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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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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美姣家的那个老头

1

一楼吕美娇家来了个老头。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提着刚买的菜一阵风似的卷到楼梯口,吕美娇家的门突然打开,一个老头兔子似的从里面窜出来,吓了我一跳。我有些不高兴,抬眼一看,顿时头皮发麻,浑身发凉。这个老头又黑又瘦,不仅脸上有一颗大黑痣,而且有一边眼睛只有眼白,真是瘆人。
我又惊又怕,匆匆瞟了一眼那个老头,赶紧低着头继续风似的往楼上卷。
   老实说,我十分讨厌吕美娇。不仅我讨厌她,我们这栋楼的住户都讨厌她。她为什么让人讨厌呢,主要是因为她没有公德心。她总喜欢把自行车随意横在她家门口,让我们楼上的住户进出很不方便,每次下楼或上楼都要十分小心地绕过她的自行车,有时候走得急了,衣服擦在她的自行车上就是一道灰印子。有人曾建议她把自行车要么放进家里,要么放到楼道外面去,她说,放进家里了上班时又要推出来,放在楼道外面吧,又怕有小偷,只有放在家门口最安全。有人又说,你这样我们不好走路。她眼一横,嘴一瘪,说,我放在我自己家的门口,又没有放在公家的路上,怎么不好走了。
   她的门口还有一个垃圾桶,那是一个装过涂料的铁桶,比较大,里面不是泛着鱼腥气就是散着食物馊掉的气味,这些气味充斥在狭窄的楼道里,令人十分不舒服。
   有一天早上,这个铁桶突然不见了。吕美娇扔垃圾的时候,看到她家的铁桶扁烂西歪地躺在垃圾堆里,她气得跳着脚站在门口冲着我们楼上瞎骂,骂的难听死了。她骂了半个多小时都不停歇,她骂人的时候表情十分可憎,仿佛扔掉她家垃圾桶的人是个十恶不赦、坏到极致的大坏蛋。吕美娇又高又胖,十分健硕,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骂起人来更是不得了,像是喉咙里加了扩音器,那声音从一楼传到七楼仍然十分清晰,并且耳膜还一阵阵发麻。她咬牙切齿,双目喷火,唾沫星子不停地飞溅,肢体语言也十分丰富,时而叉腰,时而扬手,时而跺脚。骂的内容更加丰富,上至十八代祖宗,下至小孩,谩骂加诅咒,讽刺加挖苦,那些话张嘴即来,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十分自然,十分流畅,仿佛在专业学校参加过专业培训似的。
   与她对门的退休老干部郑爹实在忍不住了,出来劝她:你这个人,一个垃圾桶要几个钱,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这楼上楼下都是一个单位里相处了几十年的同事,你怎么能这么骂?同船共渡五百年所修,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她把眼一翻,腰一叉,头一扭,冲郑爹说,您说的稀奇地很,您官大退休费高,一个垃圾桶在您眼里当然值不了什么了。
   郑爹被她噎得两眼翻白,木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丢下一句:不可理喻!转身进屋,用力地关上了门。
                      2

吕美娇虽然有点不近人情,却是个勤扒苦做的贤惠女人。

1998年单位改制,一千多人的大厂,说没就没了,我们这些在单位里奉献了半辈子青春的人,从学校出来就进了工厂。我们在这里挥洒汗水,谈恋爱,结婚,生子,我们以厂为家,以为这辈子会老死在厂里,可谁知,政策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实在让人猝不及防。失业也就罢了,可夫妻二人竟然双双失业,这让我们惶恐无比。
   吕美娇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先出去找工作的。她成功地将老公怂恿到南方去打工后,自己骑着自行车三圈两圈,就圈到了一份在大酒店做服务员的工作。她刚上班时,有人在背后讥笑:看她五大三粗的,居然能做服务员!你们看,她不出三天就跑回来。也有人鄙视:好歹也曾是国企女工,居然去做服务员,真是穷疯了!
