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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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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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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风叶已鸣廊

处暑一过,暑热逐渐收敛暴躁狂怒的脾气,已不再像三伏天那样恣意肆虐,甚而,在与秋凉经过一场场你死我活的殊死较量后,终于败下阵来,似乎,面含无法掩饰的羞愧之色,再也不想于人前露面,悄然退出了这个时空搭就的宏大舞台。伴随暑气黯然退场,秋凉终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进这个娑婆人世。

日子的脚步儿跑得可真快呀!仿佛刚从初春时分全域按下暂停键的阴霾中走出,尚未缓过神来,便已到燥热的漫漫长夏。当夏日的火热滋味还没有深透体味,倏然间,便已过立秋与处暑。我先是一惊,继而怅然若失——处暑过后,接踵而至的,将是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一旦越过霜降构筑的一道坚实分水岭,便意味着壬寅虎年的漫长冬季也将声势浩大地滚滚而来。

前日晚上,有雨敲窗。从黄昏的脚踵远离西方天幕的那一刻,直到中夜,乃至次日凌晨,老天仿佛被哪位毛手毛脚的天神一不小心捅成筛子,根本无法承受浓厚的云水之重,继而,淅淅沥沥又畅快淋漓地下了一夜的雨。这场秋雨,很有耐心,像是造物主用篦子一遍遍均匀梳理浓云的发辫。经篦子梳落过的雨滴儿不大不小,垂落的速度也是不快不慢,一直保持着固有的节奏,不间断地敲打着瓦屋的三角顶,细细冲刷着每一片红瓦,殷勤似一位喜爱干净的主妇。当雨滴从猫头滴水纵身跃下且急速砸向地面的时候,随即发出紧凑的滴答声响。这单调的音符,经由地面殷切回应,瞬间谱出一支悠长而枯燥的催眠曲,声声催促着万千生灵就此沉沉睡去,哪怕万物之灵长,也一个个在这凄冷的雨夜,迷迷糊糊搂住夏被、裹紧身子,在喃喃呓语中渐渐步入酣畅的梦乡。

这秋雨,好似一场难以觉醒的梦魇,更像潜藏于人的肌体之内久久缠绵不去的一场疾病,丝毫看不出一点停歇的迹象。直至壬寅虎年八月初二凌晨,它依然不疾不徐,铺天盖地冲刷着城市、乡村,仿佛就是对一整个夏天的无情报复……

秋是收获的季节,于我却是两手空空。自去年8月到当下,一直困在焦躁、耻辱与不堪织就的牢笼中无法挣脱。怪谁呢?说不清,道不明,就像眼前这一道道从莽天随心垂落而下的雨丝,剪不断,理还乱。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处在秋雨肆意横扫的一方小院,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心念空濛迷离的山水,一直掰着指头,细数儿子求学离家的日子。心想,硕士学业毕竟不同于本科阶段——上本科时犹有寒暑假,然而,研究生期间,恐怕儿子是很少落家了吧?既如此,临行之前,还是一家子好好聚聚吧。

趁着周末,嘱咐老妻冒雨去超市买回几样时令蔬菜,亲自下厨,炒得几盘菜肴,无非葱头、青椒、土豆一众家常小菜,再邀约居住在不远处的兄长过来聚首,一家人环坐一圈,言笑晏晏,权作为儿子饯行。

早年,兄长曾在某单位承包过饭店,尚存几瓶93年的北方烧酒。这酒,呈淡黄色,倾倒于透明的杯盏,更是浓得挂杯。无疑,这水与火交融的精灵,这芬芳馥郁的浓烈液体,是最好的“镇痛剂”,也是动摇雄心、消弭所有不切实际幻想的一味“麻醉药”,于这雨打江湖、风叶鸣廊的静夜,与兄长觥筹交错,啜吸于口,吞咽于喉,在热辣辣的一团火顺着食管下肚的那一刻,不觉,酒精分子开始在大脑和神经元里手舞足蹈,眼眸也随之渐渐迷醉起来。

忽忆起朱敦儒的《西江月》。

词曰: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虽云,朱敦儒的这首《西江月》,在表达怡然自得的情绪之时,更多抒写了对人情事理的深沉感喟,对宿命轮回的无奈认承,然而,在我与兄长频频举杯的那一瞬,眼观妻儿温馨在侧,耳闻夜雨滴落成哀,心中自然五味杂陈,难以尽数。所幸,桌上有三杯好酒,况,儿子能考上自己心仪的院校,也算“一朵花新”,心下便想,在朱敦儒奋笔疾书写下这首词的时候,倘若我也在旁举杯畅饮,且与他同声诵读佳篇,我们一定也会高山流水,各自引以为知己吧?

然而,在当下,在这凄风苦雨的长夜,朱敦儒已然逝去八百六十余载,他的雄心壮志与经世之才,他的梦想与荣耀、屈辱与落寞,都已深深湮没于滚滚风烟中,不再鲜亮,不再耀眼,甚而,他晚节不保,曾受秦桧笼络而出任鸿胪少卿的“黑历史”,也已随着他的身死神灭而在历史星空渐行弥散……

深夜,秋雨稍停,似为兄长的归去而多情暂歇。

“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是的,在这一夜,一家人欢笑宴宴,相亲相爱,说了很多话,大至家国情怀,小到纸短情长,无非普通人在这人世间的种种得意与怅惘、傲骄与愧疚。而明日,阴晴与否,个人命道如何,又怎能人为猜定?在步履蹒跚、斜行乱步之时,经由瓦屋朦胧的灯光映射,小院南边的山楂树兀然闯入眼帘。它的叶,已蒙上初秋的色彩,呈现出朦胧的淡黄,三五成群的果实半脸微红,像是对着酒酣的兄弟二人淡然哑笑。

于这孤冷的秋夜,将兄长送出门厅之外,不问饭饱,也不问酒酣,两人各自存储这难得的团聚,管他明日是否天晴,何惧风雨再次飘摇,且将这漫长岁月中的一次欢聚、一缕温情珍藏于脑际,挽留于梦中。

在挥手告别之际,不禁再次心心念起朱敦儒的另一首《西江月》: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

是的,而今,我年过半百,兄长也已年过七旬。我们只在心中淡然领取,便得人世逍遥——领取春秋的欢愉,领取冬夏的热烈,领取人世消磨变幻,更领取夜来风叶已鸣廊的那一份绵长亲情和对风刀霜剑的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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