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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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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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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与慈悲

从秋到冬,一季之间;从恨到爱,一念之间;从生到死,呼吸之间;从迷到悟,一思之间……

季节的脚步走过火热的夏,蹚过丰硕而饱满的秋。在人们一声声欸乃长叹中,寒风乍起,北雁南归,冬,一个肃杀的季候,驾着西伯利亚的寒流呼啸而来。

漫步街道,或者楼下的园子,不同品类的树木,各以其独有的风姿敞开怀抱,盛情迎接冬的来临。高大的白杨,叶子由绿而黄,凋落殆尽;长长短短的枝桠失却叶片的遮挡,如同一张张繁密而杂乱的网,在风中瑟瑟摇曳。白杨树顶端,还是顶着几片叶子的,或三五片,或七八片,样子,有点儿滑稽。它们是一帮兄弟姐妹中最贪玩的那几个,调皮,执拗,依然深深依恋着枝桠,迟迟不肯落下。然而,不出几日,它们同样也会在大地母亲的邀约下,殷勤告别滋养它们的“母体”,似翻飞的蝶,轻灵灵投入母亲的怀抱。与白杨树略为不同,国槐、梧桐,幻化出一树的黄。它们的叶子虽然依旧浓密,但总有一些急性子的,嘻嘻哈哈抿嘴儿偷笑,急不可耐地在风儿召唤下,如同自由落体的跳水运动员,循着不同的轨迹,在半空中纷纷划出美丽的弧线簌簌而落。柳,无疑最具个性。相较于其他落叶植物,它们在早春时节最为勤快。当其他树木尚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偷懒沉睡之时,柳树们却早已从冬眠中醒来,藉着淋漓的雨露,一天一天,慢慢抽出嫩黄的芽苞。这些芽苞,星星点点,似一个个羞涩的小姑娘,悠然倒挂于柳树长长的发辫之上,轻盈地伴着风儿荡秋千。历经夏秋的恣意蓬勃,到这个时候,它们依旧卓尔不群,繁密的叶子一半黄一半绿,呈现出深沉的、重重叠叠的层次感,一直固守着那份执着与倔强。但柳树的丝绦们深知,叶眉儿终归是挽留不住的,就像白杨,就像梧桐与国槐,还有园子里许许多多落叶家族的伙伴们,顺天应时,不逆潮流,恰恰是它们拥抱寒冬最正确的打开方式。每每风儿加重力道,稍稍撕扯,叶眉儿不慌不忙,一片、两片,无数片,成群结队,打着旋儿,沙沙落下,顽皮地爬到人们肩头、背上,随人走步的节奏,形似孩童玩滑梯,顺势往下一滑,吻到脚尖,吻到脚面,而后,在地上横织出一层厚厚的毯子……

草木有灵,即便漫铺于树荫下的草儿们,于此刻,也现出斑斑驳驳的样貌,微黄、浅黄、深黄,相互穿插交织,似乎在深情地拥吻与告别。它们深谙,这一载,扮靓世界、装点寰宇的庄严使命已然完成,纵然被野火烧尽,又有什么值得遗憾呢?

杜甫诗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意境雄浑阔大,却不乏沉郁悲凉之意。纳兰性德词亦云:“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同样,也在极力渲染自己丧妻后的孤单凄凉之情。

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究其实,这些诗句,无非是诗人们将自己的身世遭遇与主观感受,投射于寒风,投射于落叶,借以表达自己心中无尽的哀愁,然而,落叶似乎并不这么想——四时有序,夏冬有别。在生命蓬勃之时,自当尽绽繁华,纵情点缀这个如花似玉的世界;而当生命的大幕缓缓垂落,无论主角,抑或配角,统统都该以通脱达观的心态向观众鞠躬谢幕!这是天道,也是必然。这世上,又有谁能够只接受“明媚鲜妍”,而独独拒绝衰朽与没落呢?甚而,片片落叶皆是怀着一颗喜乐之心欣然飘落的——为之前的繁盛,为之前的美丽,心甘情愿零落成泥,无怨无悔坠地成灰。