   吕美娇在酒店一做就是四五年,直到儿子上初三后,她为了更好地照顾儿子,忍痛辞掉了酒店领班的工作,一天三顿汤汤水水将儿子伺候得舒舒服服。闲暇的时间,她就在家附近的无纺布工厂做口罩,一个口罩一分五厘钱,吕美娇一天可以做六七十块钱。她每天风风火火,匆匆忙忙。有人调侃她,故意喊她打牌。她蹬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答:没得工夫,我要搞事。人便掩了嘴挤眉弄眼地笑,笑完后又瘪嘴:真是个贱骨头!有福不会享。
   吕美娇的老公在东莞电子厂上了几年班后摸到了门路,倒腾电器赚了大钱,与人合伙在荆沙开了个电器超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她老公是我们小区里第一个买小车的人,还是几十万的进口车。刚刚流行电动车时,吕美娇的老公给她买了一辆绿源牌电动车,十分好看,可是骑了两个月不到就被人偷了。我们都庆幸她的电动车不是在楼道里不见的,不然她肯定又要跳着脚冲着我们楼上骂。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话是吕美娇老公证实的。吕美娇的老公发迹后不久,就不和她睡觉了。有一年春节,吕美娇又在发疯似的骂老公,在她家过年的公婆看不过,数落吕美娇说,他平时忙生意,难得回趟家,好不容易盼到过年,说在家歇歇,你天天骂他,天天骂他,恨不得从初一骂到十五,让不让人活了。吕美娇说,您站着说话不腰疼,一碗豆瓣酱天天放在桌子上,也会三不知杵上两筷子呢,我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一碗豆瓣酱!你们没活头,我更没活头!
   有一天深夜,我们都被吕美娇家的吵闹声惊醒,对面单元的人从窗户里看到吕美娇的老公摔门出来,开着车走了。
   前几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出门上班时,赫然看到吕美娇剃着光头,穿着睡衣,神情木然地坐在轮椅里,她的老公端了一碗面在喂她。我心头一震,骇然不已。进车库推车时,车库的老板娘告诉我,吕美娇中风了!我一听浑身冰凉,内心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吕美娇才四十多岁呢,一生就这个样子了?
   划不来。一生勤扒苦做,好不容易把儿子捧上了名牌大学,老公生意又稳定,刚刚说可以享享福,却落个这下场,像个活死人。有人悄悄叹息。
   我也觉得吕美娇划不来,想到她过去勤劳奔波的身影,心里难受极了,我一难受,低血糖就犯了,人一阵阵晕乎,一阵阵发抖,我赶紧坐在电动车上,和别人一样,默默地看着车库门口的吕美娇夫妻俩。吕美娇的老公端着面,脸上挂着微笑,握筷子的手里还捏着一张餐巾纸,他挑起一根面,小心地绕在筷子上,放在唇边吹两下,喂到吕美娇的嘴边,端面的手伸到吕美娇的下巴那里,以免面汤滴下来弄脏了衣服。吕美娇的老公每一口都喂得很小心,很专注,仿佛是在喂一个婴儿。有时候嘴巴张开,说,啊,来,嘴巴张大一点,好,乖,就这样。然后拿纸巾擦擦她嘴边的面汤。吕美娇吃着吃着,呜呜呜地哭起来,她的老公赶紧替她擦泪,摸摸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哄她。
   我觉得好感动,一时也哭得稀里哗啦的,假装低头找东西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好几个曾讥笑吕美娇的女人也在擦眼泪。
   吕美娇中风后竟然好像很快乐,我每次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她老远就呜哩哇啦地和我打招呼。吕美娇之前虽然也和我打招呼,但那都是礼节性的匆匆点点头,搭个话,更多的时候甚至假装无视直接走掉。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候一天会遇到好多次,再好的招呼都打疲倦了。
