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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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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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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吃饭很挑剔。那会儿家贫,整个社会也不富裕。有的人家,五六天时间里能吃上一顿白面,就算是富庶之家了;大多数家庭,恐怕一个月也吃不到两三顿白面。在我家,每当母亲做一顿打卤白面,定是要狼吞虎咽吃上一大碗的,只吃得两眼放光,肚子撑得溜圆;反倒是平日里吃那种小拇指粗细、泛着紫红色光泽的高粱面剔尖,却是一件颇令人发愁的事。面质粗粝,有如细沙,口舌不爽暂且不说,似乎,还膈应得食道难受。蹙着眉,眯着眼,硬生生将那一条条“红鱼儿”咽到肚子里,勉强混个饿不死的地步,也就死活不肯再多吃一口了。所幸母亲手巧,常常变着花样儿粗粮细做,或于红面外包一层白面,擀开,切成特制的“包皮面”;或将高粱面一小把一小把撒进滚水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熬成暗紫色云母石状的红面糊糊,而后,蘸着醋调和吃……这些吃法,虽然并不能从本质上改变高粱面的质地,可吃起来倒也可口,终将我这个口味精细刁钻的儿子养到了一米七的个头。

当然,这样的日子也有例外。偶尔,有姑姑或舅舅等长辈上门走亲戚,母亲见有贵客来,一定是要在面坛子底部搜刮一番,用木瓢舀出平时怎么也舍不得吃的半瓢子白面招待客人的。其实,半瓢子白面怎够得上客人吃饱?只不过姑舅长辈看着一帮子甥侄辈儿馋得直流口水,吃个半饱,便谎称自个吃饱罢了。这是一次难得的打牙祭的机会,可毕竟弟兄姐妹多,分到每个人碗里的白面条,也就那么几口。即便如此,如同暗夜里期冀东方早早透出一缕曙光,儿时的我们仍然极渴望有亲戚朋友来访,并不为他们抚着脑袋,说些长大了、长高了的客气话,只为能解解馋,能享受一回白面滑过口舌时那种劲道而细腻的感觉。

吃饭,也是很有讲究的。倘若姑姑或舅舅在堂,母亲除了以白面款待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再弄两三个小菜佐饭。饭时,不单是一帮子娃儿没资格坐桌子,即便母亲,也不具备这样的权利。家里,唯一能陪客人唠嗑吃饭的,只有父亲。常常临到开饭之际,母亲一句“都出去玩吧”,就将我们兄弟姐妹都打发到了院子里或院门外。直至客人吃完,母亲才会用手撑着门框,探出多半个身子,声声呼唤我们回家。

少不更事,实在搞不明白母亲因何这样做。也曾噘着嘴,嘟嘟囔囔表示过自己的不满情绪:哥哥姐姐们在学堂里上了半天学,我也在乡野间疯跑了一上午,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为啥非得要等到客人吃完才有我们的份儿?母亲也不做过多解释,把眼一瞪,扔下一句“为啥?老规矩”,头一扭,便又兀自忙活去了。这下,不但没能问个清楚,反倒是吃了一记闭门羹。也许,对世事人情的好奇,就如同在人们心口撕开了一个洞,倘若不能及时缝补,总觉心里不大踏实,且急切地想要把这个谜底揭开,更何况,这样的疑问,关乎嘴,关乎肚皮,始终都是一个萦绕于脑际难以解开的疙瘩。

及至长大成人,历经春耕、夏播、秋收、冬藏种种艰辛,回头再重新审视这则“老规矩”背后所隐藏的潜台词,这才恍然大悟:吃饭岂是填饱肚皮那么简单?在传统农耕文明背景下,在物质生活极度困窘的岁月里,于每一户普通农家来说,这么做,既是主人对客人表示礼遇与尊重的一种独特方式,更饱含着一位家庭主妇对稼穑者(父亲)地位的认可与尊崇。

是什么时候我才具备了坐桌子的权利?大概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吧。某一天,母亲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也参加工作挣了钱。以后,你就与你爹,还有你哥哥一起陪客人吃饭吧!”作为家里的男丁,终于争取到了成人应有的权利,而我的四个姐姐,不仅当闺女时从未得到过这样的优待,即便出嫁后生儿育女做了母亲,无论在婆家,还是回到娘家,却始终没有赢得与男人同桌而食的资格。这固然是传统社会男尊女卑思想的遗存,但我更愿意相信,它根本上源于女性对劳动者的崇拜,对雄性力量的一种臣服。

