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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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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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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我坐在坟墓旁

当太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步一晃爬上南山之巅的时候,我的车子已经开到了南山脚下。

辛丑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一个祭祖的日子。照例,一大早从县城里买了香烛贡品,还有几束鲜花,驱车几十里,奔回老家,来到南山脚下的祖坟里祭奠先人。

这南山巍峨,山势也颇为陡峭,太阳要想跃过山头,的确很费一番周折。这一刻,明媚的秋光下,山间的雾气渐行弥散,犹如轻轻掀开蒙在南山脸上的面纱,终于亮出了她的真容。站在背阴的一面山坡,向北望去,一条曲折的高速公路硬生生将静穆的原野一劈两半,仿佛是在广袤原野脸上拉出的一道细长疤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家的人们日益懒散,再不肯费心费力侍弄谷子、豆子和棉花,而是一律在大田里种植了玉米。那一排排玉米,秆壮叶肥,绿油油的,每株都结着两三个棒子。虽有绿衣层层包裹,但犹见玉米棒子十分饱满,预示着这将又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在砖石垒成的供桌上铺设一层报纸,将果蔬、贡品整整齐齐供奉其上,于每座坟头上再插上一束绢布做的花朵,而后,双膝跪地,焚香酾酒祭奠。这些年,政府倡导文明祭扫,更兼预防山火,纸钱是不让烧的,但犹可燃起三支香火,聊以寄托对先祖的尊崇与哀思。

南山脚下,这一面山坡,错错落落堆着四座坟茔,里面分别安睡着我的祖父祖母、叔父,以及我的父母和长兄。据说,人有六道轮回。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轮回做人,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吃到贡品、喝到美酒和听到我口中的喃喃祷告,但完全可以确信的是,他们再也不会开口讲话,再也不能与人争长论短了,他们曾经的得到和失去、喜乐和悲伤,甚而荣耀与失落、尊严与耻辱,统统都已深深埋进黄土,成为了后人茶余饭后的一些谈资。

微风中,袅袅烟气摇摇摆摆,努力向上升腾着,在坟地周遭氤氲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但这香味似有还无,就像我的情思一般恍惚不清。就在等候香火燃尽的空当,找一块砖石,我偏坐在父母的坟墓旁,将幽远的思绪轻轻粘附在飒飒秋风的羽翅上。

父母和长兄的许多故事,我是知道的。父亲生性懦弱低调,又憨厚老实,一辈子与人无争,与世也不争,从来没有和他人红过脸,在邻里间实在落得个好名声。2006年秋天,94岁的老父亲无疾而终,安详逝去,也算是他一辈子但做好人、但行好事所换来的一个福分吧。

相比于父亲,母亲就强势得多。虽然她与邻里间相处也甚为融洽,但对儿女,却是家教很严。即便我这个“老疙瘩”,照样挨过不少母亲的笤帚棒。母亲操劳一生,要强一生,严苛管教儿女一生,只期望自家儿女和孙子、外孙都能胜过别人的孩子,然而,直到她2009年过世,也终未见她的子嗣们能胜过别人几分几毫。于她而言,我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带着许多遗憾、失望和落寞,一步一回头走的,就像她曾经亲手侍弄一片片庄稼地,耐心地除草施肥浇灌,但那地里的庄稼却始终未长成气候,也未给她带来任何的惊喜与满足。其实,她大可不必过多失望和遗憾——本来就是普通农家,又怎能期望在寒门里生长出一株金丝楠木?时过这么多年,恐怕她的过高期许,早已随着棺木一同腐烂了吧?若否,她怎不夜夜潜进我的梦乡,像少时那样一次次地鞭策我?

我将目光敛聚,投向父母脚下的那座新坟。那里面,躺着我故去几年的长兄。他是一个早早失去光明的人。或许,是遗传母亲的一部分基因,又或许,一生粘稠而无涯的黑暗终造就了他乖张不屈的性格。他不像父亲那样懦弱隐忍,也不像母亲那样充满韧性,他更像是一个斗士——在70余载的光阴里,始终与人斗、与世斗,与种种不公的命运斗,就像他的属相——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鸡,永不向欺辱、挑衅他的任何势力低头。然而,斗来斗去,他并未给自己斗来荣耀、斗来财富与地位,斗来晚年的幸福生活,而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暗夜,孤零零摔倒在老屋的灶台旁,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长歌当哭,往事不堪。但不管怎样,我的父母、我的长兄到底还是幸运的,最起码,还有像我这样喘气的人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偶尔也会和妻儿谈论起他们的生平,就像讲述一个消逝不远的故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桥段,都能在我的口中得以一一重现。然而,我的祖父、祖母就没有这样侥幸了。祖母是在我不大记事的时候走的,而祖父更是亡故于我降临尘世之前,不仅他们的品性特点、生平事迹在我脑海中没有丝毫的印迹,而且,即便他们的身量和样貌,我也无从得知。父母在世时,我也曾零零碎碎听到过一些祖父祖母的往事,然而时过境迁,印在脑回中的记忆早已随着岁月刀石的磨砺而荡然无存,我又怎能给他们拼接出一个完整的影像?

若果,顺着时光的长河逆流而上,再去探寻我的曾祖父、曾祖母,他们的名讳,又有谁还能叫得出来啊!

事实上,我的曾祖、祖父,我的父母、长兄,乃至活着的我,都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于俗世的滚滚尘烟中,暂坐七十年或八十年,而后,起身,离席,投身黄土,再不与人相见。

人云,一个人的一生最少要死亡三次:第一次,停止心跳和呼吸,一副皮囊宣告自然死亡;第二次,葬礼上,亲人故交目送棺椁落葬,深埋于黄土,亡人终在活人的视野里消失;第三次,伴随最后一个记得亡人名字的人离世,斯人终于彻底消逝于历史的风尘中,再也不着一丝痕迹。就像我的曾祖父、曾祖母,似一颗颗流星,唯在历史的长空一瞬划过,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世上现身与停留过。

一抔黄土,掩埋着我的亲人,也埋葬了他们的一切荣光与耻辱,尽管,他们生前曾多么的坚韧或强悍。中元节这天,当那香火燃尽之际,我也将拍去身上的尘与土,与他们一一挥手告别,就像告别心中的种种期许和执念、虚妄与怨恨,将欸乃一声长叹,抛洒到一座座坟茔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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