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两株年青的槐树,寂寂地挂满眼白色的花穗。空气凝缩,累累的芳香在清阴中飘漾。
饱润心肺的芬芳里,童年,似蓝调口琴,流转幽婉的音符;如印象画章,氤氲迷蒙的情愫。
每个童年都是一幅画儿,每帧画心都有一份精致的装池。我的童年就裱在这甜蜜的槐花香里。
三十年前,村子最前的落单的小屋子,石头墙,草屋顶,木棂窗,就是我童年的居所。你随我嫩青的步子,溜下炕来,跄到方寸小院儿,绕过虬曲的老杏树,拥开敝旧的木门,咿呀一声,眼前见的就是那片蓊郁的槐树林。
当时的我不知其大也不辨其小,但对于我,那是一个奇妙世界。
春来此时,每在薄夜,月辉如水流进木棂窗来,槐花的香气就从树影里窈窕地飞出来,拨动着月光的弦子,撩动着你的梦。或是清早,晨雾似绸纱飘渺依依,不远处的槐花香也会沐浴着袅袅烟雾,施施地游过来,给初醒的你一个浓淡相宜的吻。
那时太小,学校的大门还未向我敞开,母亲也还没有决绝地拎我进幼稚园。我有的是时间搬个板凳坐在院门前,对着那片幽深幽深的林子出神。大把俏皮的光阴追着大人们匆忙的身影,踢踏着我的凳脚往来憧憧,我就在如风的时光里,任由那片像烟像雾又像云的花的湖泊,给我不尽的诱惑。那时的我没有听过童话,我自己的童话编织在我的想象,我的想象就来自那些纯洁的仿佛母乳的花儿,它们给了我太多的故事。那茂密的丛林是一个神秘的王国,我就是它的国王。婀娜多姿的一棵棵槐树是美丽的仙子,一串串乳白的花是可爱的精灵,他们围着我,捧着我,给我听美妙的音乐,喂我吃最美味的香蕉,可以带我在林中飘荡,也可以去天空翱翔,还可以替我赶走屋后王奶奶家的大鹅,报她家大公鸡对我下巴的一啄之仇......
那时我有很多只长毛大白兔,还有一个苹果大小的篮子。母亲吩咐,她不在的时候,我要照顾这些兔子。于是,我会有很多时候,提着苹果篮去那片林子挖野菜。我不知道兔子们爱吃什么,见什么挖什么,总之,篮子满了就回去,野菜撒给兔子们再回来。我也是会趁机吃野菜的,虽不知兔子爱吃的,但知道哪种结了果子的野菜我可以吃,事实上兔子们得到的经常是我吃剩的。这时候我最爱的还是吮嘬槐花,掐掉每一朵的屁股,朝花心吸一口,甜蜜的浆汁便喷在舌尖上,一霎时闪到心窝子,仿佛让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精灵。妈妈警告过多次,别贪馋,有害处,脸会肿得像猪头。悄悄照过几次镜子,没发现异样也就不把她的话放心上。
若有比我更贪嘴的,那就是蜜蜂了。那些年槐花一开,总有养蜂人落户我家门前空地上。蜂箱成行摆开,蜜蜂撒欢似的蹿出来,抖得翅膀震天响,轰炸机一样拥向槐树林,贪婪地占有那些娇俏的花,对着蜜汁大快朵颐。这些不速之客喧宾夺主,给我莫大的威胁,让我平静美好的生活突地起了波澜。每次出门或是归来,一近家门,心就惴惴地提到嗓子眼,既不敢跑,也不能叫,顿时屏气凝神、嘬肩弓背、蹑手蹑脚地往前鼓涌,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眼球儿蹦到上眼睑小心翼翼地来回探视,甚至连惊惧的表情都是不动声色地爬上脸来,唯恐惊扰了这些粗野的带刀刺客,猝不及防挨一场狂轰滥炸。然而,我还是每年都盼望他们来,单是因为养蜂人每次借我家东西不过意,迁徙前都会送些蜂蜜给我们。妈妈也不提防我,顺手放在饭橱底层。我这只小耗子,每打饭橱经过,趁她不注意,就拉开门子抿上一口,再草草杵进去掩好,就美滋滋地舔着嘴唇儿,若无其事地走开。偶尔要给我打荷包蛋,妈妈去取蜜,才有所察觉,惊讶蜂蜜见少,然后心知肚明地警告我,小心坏牙。
总要说到井,因为,据说在我出生时,左臂膀上就有一个“井”字印迹,这是属于我的传奇;因为,槐林深处就有一口老井。这井砌着青石台,倒不见得有多深,老见母亲用扁担轻易就能打捞掉下去的桶,水却丰盈甘洌。母亲挑水多半在黄昏,晚霞正抚着一林槐花,花香也有了霞光的妩媚。我常常要跟着,拽着后面的一只桶得劲地摇来甩去,让它吱扭得更厉害,像是它的抱怨,也像嬉笑,声音传得老远,在林中回荡。到了井旁,妈妈斥我站远一点,不许近前。我就去一旁采槐花吃。刚打的井水,清凉甘甜,舀一瓢出来,倚在几截木头上边喝边望着夜的衣袂飘摇在林梢,惬意得很。其实,背着妈妈,我早近过这井无数回了,来看永远爬不上来、永远宁静的井水;看水上浮着的朵朵槐花;看水中我的影子捧着花,又被水捧着。我还对它大吼过,得意地,吼声像是给它牵去了井底,沉闷的,深远的。
如今,槐林早已覆灭,变成排排厂房,我也离开那个村子二十多年。只是,无论离开多远,记忆力总有槐香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