   吕美娇中风后格外喜欢打招呼。她不管遇到哪个熟人,都会十分快乐地主动和别人打招呼,老远就开始呜哩哇啦。某个星期天,我差不多遇到了吕美娇五六次,吕美娇每次都和我打招呼,最热情的一次是她一边老远呜哩哇啦地叫,一边还拍着她老公的手,示意他看我,并对我竖大拇指,不停地呜哩哇啦,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她的老公对着我点点头,微微笑一笑。我就说,又推她出来玩啊。吕美娇的老公笑着答是啊,吕美娇就笑,两个人看起来好和谐的样子。吕美娇虽然中风了,可中气仍然很足,呜哩哇啦的声音特别大,笑起来的时候也特别夸张和恐怖,这使我想起她过去骂人的情景,刚刚涌起的热情瞬间冷却。
                    3
   我们还不喜欢吕美娇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家门口老有一股难闻的骚臭味。为了躲避这股骚臭味,一楼郑爹特意在阳台上开了个门,每天从阳台那边进出,好好的大门倒成了摆设。郑爹算是解脱了,可我们楼上的住户总不能从阳台上搭个梯子上上下下吧,没办法,天天上楼下楼走到那里就开始憋气,跟练功似的,首先深呼一口气,然后气沉丹田,快步上楼或者下楼,走过那块地段后,再缓缓吐出浊气,久而久之,竟然感觉任督二脉轻松了许多。
    吕美娇家门口有骚臭味其实也不能怪她,她也是没有办法。吕美娇中风一个多月后,她的老公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专门照顾吕美娇的饮食起居。吕美娇的儿子上大学去了,公婆不久前去世了,她们家在荆沙的生意十分红火,她的老公需要去打理。她娘家的父母年老体衰,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合适的亲人能够长期照顾她。
   保姆来的那天,吕美娇哀哀地哭嚎了半天。下午,吕美娇的老公把一切安排妥当,提着行李箱出门时,吕美娇拼尽全力,用尚有一点知觉的左半边身子把自己从轮椅上重重地摔在地上,并将音量调至最大分贝,发出狼一样凄厉的嚎叫,那叫声回荡在小区里,周围的楼层都在颤抖。吕美娇的老公回头看到怪物似的吕美娇,眼神里充满怜惜和无奈,他站在门口,想起他和吕美娇的恋爱时光。其实姑娘时代的吕美娇还是比较女人味的,都怪自己太不操心,让生活把她从一只小白兔磨练成了一头母老虎。老实说,要不是吕美娇的鞭策,他不可能有今天,他曾经无比讨厌吕美娇唐僧似的嘴,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唠叨个没完,一会儿嫌他没用,一会儿嫌他白脱了回男人生,烦死人了。他其实并不喜欢外面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当初去南方也是被吕美娇逼急了才去的,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应该感谢吕美娇那一逼。很多路,走过后才发现并没有躺在家里想象的那么艰难。虽然打工的那几年确实很艰难,不仅要学习,还要承受心理与生理的双重孤独。当然,吕美娇的日子过得也艰难,她同样要承担这些,并且还要照顾儿子。
   ……呜。吕美娇又嚎叫了一声。保姆本来将她拉起来坐在地上的,她又挣扎着倒下,横在客厅中间,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公,两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流进她的板寸头里。吕美娇的老公看了一会,神情慢慢变得坚硬,叹息一声,扭头嘭地关上了门。
   ……呜。
   天空落下雨来,像是帮着吕美娇在哀鸣。
   吕美娇的老公走后,我们就很少看到吕美娇了。保姆偶尔推她出来晒太阳,只是围着小区的花坛转两个圈圈就回家。我那天看到她的时候,是她的老公走了差不多两三个月的样子吧。如果不仔细看,我都差点认不出她了,首先是她瘦了很多。她原先很胖,脸是圆的,如今呢,就像是一个苹果被人从两边各啃了一口,颧骨高高地突起,双颊深深地陷下,皮肤又干又黄。仔细看的话,还有一些眼屎糊在眼睑周围。她的神情呆滞,双目无华,如果不是她偶尔眨一下眼睛,我们真以为轮椅上坐的是一具蜡像。她全身只有头发是顺眼的,油油的贴在头皮上,还闪着光。她穿着一套秋天的暗花睡衣,灰不溜秋的,已经分不清底色到底是浅黄还是米白。走到她身边时,一股骚臭味直冲鼻翼。
