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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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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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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遐思

麦收过后,北方的大田就要种谷子了。谷子旧称“稷”,按照通行的说法,与稻、黍、麦、菽并称为“五谷”。古人之所以能够吃饱饭,全仰仗先祖后稷教导人们学会了稼穑之术。故而,作为“五谷之长”,谷子又为古代帝王奉为“谷神”。

在我的故乡,谷子大体有两个品种:开春种植的,称为“大谷子”;麦收后赶茬种植的,乡民称之为“小谷子”。无论大谷、小谷,以石碾或钢碾去壳脱皮,就会变成一粒粒黄橙橙的小米。在这两类品种中,尤以大谷最为好吃。大谷常种植于山地,播种时间早,生长周期长,光照充足,自然营养价值颇高。然而,甚为遗憾的是,山地大多干旱无比,导致大谷产量却是极低。也许,造物主就是这样公平吧,稀罕物件也正好显示其金贵之处。

乡下人的早、晚餐,大多爱喝稀粥。一锅滚烫烫的开水里,倒入适量淘过的小米后,那一粒粒小米随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滚水,轻灵灵打几个滚,就会徐徐沉入锅底。待用文火慢慢熬制一小时左右,灭火,掀开吧嗒吧嗒上下跳动的锅盖,一阵清新的米香味就会随了蒸腾的雾气弥漫开来,满屋子都氤氲着暖暖的味道。

在乡下,女人生了孩子后,坐月子期间是必须要喝小米粥的。小米粥滋阴养血、益气补中,尤其适合失血较多的妇女食用。将黄豆炒熟,砸成豆瓣,与小米一同熬在铁锅中,米香与豆香相得益彰,香味愈发浓郁。这样熬出的米粥极富营养,不仅会滋补女人,还会转化为源源不断的奶水,供养新生的小生命。

儿时的我,常常托着腮,呆呆地望着熬制小米粥的大铁锅,看那灶膛里的赤色火焰不停舔着锅底,看那水汽沿着锅盖边四散逃逸,咣当咣当掀动锅盖。锅盖四周,不时向外吹着气泡,气泡破裂处,淡淡的米香味就会源源不断发散出来。

及至小米粥熬好了,铁锅内壁上头,就会粘着一层米脂,乡下人把它叫做“晾皮”。这东西可真香啊!吃到嘴里,又嫩又滑,细细咀嚼,有如油脂般的一股清香就会从舌尖齿上散布开来,经由鼻际窜出,直直顶向脑门,就连眼睛都会因此而迷醉。我很纳闷,实在不晓得这一粒粒不起眼的小米经过娘的熬制,竟会变得这么香。没事的时候,我挽着娘的胳膊,好奇地问娘:“娘,为啥你熬的米粥这么香?”娘摸摸我的小脑袋,笑眯眯地告诉我,不是娘熬的米粥香,是你爹爹种的谷子香。

爹爹种的谷子还能做什么香喷喷的饭呢?我的小心思催促着我天天跟在娘的屁股后面,看娘究竟还能做出什么好吃的饭来。

如果时间允许,娘是很乐意下功夫做小米捞饭的。绚烂的晨光里,娘减少开水的比例,增加小米的添加量,只待小米煮熟后,就会用竹篾编成的笊篱,将小米捞入另一口铁锅中,以小火慢慢炙烤。不消一袋烟功夫,娘就会做出金灿灿的小米捞饭。这小米捞饭吃着喷香,也极扛饿,是我们姐妹的最爱,也是大街小巷乡邻们的最爱。

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我的爹娘,我的乡亲,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们其实并不满足于小米的几种单调吃法,往往会别出心裁,创造出粗粮细作的经典。娘偶尔会在稀粥半熟不熟之际,取少许高粱面,以左手持竹筷搅动稀粥,右手抓取少许面,一点一点加到正煮着的稀粥中。待米粥与高粱面融为一体,一并煮熟,这样,一顿混合了米香与面香的餐饭——散面粥,也就新鲜出锅了。

这些餐饭中,小米无疑都是“主角”。乡下人爱小米如命,如若三日吃不到小米、喝不到稀粥,就像丢了魂,做啥事也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而一旦三碗小米粥下肚,那粗犷的汉子,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揩一揩额头淌着的汗水、摸一摸圆鼓鼓的肚子,就像打了鸡血一般,两眼放着光彩,无论干啥活儿,恐怕都会有使不完的劲儿。

乡下人爱小米,自然就会种谷子。从小喝着小米粥,我却一直蹊跷谷子到底是怎么生长出来的。直到渐渐长大,跟随爹下到大田,才尝到了种植谷子的滋味。

在农业生产中,种植谷子是个极其费工费力的活儿。麦收过后的田野,只待老天爷垂爱,下过一场透雨,农人才可种植谷子。耕耙后的大田松松软软,女人和孩子肩上勒了一根拴在耧上的大绳,低头弯腰,身体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使了吃奶的劲儿牵着耧往前走。在她们身后,男人将谷种倒入耧的“大肚子”中,再把耧底的尖角深深插入泥土,双手扶耧,边用力推动,边不停摇晃,才能把种子播进泥土中。这样来来回回几趟下来,男人、女人、孩子,他们的身上都像用水洗过一样,汗涔涔地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后背。

倘若老天爷不恤民情,连续几日无雨,干涸的大田里即便播了种,种子也不会发芽。我经常跟着父亲用竹扁担挑了两只水桶,往返于水井与大田之间。只待将一挑又一挑的水洒在大田里,浸润过土壤之后才可播种。