二十六岁,我遇到了她——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女孩子。我年轻,她也正年轻。不期然的相遇,让两颗怦怦乱跳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第一次相约,清秋,小城街市中央那座老旧的电影院。如许许多多羞赧的年轻人一样,即便在黑漆漆的影院,依然不敢十指相扣。电影散场,阴云四合,秋雨潇潇。女孩子衣衫单薄,只着一袭洁白的连衣裙。耸立的瘦肩,咯咯打战的牙关,无不显示她不堪凄风苦雨的无情侵袭。赶忙脱下外套,轻轻披于她肩上,一任风雨打湿衬衫,浸透全身。暖,无疑是可以无私馈赠他人的,更何况,眼前的这个可人儿是自己深爱的恋人。

我喜欢静静地呆望她忙活的样子。农家小院,夕照融融,女孩子的周身,淡淡的,沐浴着一层金色的光泽。在她身旁,一座炉火烈焰正红。一张张薄薄的葱花饼,在女孩子灵巧的双手里,上下翻转,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味。她勤快,也爱干净,乐于创造一切美好的生活;而我,并不想惊扰她,只愿远远地站在那里,默默欣赏这首欢快的畅想曲。遐思冥想中,似乎,一幅饱满灵动的生活画卷正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一带远山,葱茏蓊郁;潺湲溪流,叮咚作响;阳光暖暖的小院,豆棚瓜架,鸡犬相闻;几个半大的孩子,追逐嬉闹,银铃般的笑声惹得艳阳笑红了脸、白云乐弯了腰。

或许,深秋季节真的不适宜物事生长,作物如此,一段感情恐怕也是这样!一个霜月朦胧、寒气逼人的夜,同样在那座农家小院,新生的爱情似襁褓中的婴儿,终无力抵御冷漠的残月、凄紧的霜风,刹那间,又如琴弦铿然绷断,无疾而终……

时至今日,一直都不大明白,这一幕甜蜜的剧情因何会发生如此大的反转,是她变了心,还是我做得不够好?抑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每一个孤寂的夜,在一方暗黑的斗室,燃起一支香烟,借钩月的点点清辉,看一粒红火明明灭灭,一缕青烟随粘稠的空气袅袅升腾,一瓣又一瓣,细掰着心底那颗青涩的橘子,有一丝甜,有一点酸,更多的,是涩涩的苦。也曾柔肠百结,也曾心有不甘,甚而,在情感的断崖边苦苦挣扎,期冀着能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然而,一切都过去了,如同留也留不住的光阴,如同咆哮向东的江水,脚步匆匆,永不回头!

逝去的,终归要逝去,任谁也无法阻挡离去的脚步!人到中年,娶妻生子,我有我的妻,我有我的家;想必,她也早已嫁人,应该还是那么勤快,还是那么热爱生活。

频频回望生命中那个悲欣交集的片段,有如醍醐灌顶,终于醒悟:当年的她,或许是一种迫于无奈的狠心逃离;对于我,则是一场孽缘的死亡与终结。“往者不可谏”,“缘去即成幻”。此去经年,将薄脆如琉璃的过往抟成一个美丽的花瓶,将它轻轻放下,收藏于岁月深处最隐秘的地方,不再回顾,不再纠结,各自安好,互不打扰,甚而,连对方的姓名也随记忆的沉落逐渐忘却,于彼此,恐怕都是一种释怀,都是一种解脱。

一朝堕入生死海,万里黄沙不回头。

“生”,如同惊鸿一瞥,欣欣然降临到这个娑婆世界,也许它并不知道,在它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一个“死”字,已然悄悄缀到了它的后衣襟。“死”,就是“生”的影子,与“生”相伴相随,时时处处窥探着“生”的一举一动,一旦“生”的机缘即将了结,这个“死”字,便会露出狰狞的面孔,从隐身的暗影里一跃而出,以它尖利的爪子或牙齿,为“生”画下一个大大的句点或者休止符,藉此宣告“生”的完全终结。生与死,这一对打不清官司的千古冤家,拆不开,解不散,交迭更替,世世代代,以至无穷。

谈到“死亡”这个话题,去年,台湾著名言情小说家琼瑶的遗嘱迅速在网上蹿红。

在给儿子与儿媳的一封信中,琼瑶这样叮嘱道:

一、不论我生了什么重病,不动大手术,让我死得快最重要!在我能作主时让我作主,万一我不能作主时,照我的叮嘱去做!