   她的样子让我大为震撼。我看到过好多中风的人,没有人像吕美娇这样瘦成变形金刚的。中风的人大不了只是行动不便,调养得好的话,康复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我走近她,拍拍她的肩膀,叫了一声美娇姐,泪就落下来了。她连看都懒得看我,紧抿的嘴唇像是被固体胶粘住了,她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简单而沉闷,并且毫无生机的音节:嗯。
   她不会说话。保姆在一旁解释。我冲保姆笑笑,说,美娇姐不容易,您辛苦点。保姆拉我到旁边,开始了唾沫横飞的倾诉:您看,她吃饭穿衣,端屎端尿擦屁股,一日三餐,洗衣服烧火,全都是我,连个替换的人都没有。我在别人家做,还有两天休息时间,到她屋里半天休息时间都没有。哪里都不能走,我要她男人给我加几百块钱,他嘴上答应的蛮好听,发起工资来还是那么一点钱。我想好了,这个月到头了我就走。这简直不是人做的事,又脏又累,还真是我这人心好,看她造孽,耐着性子做了这么久。
   过了一段时间,再看到吕美娇时,看到推着她的人是个身材矮小的婆婆。正巧有人在和婆婆闲聊。婆婆说自己力气小了,搬不动吕美娇,每次给吕美娇换尿不湿洗澡时,她都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
   我已经给她男人说了,做满一个月了就走,我还有儿子没有拉团圆,可不能为了这点钱丢掉性命。婆婆连连摇着头说。
                        4
   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来了上十天,我们楼道就大变样,不仅楼梯上上下下扫得干干净净,连那阵令人作呕的骚臭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精神一震的84消毒水的气味。吕美娇的家里,也是地板光洁,窗明几净,像换了个屋似的。我们小区花坛里的杂草也全都不见了,泥土都被翻得松松软软,还划出一道一道的小沟,周围被一些枯树枝和竹条扎成的篱笆围着,蛮好看的。
   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来了后,我们小区里顿时闹腾起来。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都是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那些人的眼睛里都泛着光,像是一只饿极的狼看到了唾手可得的食物,他们聚在一起,热切地探讨食物的分法和吃法。他们同时也变得十分热心和善良,时不时地会出现在吕美娇的家里,他们缓缓走进去,眼睛四处溜达,看到吕美娇时就会说一句,美娇你还好吧?看到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眼睛里的光就会更亮一些。他们通常会赞美老头,您好过细,把这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好干净。您来了美娇这娃就享福了。
   老头通常只是一边忙手里的事,一边看看来人,嘿嘿笑一下。他笑的时候很怪异,明明看到他在笑,可他脸上的神情却仍然是生硬的。
   吕美娇家里的那个老头没事总喜欢敞着门。出太阳的时候,就把吕美娇推出来晒太阳。这时候的吕美娇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虽然脸上仍无表情,脸色仍然蜡黄,嘴唇也仍然像被固体胶粘上了,但是她的头发被修剪成了很短的青年头,还戴着一顶缀着蕾丝花边的粉色帽子,这顶帽子戴在她的头上竟然一点也不别扭,反而给她的整个人增加了精气神。这顶帽子就像是落在海岸的晚霞,那柔和的光芒照在轮椅里的吕美娇身上,显得十分美好而宁静。
   小区里的人再路过吕美娇身边时,不再隔老远就绕开,而是刻意走到她身边,远远就看着她笑,并发出一些赞美:哎呀,美娇你这顶帽子真好看!咦,美娇你的睡衣是不是新的?穿着好漂亮。美娇这脸像有光泽些了,好像还有大宝的香味,美娇你是不是擦香香了?