播种是辛劳的,然而,不出十来天时间,再次下到大田里的时候,放眼望去,一行行、一溜溜嫩绿的谷苗就已经长到两寸多高了。一垄地畦中,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若干株谷苗混杂生长在一起是不行的,这种作物必须间隔种植,才能保证每一株苗都能充分吸收养分。自然,“间谷子”也就成了一道必经的工序。

农历六月的北方正值三伏天气,太阳出奇的红,也毫不吝啬它的光与热,一味热情地炙烤着那片广袤的原野。被太阳烤干的土地板结着,若想将生长于其间的谷苗连根拔起,实属艰难。农人大多会选择凌晨尚有隔夜的露水之际,戴了一顶草帽,下到地里完成“间谷子”的工作。

晨光微曦,乡野一片静寂。禾苗上、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水,而空气中也微微酝酿着一股湿气。乡村的男男女女早已起床,来不及吃口早饭,就需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下到地里干活。已经长大成人的我跟着爹进到地里,两腿蹲下,屁股紧靠着小腿肚,双脚横跨一垄谷苗,兼顾左右各一垄,低头在三垄谷苗中各选一株粗壮的谷苗留下,其余的谷苗则要一根一根连根拔除干净。至于每株苗的距离,完全根据土壤的肥瘠而定。一般说来,土壤比较肥沃的水浇地,禾苗间隔一寸左右即可;若是比较贫瘠的旱地,谷苗的间隔距离还要更长一些。满地干活的男女老少每每拔除一块地方,也不站立,依然保持两腿下蹲的姿势,只是慢慢交替挪动双脚往前移动。

假如播种时,摇耧的农夫是个行家里手,下种比较稀薄,间苗自然就会容易得多。倘若遇到的是一个生手,下种比较稠密,再加上播种后的几天里,老天爷又曾下过一两场透雨,谷苗、杂草苗就会纷纷借了潮湿的土壤蹭蹭蹭疯长。大田的每一垄,多余的谷苗与各色杂草混杂在一起,就像一条条须发皆张的绿色长龙,拔除起来却是麻烦得很。但不论怎样,活儿总还是要干的。时间久了,腰变得酸麻,小腿肚的肌肉紧绷着,就像被冻僵了一般。脚后跟的肌腱因长久吃力,也是蹦得生疼。有时干得腻歪了,我就会站立起来,扯下肩头搭着的毛巾,擦一擦额头不停往下滴的汗珠,以缓解缓解腿脚紧绷的肌肉。此时此刻,总忍不住想回头看看活儿干了多少,也好自己给自己提振精神,鼓励一下士气。

回首望去,朝晖映射下的田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自己负责的三垄谷苗已经间过,一株株健壮的谷苗相隔寸许,整整齐齐,昂首屹立,极像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士兵即将列队出征。微风过处,谷苗又如一个个羞涩的少女,亭亭玉立,摇曳多姿。那一瞬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把人的心陶醉得都快要融化了。看着前方依然杂草混杂的绿色长龙,揉一揉发酸、发痛的腿脚,也就不禁感喟劳动者的伟大了。正是像爹一样一代又一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者,不惜血汗、不畏艰辛,才换来了千亩良田禾苗秀、万钟粟粒归廪仓。

间苗辛苦,听爹讲,旧社会的富人常会雇了短工到自家地里帮忙间谷子。如若主人吝啬,不给短工吃饱饭,那些狡黠的雇工就会故意拔除谷苗,而留下与谷草相像的莠草。于是,在乡间,就留下了“间谷不给吃好的,间了谷儿留莠子”的有趣民谚。

其实农人的生活从来都不会那么轻松、有趣。即便谷苗间好了,如果天气大旱,禾苗必会枯死无疑;而如果遭遇洪涝灾害或者蝗灾,往往一年到头颗粒无收。年景不好的时候,是农人最悲苦的时候。在古时,常常会上演“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悲剧。

但不管怎样,作为万物之灵长,在同大自然的共生共荣与艰苦斗争中,人类始终以自己充满智慧的劳动,换取了日益幸福的甜蜜生活。

我们的先祖后稷,不惧虎狼当道,不畏艰难险阻,翻越千山,涉过万水,历经八十一难,遍尝百草,始知农艺。而后,以他的智慧教人稼穑,帮助人类彻底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时代,进入了伟大的农耕社会。

从古到今,无数勤劳淳朴的农人,躬身耕耘在贫瘠的黄土高原,繁衍生息,世代不绝。他们深知,人勤地不懒。没有辛勤付出,又岂有收获可言!

农人如此,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谓天道轮回丝毫不爽。人这一辈子,唯有努力过、奋斗过,也许才会有收获喜悦的一天。倘若闲坐在家里,一根烟、一壶茶,聊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却又渴望着天上掉下馅饼来,恐怕要么是自己的脑子出了故障,要么就是上帝打盹,一不小心弄丢了一个馅饼罢了。

在我的家乡,大田里唯独不缺辛苦劳作的人们。千百年来,祖祖辈辈的农人,从打春开始,便一直忙碌在充满希望的田野。他们精耕细作、锄草施肥、耐心浇灌、收获幸福,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每一日都是流淌汗水的日子。这一滴滴汗水,集聚起来,汇合成为滚滚涌动的滔天巨浪,推动社会前进的步伐,更创造了灿烂光辉的人类文明。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的祖辈们,代代保持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态。耕作,不仅是人类对大自然的征服,更是人类以鞠躬的姿势,表达着对土地的尊重与崇拜!

在绚丽缤纷的色彩中,我独爱劳动者脊背上的那一抹古铜色——那是阳光渲染的色彩,那是刀耕火种的味道,更是坚韧顽强的生命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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