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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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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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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回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苍茫的黄土高原、绵延峻峭的太行山脉、奔腾的汾河水,还有一处处散落于沟沟坎坎里的村庄,一切都静静地沐浴在煦暖的阳光下。

天空辽阔而高远,青得透彻,蓝得澄净。一群鸽子带着清脆而响亮的哨子,轻灵灵地滑翔在朵朵白云之间,俊逸,洒脱,有如一个个展着双翼的天使。远山、绿树、溪流、河滩上悠闲吃草的牛羊……大自然就是一位极其擅长写意的山水巨匠,随意点染几笔,就能勾勒出一幅浓淡相宜的乡野水墨画卷。

乡野,静谧的乡野。老式的旧水车“吱纽吱纽”永不停歇地轻吟着一首首古老的歌谣;田野里,纵横交错的一条条水渠就是大地的血脉,源源不断地将清冽冽的泉水送到每一块田、每一垄地。成片的玉米和高粱、吐翠的谷子与豆子,贪婪地吮吸着大地母亲的滋养,郁郁葱葱,拔节生长,只期待着秋风乍起、雁阵南归,就会将饱满的果穗回馈给大地母亲,奉献给那些在黄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

这就是我的家乡,黄土高原上的一座千年古镇。

每年农历七月,是个短暂的农闲季节,当月十五,也是古镇赶集的日子。照例,是要请外地的剧团唱上三天大戏的。太原晋剧团、大同晋剧团,这些老牌的戏团都是镇子里的常客,甚至像程玉英那样的晋剧大家,也曾以她别有韵味的“嗨嗨腔”在镇子里表演过几回。

大戏场位于镇子中央最繁华的地段,戏台坐南朝北,左出相,右入将。通常,大戏一天要唱两场。白天的晌午十二点和晚上八点,伴随“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响起,也就预示着大戏就要开场了。正戏开场前,是一定要插上一段“帽子戏”的。“帽子戏”,就是招揽看客的引子。只待戏场里坐满了观众,戏团才会正儿八经开张。“帽子戏”后,正戏多为连本的折子戏,常见的有《杨家将》、《算粮》、《芦花》、《打金枝》等名目。偶尔也有唱现代戏的,只不过,镇子里的男女老幼似乎只对古装戏情有独钟,现代戏实在是没人愿意买账。一来二往,戏团也就渐渐摸出门道,晓得了乡民的口味。

庄户人好客,赶集的日子自然也就成了亲朋好友一年中少有的一次聚会,七大姑八大姨、老叔老舅,只在这个时节才肯挪挪窝。那些头上拧着白羊肚毛巾的老爷子,穿着对襟子花衣裳裹着小脚的老太太,从四乡八邻纷纷赶赴过来,于亲戚家酒足饭饱之后,满嘴喷着酒气,脸也涨得通红,慢悠悠踱到戏场,选择一块有利地形端坐了,一边看戏,一边还不忘与碰到的熟人寒暄几句,唠唠嗑、叙叙旧。

看戏,不同年龄的观众,关注点自然不同。老头与老太太热衷于品评生旦净末丑的功力;而青壮年,却只对戏里那些俊俏的红粉佳人感兴趣;至于一群小屁孩儿,根本无意于听那些角儿咿咿呀呀慢吞吞地唱,无非只是为着凑凑热闹而已。

戏台口下,是清一色的壮年男女,他们身强体壮,有的是力气挤前台。这些个红男绿女,踮着脚、抻长脖子、仰着头,双眼直勾勾盯着台上的演员,生怕稍一分神就会耽误戏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那样子,颇像由人拽着脑袋、提着脖子的一只只鹅鸭。戏场中间,是老头与老太太的天下,人人屁股下面都立着一支四条腿的板凳。这些板凳,有的只能独坐一人,而大多时候,则是可以连坐五六个人的长凳子。那些年老或半老的男人们,手里几乎都擎着一支长长的烟袋锅,伴随一声声沉闷的咳嗽,他们的唇纷纷离开各色的玛瑙嘴,随即,一团团缭绕的烟雾从口中吐出,乘着风儿渐行袅袅升腾到了空中。烟气弥漫处,也有老妪低声咒骂的,“这群老不死的,不抽烟能憋死咋的?害得老娘看不清戏不说,还呛得要死!”发完牢骚,老太太们还要来回不停地挥手驱除烟雾,恨不得孙大圣附体,金箍棒一挥,就能彻底扫清妖雾,换得朗朗乾坤。