   那些赞美就像一根火柴,划亮了吕美娇的眼睛,融化了吕美娇嘴巴上的固体胶。她会咧开嘴对大家笑笑。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浅浅一笑,眼睛里的光迅速熄掉,后来的时候,她的笑就变得灿烂起来,像一朵完全开放的花,眼睛里的光也一直闪烁着,喉咙里还会发出哦哦呀呀的声音。
   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没事就推吕美娇出去兜风。有一次我在江边散步,看到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推着吕美娇在江边看一群老人跳广场舞。江边离我们小区有七八里路的距离呢。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站在轮椅后,双手在吕美娇的肩头随着音乐的节奏敲打着,吕美娇有时候扭过头仰着脸笑着看看那个老头,嘴里还哦哦呀呀地叫着,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有时候吕美娇家的老头也给吕美娇按腿。我有一次见到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给吕美娇按腿的时候,是在离家不远的一处十分雅致的街心公园里,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坐在公园的石阶上,把吕美娇的一只脚搁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慢慢在吕美娇的腿上、脚心细细地按着,揉着,在足三里、太冲、涌泉等这些地方按得格外用力。看他按摩的姿态和神情,好像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按摩师。
   小区里的人在讲吕美娇家里的那个老头给吕美娇按摩的时候讲得很过细,仿佛是自己亲自给吕美娇按过摩一样。说到按摩,小区里喜欢下象棋的老杨头最有眼福:我那天从吕美娇家窗前经过,看到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在给吕美娇按摩,他按的时候手是伸进衣服里在按,先是按吕美娇的脖颈,后来按肩膀,肩膀按了几下就按胳膊,按得吕美娇笑起来了。老杨头有一次假装经过吕美娇家的窗户的时候,发现吕美娇靠在她家那个老头的怀里,而她胸前的衣服一忽儿隆起,一忽儿陷下,好像有只猫在里面玩耍。
   老杨头讲到这里,舔了一下嘴巴,听的人都笑起来。有人调侃老杨头,瞧你羡慕的,有胆子你去给你家爱红按摩去。老杨头嘿嘿嘿笑,又舔舔嘴,眼睛投向吕美娇家的单元楼,说,那样的话,我的儿子要一钉锤除结我。
   吕美娇家的老头确实是个十分过细的人。他带吕美娇出门溜达时,轮椅背后都挂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袋子里有茶水,有纸巾,有水果或者饼干。有时候那个老头也会到路边买些零食吕美娇吃,比如团子,馒头,豆腐脑,红豆粥。吃团子和馒头的时候,吕美娇有时候用尚有知觉的左手拿着吃,有时候是那个老头用塑料袋包着手,一点一点的揪下来喂给她吃,吃豆腐脑和红豆粥就完全是那个老头喂。老头喂的动作很小心,很专注。有时候怕粥烫了,会放在嘴边吹几下再喂给吕美娇。路边的有些老婆婆大嫂子们看到那个老头喂吕美娇的情景,往往看得出神,嘴巴也忍不住跟着微微张开,仿佛那一勺子粥是喂进了自己嘴里。
                           5
   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来的第二年春天,我赫然发现小区花坛的篱笆上冒出了许多嫩芽,有几根枯树枝居然活了。花坛里的蒜苗也很是葱郁,虽然总是张家来拔几根,李家来割几片,它们涨势仍然十足,并抽出了许多根龟尾巴。
   更为惊奇的是,吕美娇的脸不仅恢复了以前的圆润饱满,她居然还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左手柱着拐杖,围着篱笆走两圈了!有一天我看到她低着头,十分努力而专注地在挪步,我不禁十分高兴。我对她说,美娇姐你真行,居然会走路了,你好了不起。她抬头看到我,眼睛里都是光,脸上洋溢着笑,喉咙里哦哦呀呀反复地说着三个字,我仔细听了几遍,感觉她应该说的是好开心。我也溢满一脸笑,对她说,美娇姐你会走路很开心是吧?她见我听懂了她的话,高兴得连连点头,不停地哦哦哦,还对我竖大拇指。
   这时,那个老头拿着吕美娇的那顶缀着蕾丝花边的粉色帽子走出来,替吕美娇戴上,顺便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讨好地露出一个更灿烂的笑脸。那个老头却并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给吕美娇整理衣领和头发。我仔细端详那个老头,发现他比来的时候瘦了,却更精神了,他脸上的那个大黑痣不知道是被我看习惯了,还是黑色素褪去了很多,竟然一点也不吓人了。我还特意多看了好几眼他只有眼白的一只眼睛,竟然发现一点都不瘆人,可他当初来的时候,我像是着魔了,居然吓得要死。

