇篮曲从女主人的嘴里一字一句溜出。那种轻柔婉转的腔调,仿佛从悠远的佛国传来,带着别样的安魂气息。这支安魂曲兜兜转转,只待在小院上方悬停够了,才匆匆驾起清风,一圈一圈向着周遭扩散开去。
月影偏西,光亮依旧,将秋夜纳凉的每个桥段照耀得格外明晰。在蛐蛐儿的浅吟低唱中,小院、院外的小巷异常静谧而安详,甚至,连野猫越过屋顶瓦楞的脚步声都显得那么清晰响亮。在这乳白色的阔大背景里,时光的切口被再次粘合,就像从来没有被切断一样,依然极富节奏地缓慢向前流动,只将中元之夜的一帧帧特写镜头,悄然隐匿于时空最深处,以供我们在颠沛流离而慌乱不堪的生命旅程中,反复品味,时常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