二、不要把我送进“加护病房”。

三、不论什么情况下,绝对不能插“鼻胃管”!因为如果我失去吞咽的能力,等于也失去了吃的快乐,我不要那样活着!

四、同上一条,不论什么情况,不能在我的身上插入各种维生的管子。尿管、呼吸管,各种我不知道名字的管子,都不行!

五、我已经注记过,最后的“急救措施”,气切、电击、叶克膜……这些全部不要!帮助我没有痛苦的死去,比千方百计让我痛苦地活着,意义重大!千万不要被生死的迷思给困惑住!

无疑,今年已八十高龄的琼瑶女士,是一位看透生死的“明白人”。她深知,所有人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所谓“生”,不过是一个极其偶然的事件;“向死而生”,却是每个人都无法更改的必然。既如此,当生命像火花般燃烧时,就该感念上苍的恩宠,尽情地让它燃烧,照亮暗夜,也照亮周边的每一个人;而一旦生命的柴禾燃烧殆尽,即将熄灭,黯然成灰,且不妨让它如同一片雪花,晶莹剔透,飘然落地,化为尘土。

生有生的尊严,死亦有死的尊严。当人失去行动能力与吞咽能力,当人失去生而为人的快乐,与其身上插满各种管子,任人摆布,遭受种种维生的痛楚与折磨,远不如尘归尘、土归土,让生命灿烂出最后一朵微笑安详地离去。

清代严我斯诗云:“误落人间七十年,今朝重返旧林泉。嵩山道侣来相访,笑指黄花白鹤前。”

不止他,比严我斯稍晚一些的袁枚,同样也是一位笑看生死的智者——

“顾我于今归去也,白云堆里笑呵呵。”

亲人生命终结,本为“归去”,甚而,是返真,是羽化,是涅槃。作为生者,捧着一颗诚挚的孝心,舍不得亲人就此离去,甚至不惜花费重金,想尽一切办法予以抢救,实在是人之常情。然而,不为生死的迷思所困惑,不因对亲人的不舍而强行挽留,让本该逝去的生命不再承受种种痛苦的摧残,让他(她)顺其自然飞升天国,于逝者,是一种慈悲;于生者,恐怕才是真正悟透了悲柔的深意与内涵!

萌芽,发展,鼎盛,继而衰落,乃至死亡,这是造物主开天辟地定下的“铁律”。世间万物,花鸟虫鱼,山川河海,任谁也逃不脱由生到死的宿命轮回。

一日,朋友与我论及历史上曾盛极一时的某一地方剧种,设想着将它传承保护下来,并予以大规模推广。对此,颇不以为然。这一濒临灭绝的地方剧种,发端于农耕文明之丰厚土壤,在旧时生产力低下、乡野娱乐方式极其单一的历史条件下,作为农闲季节里乡民娱乐休闲的一种方式,它应运而生,恰恰适应了当时的现实生活需要,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达到鼎盛,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随着社会生活的急剧变迁而迅速衰落。现而今,电影、电视、网络媒体如此发达,人们的娱乐方式是既多元又丰富,且生活节奏日益加快,已远非昨日的“慢生活”可比。在这样一个急遽变化的时代,将原有的一些历史文化遗产继承与保护下来,自然是我们这一代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一种不可推卸的义务,然而,若强行将这些腐朽僵化,抑或已经“死亡”的东西大规模加以推广,不仅做不到,而且,也没有任何必要!唱片机死了,VCD和DVD也死了,那就不妨让它们慢慢退出历史舞台,走进故纸堆里吧;摩托罗拉死了,诺基亚也死了,大可不必杞人忧天,也不必唉声叹气,自有三星与苹果承前启后,勃然而兴……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世间,一些本该死亡的东西,譬如旧的事物,乃至衰朽的生命,不留恋,不挽留,让它们自然死亡,让它们在历史的尘烟中随风而逝,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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