   那个老头其实是个好人,我们小区的人几乎都吃过他种的蒜苗。有一次我想吃蒜苗炒肉,可冰箱里只有肉没有蒜苗,我捏了五块钱下楼,敲开吕美娇家的门说,爹爹,我懒得去菜场,我到您的田里揪五块钱的蒜苗炒肉吃。
   吕美娇在房里听到我的声音,哦哦呀呀地叫起来。她估计躺在床上。那个老头看了看我,再低头看了看我递过来的五块钱,只简短地说了句,不要钱。然后就从屋里出来,走到花坛边,挽起袖子,打开篱笆门,弯下腰来,手脚麻利地拔起了蒜苗,一会儿工夫就拔了一大把蒜苗,甩干净泥土,还捋干净烂叶递给我,我感动得连忙接过来,连声说谢谢谢谢,并将五块钱塞进他的衣服荷包里。那个老头把钱掏出来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说,不要钱,说了不要钱。我说,您辛辛苦苦种了一回。 那个老头也不理我,快步走回家里。等我走到楼道口的时候,吕美娇家的门已经关上了。
   为了感谢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我把家里的旧书旧报纸,护肤品包装盒,空油壶都攒起来放在吕美娇家的门口。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很会想心思,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些油布和旧板凳烂桌子,他用这些破烂在单元楼之间的天井里搭成一个小棚子,把他平时捡回来的,以及小区里的人给的一些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捆好,堆在棚子里,隔些时日就用一根棍子挑去附近的废品回收站卖掉。
   吕美娇家那个老头的废品积攒得很快,他家门前老有不留姓名的人放的废品。自从那个老头来了后,一楼郑爹家大门上的灰尘被拂得干干净净,门有时候打开,和吕美娇家的门一起安静地靠在墙上,像两个老朋友并肩站在一起闲聊。一向喜欢把废品积攒在阳台上卖钱的郑婆也不攒废品了,都是随手扔到吕美娇家的阳台上去,或者拿到天井里那个棚子里去。郑爹和郑婆偶尔也会站在吕美娇家的门口,看着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在家里忙东忙西。那个老头有时候会客气地邀请郑爹郑婆进去坐,有时候也会一言不发,专注地忙自己的事情。
   自从吕美娇家里的那个老头来了之后,喜欢下棋的老杨头就不爱下棋了,改爱喝酒了。他时常提一点卤菜,揣两瓶小酒,到吕美娇家里找那个老头喝酒。那个老头貌似也好酒,并不拒绝,但是喝的时候从不放开喝,无论老杨头怎么劝,怎么激,他只是浅浅地酌上小半杯。很多次,老杨头假装漫不经心地套那个老头,也真心好奇地问那个老头,他的家伙还中不中用,他给吕美娇按摩的时候有没有摸她的胸,他摸吕美娇的胸的时候吕美娇有没有反应,还有,他夜晚是不是和吕美娇钻一个被窝。老杨头问这些的时候,那个老头也不生气,他总是很惬意地吃一口菜,又泯一口酒,仰起头爽快地笑着,偶尔也会趁着酒性骂老杨头一句:你这个老狗日地!
   有一次老杨头生病了,病得很厉害,那个老头去医院看他。旁边没有第三人的时候,老杨头满怀深情地对那个老头说,哥子,我把你当亲哥子,我对你掏心掏肺,可你从来不把我放在心里。那个老头说,我怎么没把你放在心里。老杨头这时就苦了脸,仿佛病情又加重了许多,他说,我就想知道,你和美娇有没有钻一个被窝。那个老头说,你要晓得这个干嘛呢。老杨头说,我就想知道嘛。我和你两个这么好,别人都以为我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老头又笑。笑完了就说,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就没有。老杨头急切地说,那到底有没有?那个老头看了老杨头半天,看得老杨头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想到大家猜测了这么久的答案就要立刻揭晓了,他兴奋得无以言表。
   那个老头看了老杨头半天,最后说,唉,你这一病,没人陪我喝酒了。
   这天,太阳爬上屋顶的时候,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又推吕美娇出来散步,小区门口坐着几位晒太阳,择菜的老头老太,有个老头看到吕美娇和那个老头,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个老砍脑壳地,又把美姣推到哪里想心思去的。话一落,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吕美娇也跟着笑,那笑声中气十足,使我想起她曾经风风火火,健健康康的身影来,她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边笑,一边挥着左手,哦哦呀呀地说乖乖(拜拜)。而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并不停留,他推着吕美娇,一边大步地走,一边仰起脖子,发出一阵畅快的笑来,那笑,发自肺腑,来自心尖儿。那笑,与吕美娇哦哦呀呀的声音形成一首独特的乐曲,回荡在小区上空,十分和谐,十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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