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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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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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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待春暖花开

 一

太行山深处,漫天飞雪恣意而任性。呼啸的西北风打着尖利的口哨,越过山巅,掠过乡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簌簌而落,将远山、近树,还有庄户人低矮的石板房,一并吞没在白茫茫的雪色中。

在这苍茫而阔大的雪色背景里,远远地,两个等距离的身影渐行渐近,终于,可以看清楚是一老一少两个人。

乡间小路崎岖坎坷,覆盖着皑皑白雪。走在前面的老者看上去年岁不小了吧?他低着头,生生将身躯弯成了一张弓,以双手紧紧握住车把,使劲往前拉着一辆平板车。平板车后,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同样低头弯腰,也在吃力地推着车子。老汉头发花白且杂乱,似乎,头顶上还在冒着丝丝热气。而相较于老人,小男孩看着更卖力气。他“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小脸蛋憋得通红,不停大声地往鼻子里吸溜着淌出来的清鼻涕,时不时,还用脏兮兮的棉衣袖口揩一把鼻子和嘴巴……

平板车上蒙着一层油布,上面载着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单凭两个人很吃力的模样,大致可以判定,应该是装着他们用来过冬的物件吧?或许是粮食蔬菜,或许是更为沉重的煤炭。坐在暖融融的汽车里,我与同行的小伙子实在不忍心这一老一少犹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为着生计苦苦挣扎,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上前搭把手。有了两个人的助力,这一老一少显然轻松了许多——老人佝偻的身板直立了起来,即便我们犹可看到,他因生活的重压而显得有些驼背。车后的小男孩见有人帮忙,也忽然长长吁出一口气,在抹了一把清鼻涕后,赶紧将冻得红紫的双手交叉插进棉衣袖口。雪色清冷,山乡静谧,在这肃杀而混沌的天地间,他的身板愈发显得渺小而单薄,像是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一束矮草。

在与老人的攀谈中才得知,他们是爷孙俩,而平板车上装载的东西,恰如我们所猜想的,是一家人用来熬过漫漫寒冬的煤炭。他爷孙俩是村里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家里,还有一个70多岁的老奶奶。按照国家扶贫政策,每年冬季来临,每户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都可以按人头从政府部门无偿领取过冬的煤炭。他们爷孙俩,一大早就拉着平板车到镇政府指定的煤场排队领煤,然而,不曾想,返程途中竟遭遇这场大雪,车轱辘在山路打滑,拉车也越发费力。我们不禁深感诧异——既然他们是爷孙关系,那么,小男孩的爸爸妈妈又去哪儿了呢?为什么会让一老一少外出拉煤而不见他们的踪迹?这其中,又有着怎样的隐情与无奈?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帮忙把平板车推回老人家里,也来不及帮他们卸车,甚至顾不上多寒暄几句、多了解一些情况,便匆匆赶往镇政府,参加全镇召开的脱贫攻坚动员大会。

这是2016年年关将近的时候,按照单位党组织的安排,我们扶贫工作队一行三人,将进驻太行山深处的一座小村落,协助当地村镇两级开展脱贫攻坚工作。小山村不大,只有200多家农户,然而,建档立卡的贫困户竟多达一半以上。在长达两年的驻村时间里,我与两个小伙子吃在小山村,住在小山村,渐渐与千百年蜗居在这里的老老少少熟络起来。然而,那幅爷孙俩雪天拉煤的场景,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际,让我久久难以释怀。

这个老人,在弟兄八个中行二。他的爹娘,不管不顾,兀自生下了八个儿子,却不论他们能否健康成长,能否成家立业。按说,兄弟八个中,他也算是幸福的一个了——在兄弟六个都打光棍的情况下,唯有他与最小的弟弟娶妻成了家。他的妻子,在为他生下一男二女三个孩子后,辛苦操持家务,又给成年的儿子刚刚娶过新媳妇。倘若按照生活的一般逻辑,这家子人丁兴旺,其乐融融,迟早都该斩断那条贫穷的锁链,过上幸福和美的日子。然而,何曾想到,世事沧桑多变,人的命运多舛,就在一家人即将望见黎明的曙光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竟活生生夺走了一条年轻的生命。这条生命,充满生机和活力;这条生命,更是一家人绝对的倚靠和希望。但这个年轻生命还来不及留下自己的血脉,便如流星划过夜空一般,匆匆辞离人世,告别了倚门倚闾待他归来的白发父母,告别了刚娶进门的新娘。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与苦痛?顶梁柱瞬间坍塌,也彻底抽干了爹娘眼中的热泪。而他的新娘,年纪轻轻,又怎堪忍受如此大的变故,旋即转而嫁与他人,唯剩年迈的父母,细掰着往日里短暂的喜庆与希冀,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哀痛中苦苦支撑。