后来,生活条件变好了,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不容许与大人同桌而食的旧例渐成古董。岂止温饱?顿顿大米白面也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反倒是怀旧情绪作祟,又有人怀念起高粱面、玉米面之类的粗粮来。学着别人家,在白面里掺杂一些淡红色的高粱面,倒水和面,那不可更改的紫红色因清水濡湿再次浮出表面。擀成面条,煮熟出锅,盛于白瓷碗,以竹筷送至齿舌间,那细沙般的粗糙劲儿依旧,忽然想到,原来,那个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孔老夫子,他的味蕾与咱一样的挑剔。

民以食为天。在“吃穿住行”这四个人们所必需的基本生活条件里,“吃”,无疑排在首位,亦可见这个“吃”字对人生命延续与繁衍的重要性。兹事体大,真的不可小觑——有没有吃的东西,吃什么,怎么吃,什么时候吃什么饭……诸如此等,不仅关乎人能不能活下去,还关乎人们是否活得滋润,是否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

在农村,我家,我家的街坊邻居们,养猪、养鸡都是为补贴家用所必须采取的法子。我家几乎是每隔两年出栏一头成猪。从抓回猪娃子的那天始,喂泔水,喂青草,偶尔还喂些米糠、麦麸,直到将猪娃子养到二百多、三百斤重。用绳子绑了四个蹄儿,扁担穿绳而过,两个大人一前一后,抬着四脚朝天、哼哼唧唧乱叫的肥猪,步行将它卖到食品站,即可换回百八十块人民币,用以平日里捏盐打醋,抑或扯上几尺新布给我们兄弟姐妹添置过年的新衣……那年年被宰杀的肥猪,功劳实在不小,却哪有什么“尊严”可言?喂它稍微精细一些的麦麸子,它吃;喂它稀汤寡水的泔水,它照吃不误,更别说车前子、苜蓿、“猪耳朵”、“羊耳朵”等一干子青草。冬日里,田野萧瑟,已无猪草可打,母亲常常将废弃的白菜帮子剁碎,混上谷糠,胡乱煮到一锅里,再撒些盐,端了,送到猪圈口,倒进喂猪的石槽中,口里不停发出“喽喽喽”的呼叫声,招呼猪娃子来吃。那头猪也不讲究,更不客气,一头从窝棚里蹿出来,猪嘴往石槽里一拱,埋头大吃起来,哪里还顾得上食材是否精细,食物是否可口?说真的,作为改善人类饮食结构、满足人们口舌之欲的一头杀才,它的吃,根本与格调尊严,与礼仪节操,统统扯不上半毛钱关系,显得是那样可叹又可怜。

猪,毕竟是头畜生。然而人却不是这样,作为万物之灵长,对于“吃”,人们又赋予了它种种关乎生命的意蕴和内涵。

婴儿一生下来,他(她)的母亲,创造出新的生命,一定居功至伟,不仅一个月的时间里不需要再辛勤劳作,而且,在吃的方面也是万万亏待不得!一家子,节衣缩食,只为集中有限财力,或称几斤白面,或割一钩猪肉,甚至杀鸡宰鹅,用以犒劳这位家族的大功臣。这种被民间称为“坐月子”的仪式,一方面是庆贺产妇顺利闯过鬼门关为家族延续香火,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对孕妇十月怀胎所付出辛劳的一种补偿吧,其中的深意,又何尝不是人们在无声地传达对生命创造的崇高礼赞呢!当然,这一风俗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母壮儿肥”,母亲吃不好,下不来奶水,饿肚皮的,只能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于人而言,出生,无异于是开天辟地般最为非凡的一件事,与此相同,另一件极具重大意义的事情,无非一个“死”字。在我的家乡,无论谁家老人故去了,即便家境再不济,也一定要给亲戚们“散孝”,邀请七大姑八大姨前来为逝者送行。亲戚们来了,自然不能饿着肚皮回去,“吃”,甚至再喝上几盅,都是必需的礼节。条件优裕的,还会大排筵宴,请来三五个艺人轮番献唱,直至敲锣打鼓鸣鞭炮,将老人家送到山坡沟底,送进黄土垄中。倘若逝者高寿,乡民称之为“喜寿”,是要当作一件喜事来办的。这期间的大操大办、胡吃海喝,无疑是传统农耕文明厚葬习俗的延续,自有其历史的局限性,然而“逝者为尊”,这样隆重的场面与仪式,恐怕也是生者向逝者表达怀念与哀思,向生命表达尊崇与敬畏所不可或缺的形式吧?

