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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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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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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轻叩梦的门扉

“儿啊,炕烧暖了吧?”一大早,娘披衣立在炕沿边,轻抚一下我的额,不紧不慢地问。

这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西天佛国蹚过千山万水而来,轻柔,绵长,环绕在耳际打个旋儿,又一头钻进耳孔,直直撞到了耳膜上。

“娘,炕热乎乎的了,让俺再多睡会儿。”闭着眼,嘟囔一句,翻个身子,掖紧被角,继续享受热炕头带来的那份融融暖意……

冬至过后,寒流屡屡袭来,冬便有了冬的气象和滋味。那个被人称作“冬”的彪形大汉,左手牵着西北风的凛冽臂膀,右手敛着雪姑娘的白色裙裾,裹挟一身泠泠的寒气,打着尖利的唿哨,狂怒地奔跑在枯瘦的原野和萧瑟的乡村之间。时不时,一股脑儿将枯枝败叶、尘埃与纸屑纷纷掠到半空,随即,又恶狠狠把它们摔打到四处。

象峪河静若处子,潺湲的流水化身为一面明镜,冷冷白光在冰面上交舞变幻,亮得刺人眼目。河岸两旁,掉光树叶的枣树枝、杨树枝、柳树枝,摇头晃脑,大声应和着“冬”的声声口哨,如同一把把倒立的扫帚,抑或一支支巨大的刷子,在蓝靛色的阔大幕布上,一幅又一幅,纵情勾勒着冬日清静悲凉的画面。

天,出奇的冷,老屋却不是这样。朦胧中,一长溜儿土炕,边沿处,整齐地砌着青色的方砖。紧靠炕沿,比它略低一些,同样以方砖砌出方方正正的灶台。灶台一边,爹娘用混合着麦壳的淤泥碹出一孔炭火,下面连着圪斗(方言),平时多烧煤泥,用以取暖和生火做饭;灶台另一边,直通炕洞口,连接着专烧柴禾的灶膛。这当口,灶膛口蹲踞着一口乌青的大铁锅,通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正发出嗤啦嗤啦的悦耳声响。娘搬一把低矮的小木凳,蹲坐在灶膛边,斜偏着头,眼瞅灶膛里的火势,一把一把,往灶膛添着柴禾。这些柴禾,有时是晒干的棉花枝,有时是劈开的糟木头,抑或玉米、高粱的秸秆。木棍儿挑动下,灶膛里的火苗儿调皮地蹿动着,映照着娘的白发,又在娘的脸上涂抹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不大一会儿,“咕嘟咕嘟”,水开了,橙黄的小米下锅了,白色雾气与淡淡的米香味纠缠混杂,偷偷从铁锅与锅盖的缝隙处挨挨挤挤涌出,一团一团,氤氲着往高里蹿,熏湿黑屋顶,又渐渐弥漫开来,朦胧了窗玻璃。

柴禾在灶膛里熊熊燃烧,浓烟携着滚滚热浪,抱团从炕洞口冲进土炕里。那里,有如迷宫,间隔排列着一块块直立的土坯。浓烟沿着土坯构筑的通道,曲曲折折逡巡溜达,只待差不多将余温释放完毕,才会急速蹿进屋顶直竖的烟囱,幽幽飘散到清冷的空气中。

与所有聪慧的庄户人一样,娘为着省时省煤,常在冬日的清晨,以这样的方式生火做饭,又巧妙地利用浓烟里的余温,将土坯盘成的土炕烘烤得有如电褥子般暖和。

迷迷糊糊间,又一声不紧不慢的唠叨在耳边响起。

“儿啊,今儿个天冷,用不着早起,等娘做好饭再说……”

这一声唠叨,带着颤动的尾音,虚无,飘渺,难以捕捉,似乎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涯。

一激灵,恍然从梦中惊觉,睁眼,转头,茫然四顾——

土炕不见了,老屋不见了,娘也不见了,唯剩冰凉的高低床、漠然直立的四壁,还有一盏眨着冷眼的台灯……

此刻,我正孤零零躺在单位冰冷的宿舍,窗玻璃上,隐隐透着黎明前的一抹藏青色。遥望天空,阴沉冷峻,灰蒙蒙的,不见一丝颜色,间或有寒风呼啸而过,预示着这将又是一个水瘦山寒的日子。

2019,年已半百。人老的最大症状是爱怀旧,常常喜欢捡拾记忆的残片,用光阴的丝线一一缝缀,期冀能拼凑出过往的完整画面。然而,这样的念想又往往不得——有些记忆实在太久远了,远到已褪却原有的质地与色彩、气息与味道。但梦境总是个好东西!无意识间,有如抽丝剥茧,它常能神奇地从大脑的沟回里,将尘封已久的一帧帧影像翻腾出来,如同一位高明的制片人,以不同的蒙太奇手法,反复剪辑,拼接,配音,而后,在每一个暗黑的夜场,一遍遍回放,再回放……

哦,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老屋、老院,老父亲、老母亲,还有双目失明的长兄、尚未成家另过的我。

每每冬日,都会耍起“老疙瘩”的娇气,即便天光大亮也赖在炕头不肯起来。天光刚刚闪亮,睡眼朦胧中,就感觉娘已披衣下炕。“吱呀”一声,推开那扇老旧的屋门,娘蹒跚走到院中,抱回一堆堆柴禾,将易燃的麦秸一把塞进炉灶。伴随擦火柴的声响,一股微熏的烟气霎时袅袅升腾起来。紧接着,通红的火苗窜进灶膛,又将温度源源不断送进了炕洞。很快,我幼时不知尿湿过多少次的土炕便已热烘烘的了。躺在这方温暖的土炕上,轻嗅着淡淡的烟火味和米香味,一会儿烫烫肩,一会儿烤烤背,便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怎么能不幸福呢?父母皆在,长兄友爱,冬何曾肃杀?即便后来娶妻生子,回到老家,依然还能享受到这样别致的温情。似乎,娘也深谙她的“老疙瘩”喜欢热炕头,始终不忍心在寒风凛冽的季节早早把儿子叫起,反而,总是叮嘱我多睡一会儿。

慵懒地翻翻身,再用热烘烘的土炕暖暖脚,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吮吸着温暖。我的娘亲啊,用热炕头,将寒冬腊岁化作了我生命中最明媚的春天……

再回首,梦已断,魂长依——

老屋犹在,土炕犹在,却已是人去屋空。爹,娘,长兄,相继作古,我也永远失去热炕头,失去了热炕头给我带来的温情与欢乐。那热乎乎的温度,那升腾的白色雾气,那沁人心脾的米香,逝去了,一切都逝去了,唯有在每一个凄冷的暗夜,心怀虔诚,轻轻叩响梦的门扉,久久伫立于门外,将它们一一深情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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