那么,现而今,老两口身边这个五六岁的孙儿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村干部悄悄告诉我,在儿子过世后,两个闺女也先后出嫁,自然,老夫妻门下愈发凋零。或许为着延续一脉香火,也或许是为纪念死去的儿子吧,据说,这老两口狠心砸锅卖铁,不惜倾其所有,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个男婴,硬是一把屎一把尿把这个孩子拉扯大了。小男孩如今已经六岁,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也能帮爷爷奶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初闻这个讯息,着实让我惊诧万分——毫无疑问,买卖儿童是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然而,村镇两级党组织、村镇的那些官老爷们,还有周边许许多多的街坊邻居,如何又能做到集体装聋作哑、听之任之?恰如就在我无比忧愤之际,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却让我彻底在法理与人情之间难以作出取舍。

第二年谷雨节前后,迟到的春风浩浩荡荡掠过原野,再次染绿了连绵的太行山脉。在重峦叠嶂的重重护佑下,小山村如同静静躺在摇篮里的一个婴孩,仿佛刚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他轻打着呵欠,舒展着腰身,正在催发一场缤纷花事。散落在沟沟坎坎里的山桃花最为性急,一大片又一大片,她们那明艳的笑脸将小山村装点得愈发生机勃勃。

与年轻的第一书记,还有憨厚的工作队员,一同行走在小山村纵横交错的田埂上,再次偶遇那位拉煤的老人和他的小孙子。这次,终于可以细细端详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个头不高,瘦瘦的,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合身;即便鼻子下面,仍依稀留着鼻涕流过的痕迹。再看孩子脚上,一双布鞋,沾满尘土。鞋子前端,早已被大拇哥顶出两个大窟窿,两个大拇指也形似小乌龟的头,不时偷悄悄从孔洞里钻出来。身边的两位年轻人都是热心肠,自告奋勇,与老人好说歹说,要带孩子去到镇上,给孩子买两双新鞋,再买一些孩子们喜欢的零食。

然而,未曾料到,孩子的奶奶误以为是公安局的人把孩子带走了,竟抱着老汉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待我赶到他们家时,远远望见,老奶奶拄着一支竹杖,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在院门口走来走去,似乎,正在焦虑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再走近些,我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的泪痕也未擦干,一双昏黄的老眼里,依稀透露出恐惧和哀求的神色。

看得出,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她努力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若是谁敢夺走她的孙子,不啻于夺走了她所有的精神寄托,夺走了支撑她生命的最后一个信念。我不敢望向她的眼,只是不停向她解释——我不会夺走她的孙儿,也不会让她失去唯一的依靠。

看着她由害怕、疑惑转而变得平静,我的心却是不断往下沉,往下沉,似乎,即将沉到遥不见底的深渊。

日子流逝,岁月消磨,这个孩子的不幸遭遇一直牵扯着我的心。一边,我的眼眸仿佛可以看见,孩子的亲生父母在痛失爱子后焦躁不安四处找寻的悲苦场景;而这一边,却是一对老夫妻与六七岁孙儿相依为命、无法剥离的遭遇。法与理,理与情,哪一个对,哪一个错,我一直极力逃避这个话题,然而,这个问题,就像横亘在我面前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时时处处都在挑战我的神经与良知——俨然,我就是世间丑恶的帮凶!

扶贫工作队两年一轮换,在我调回原单位后不久,却收到了孩子爷爷过世的消息。

一个浑身病痛且穷困潦倒的老奶奶,种着几亩薄田,还要养活一个孩子,甚至将来还要供养孩子上小学、中学……给孩子起屋盖房、娶妻成家,其中的艰辛与困难,恐怕比登天还难。更有,老奶奶年事已高,朝不保夕,万一哪一天突然撒手西去,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又该如何区处?我不敢往下想,真的不敢往远处想。然而,问题就这样赤裸裸摆在面前,容不得人们不去思考。我的心被一种无端升起的悲愁紧紧揪住,揪得生疼生疼,却也无奈。是谁造成了这样的人间苦难,又是谁导演了这场人生悲剧?我问天,天空辽远而空洞,默然不语;我问地,大地揣着明白装糊涂,一直寂然无声。托尔斯泰说,如果你感受到了痛苦,证明你还活着;如果你感受到了他人的痛苦,那么你才算是真正的人。也许,我还可以称作“人”吧,但我这样的“人”,又能为孩子做点什么呢?

壬寅年,已离开小山村三载有余,我一直都不敢打问有关孩子的讯息,包括他的现状,他奶奶的身体健康,也包括他是否可以和同龄的小伙伴们一样,在太阳的照耀下茁壮成长。春天来了,我静待着,静待春暖花开,静待一场花事,静待那个苦命的孩子渐渐长大,就像小山村盛开的山桃花那样,尽吐生命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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