一日三餐,司空见惯,然而,吃饭何止是为着温饱,为着生命延续,为着昭示人们对生死的敬畏?在一些特殊时期与特定场合,吃与不吃,却在拷问人的良知与品性,拷问人的价值取向与节操。

第一次读到将“吃”与品格、气节相联系,当是殷商时期伯夷与叔齐的故事。

伯夷、叔齐本是殷商时期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因不满身为藩属的周武王伐纣,誓死不食周粟,跑到首阳山躲了起来,日日采薇为食,最终,双双饿死在了首阳山。在伯夷、叔齐看来,饿不饿肚皮固然重要,然而,相比于能否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节操,挨饿受冻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自己被活活饿死,也绝不向周王朝低头屈服。

无独有偶,年少求学,又读到了《礼记·檀弓》中的一个典故: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而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

这则故事里,在肉体需要与精神追求之间,在侮辱践踏与人格完整两个选项里,饿者,显然看重的是个人操守与人格的实现。人,可以饿死,然而名节岂能轻易丢弃?

记不清在《十月》的哪一期中看到过一篇纪实小说,题目也已然弄不明白,但其中的故事梗概却是终生难忘。

三年困难时期,甘肃一个农村,一家子,四口人。妻子早已饿死,唯剩父亲与七八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尚躺在炕头的婴孩。饿晕的父亲支使女儿生火滚水后,又将女儿打发到了外面玩耍。然而,当小姑娘玩累了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还在,却独独不见了酣睡在炕头的弟弟。屋子墙角,乱七八糟堆放的,是一颗小小的骷髅与一堆细细的白骨……

当文字写到这里的时候,忆起当年读这篇纪实小说时的情形,脊背后生出的寒意依然!事实上,人吃人,又岂是文学作品中所虚构出的恐怖故事?蹚进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血淋淋地发生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吃人事件又何止十件、八件?虎毒尚不食子,一些畜生也晓得不食同类,然而,生而为人,却干出了许多荼毒同类、有背天理人情的勾当,又哪里有什么良知与高尚可言呢?

佛曰:“众生平等,万物有灵。”深山宝刹,青灯古卷,暮鼓晨钟。三千比丘,布衣僧袍,戒杀生,吃素斋,悲天悯人,普度众生。清规戒律里,戒的是贪嗔,禁的是欲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何止是对造化的遵循?又何尝不是对残缺人性的启蒙,对人世所犯累累罪行的忏悔与救赎呢?

“以教印心,以律严身,内外清净,菩提之因。”世传,生命绚丽至极终归走向平淡的弘一大师,每次坐藤椅前,必先摇动几下椅子,以免藏身其中的小虫被活活压死;每每洁面,也以白纱袋过滤清水,再将白纱袋翻转,让卑微到人眼所不能及的生命重返水中。行将圆寂前几日,大师拒绝吃药,也拒绝进食,净身,更为净心,如月明澈,如风清新,绝尘而去,救赎自我,也救赎了他人。

岂独佛家?即便主张经世致用的儒家,同样也讲求“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清心寡欲,不耽溺于物质享受。古人凡遇祭祀等重大活动,必熏沐更衣,斋戒三日,素食戒欲,洁净身心。所谓“止绝臭腥,休粮清肠。”身体洁净只是一种形式,而正心,净心,使之纤尘不染,才是对天地造化虔诚礼敬的根本要义吧。

朋友中有修习辟谷之术的。据说,不食五谷杂粮,仅凭吸收天地精华之气,即可排毒、养生,达到参透天机、了悟人生、神明自得的境界。我笑言:“老百姓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不吃饿得慌。三日不吃饭,估计人早就饿死了,哪还能像你这样大喘着气在这里给我讲参透生命的道理?”朋友不语,从书架抽出一本《大戴礼记·易本命》,轻轻翻开,用手指给我看。在泛着油墨馨香的一页素纸上,一行小字活蹦乱跳闯入眼帘:“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朋友告诉我,这正是古人有关辟谷之术的经典论述。

见我依旧半信半疑,朋友来了兴致,邀我将几榻移至窗前,盘膝端坐于竹席之上,三分清风,几缕华光,一壶新茶,一同品茗论道。时值晚春时节,窗外,天空澄明,地铺浓绿,茵茵草丛中,间有野花幽幽地兀自绽放。朋友说,究其实,辟谷并非人们所说的那么神秘,只不过是教人有意识地节制食物的摄取罢了。节食,也是在节制欲念。欲念不生,心灵轻健,自然明心见性。饿,让身体空下来,那被世俗名利所拖累的灵魂,才能摆脱外界强加的种种桎梏,变得如同羽毛般轻盈!

哦,忽然想起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一句话:“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或许,所谓的辟谷,正是借天地之正与六气之辩,让轻灵灵的魂魄尽情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吧。

“吃饭啦!”朋友之妻腰系围裙,浅笑嫣然,挥手呼唤我们一起去吃饭。俗语说,饭求七分饱,今日,不妨降为五分,只为灵魂轻盈些,再轻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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