宽阔的戏场后面,自然成了小商小贩和孩子们的天堂。卖水果的、卖棒棒糖的、卖气球和琉璃蛋的,还有卖针头线脑、钩镰锄耙的,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与台上角儿的唱念做打遥相呼应,活脱脱就是透着烟火味的一场乡野大戏。孩子们三三两两奔跑着穿梭其间,只需从兜里掏出三五角、甚至一二分,就可以买到各色各样风味独特的小吃或称心如意的玩具。五分钱钢镚,完全是可以换得一盘灌肠来吃的。脏兮兮的小手在兜里鼓捣半天,捻出一个五分钱的钢镚儿,伸手交到卖灌肠的汉子手中。那汉子麻利地从木箱子里取出两对灌肠,大手一翻,将灌肠盛到一个青花瓷盘里,左手持盘,右手拈刀,纵横各划三下,将灌肠切成九块,而后,舀出一勺蒜末,洒到灌肠上,再滴两三点香油,浇上一股陈醋,末了,还不忘取出一根又细又短的竹签,往灌肠上一插,才算可以售出东西了。

男孩子嘴馋,只顾囫囵吞枣喂饱肚子,未及尝到灌肠鲜辣的味道,就已稀里哗啦吃个干净。而素素淡淡的女孩儿吃灌肠,却是一件很雅致的事儿。她们往往用左手稳稳托着青花瓷盘,右手翘起兰花指,以拇指与食指轻拈竹签,轻轻慢慢地认真扎起一片片斜棱形的灌肠来吃。那样子,就像一位临窗而坐的绣女,三分俏皮,七分婉约,尽显出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

正戏开演了,那锣鼓声、那才子佳人婉转的唱腔经由大喇叭传到空气中,一头撞在场子四周的围墙上,打个旋儿,又轻飘飘飞向半空,只待在半空中悬停够了,才会驾着风一圈又一圈像涟漪一样朝着四方扩散开去。这当口,随意盘坐在镇子的哪一个角落,也都能听到穆桂英挂帅的隆隆战鼓,或听到包拯给嫂嫂赔情道歉的动情倾诉。

这个时节,也是青年男女偷偷相会的时节。戏场里,那些大姑娘、小伙子往往避开熟人,专往陌生人堆里钻。也有聪明的,借着这个机会,也不进戏场,而是牵着手一同下到了大田。大田里没有人,处处都是浓密的青纱帐,只要随便找一处地方,往里一钻,纵是神仙下凡,也难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天作屋,地作铺,繁茂的庄稼就是天然的绿色屏障。鸣虫隐匿在丰美的野草间,弹琴鼓瑟,映衬得乡野愈发清幽而宁静。并肩而坐,或头枕双手仰面躺在大田里,眼望空灵而浩远的蓝天与悠悠飘荡的白云,心儿也会随了云彩的脚步不断向高处升腾、升腾,再升腾。拉拉手,说说知心话儿,风柔柔的,话语也柔柔的,露气沾湿衣服,也洇湿了两颗多情的心……

一年年,一岁岁,一代代庄户人看大戏、品大戏。他们,在大戏里看清了是与非,分辨了忠与奸,分出了美与丑。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大戏里的一桩桩、一件件故事,又何尝不是每个庄户人的故事呢?

时光流转,斗转星移,一天天过去了,黄土高原依然静穆,只不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霾中。汾河水已然枯竭断流,裸露的河床就像盛宴过后杯盘狼藉的餐桌,正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巨变。古镇的大戏,就像一段陈年往事,慢慢黯然退出历史舞台,终变成一幅挂在墙头的旧照,渐行蒙上了丝丝尘灰。古镇里那些白头发、掉光牙的老头和老太太还在执拗地恋着大戏,只要电视与广播里有这样的节目,他们一定是不会放过的,甚至还会瘪着嘴巴,合着如云的行板,咿咿呀呀跟着哼唱几句。而身强体健的年轻一代,却再也不会挤前台看大戏了,他们奔忙着,只为生计而奔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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