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而不淡的小日子

平而不淡的小日子

从记事起，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在那半饥半饱的时代，最关心的事是那一天三顿饭。印象最深的记忆是饭桌上母亲自己腌制的各种小菜：冬天的咸菜(腌高杆青)、萝卜干、酱萝卜条，春天的腌莴笋、豆腐乳，夏天的小麦面粉酱、酱菜瓜和蒸烂咸菜，秋天的腌红椒、腌青椒及青椒虾米酱……厨房角落里的坛坛罐罐中，轮流存放着着我们家一年四季餐桌上的米饭配角，美其名曰“下饭菜”。那时，受季节气温的影响，冬天和春天以咸菜为主，夏天和秋天以甜酱为主。受年少时餐食习惯的影响，咸菜已成为我成年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它陪伴我前行的岁月。而占据餐桌陪伴岁月最久的是咸菜（高杆青菜）和甜酱，它们记载着岁月难以忘怀的味道。

一 、冬天的腌咸菜

咸菜，广义上是各种腌制的食品，主要指用盐加工过的能保存时间相对长一点的蔬菜：白菜、黄瓜、萝卜干等等。而我此处要讲述的咸菜主要指家乡传统的普遍的冬季腌制大青菜。那可是过去寒冬季节餐桌上菜类的经典和主角，餐餐吃，天天有。不知起源何时，它一直流传至今，不仅没有被忘却，而且还时常被创新。咸菜，似乎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经久不衰的魅力。那时没有大棚蔬菜，没有南菜北调，没有冰箱，没有时下先进的保鲜技术……在漫漫寒冬，在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村落小世界，在贫寒到节省每一分币的岁月，咸菜，就是餐桌上一直不变且不可替代的主要菜类。

就因为过去清苦、贫困、单调的生活，智慧坚韧的人们为了生存，摸索出一条条生活经验，总结出许许多多对抗生存困难的办法，并代代流传，腌制咸菜则是先辈们万千种的智慧之一，陪伴人们度过艰难的岁月。

记得童年时期，每年冬天农历10月初，村子里的家家户户开始收集自家菜园里已经成熟的高杆青菜。家主（男劳力）一担一担挑回青菜，一棵一棵在村子附近的塘埂上铺开，晒上一至两个太阳（一到两天）。当青菜被晒成半干，菜杆和菜叶一样被晒得软软的，就不易被碰断，便于清洗，也减少了腌制后的盐水。之后，主妇们便高高地挽起衣袖，穿上胶鞋，蹲在水边，在冰凉的水中细心地洗净那一堆堆青菜。清洗不是一件简单速成的事，刚刚直接来自泥土的绿叶菜，清洗时稍不留神，根部就会留有泥星泥点，影响咸菜的品质，吃时碜牙。一点点泥星，毁了一碗菜，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一棵棵青菜被洗好后，晾在绳子上，沥干水分，再进行最后的加工：切，腌，装罐。

寒冬来临前，我父母亲都要腌制100多斤高杆青菜，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装满，为过冬的餐桌做好足够的准备。白天他们是要在田间地头劳动的，切菜腌菜的任务一般都是晚上在油灯下完成。晚餐后，昏暗的油灯下，母亲把一棵棵青菜掰开、切碎，父亲双手在木盆中按比例放上适量的盐和切碎的菜，再不停地揉和搓，直至看到菜被揉出水份；而家里的孩子们则在一旁打下手，帮母亲理理菜，帮父亲递递盐等。无声又默契配合的劳作中，大家都向着一个目标：过冬有菜吃，为了每一个冬天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咸菜腌好后，装坛封好，母亲就把坛坛罐罐排成一排靠墙角摆好，脑子里给它们做个记号，先吃哪坛哪罐，后吃哪坛哪罐，每天每餐大约吃多少，才能延续到来年春天，接上春天的菜园里的新生蔬菜。当年的咸菜腌制简单，除了盐，没有其他佐料。当时的吃法也是千篇一律地简简单单：一碗咸菜上面有少许辣椒酱及一点点菜籽油，直接在饭锅里蒸熟，省柴又省事。日子就这么复制粘贴的过着，送走冬天，迎来春天。当气温升高，坛子里的咸菜也所剩不多了。那仅剩的咸菜要么晒梅干菜，要么让它随着气温上升腐烂发酵，夏天放几片红椒青椒蒸着咸菜盐水吃，偶尔花几分钱买块豆腐放在里面蒸，那便是现在一道著名的美味“千里飘香”。上了年纪的人，谁能忘却那经典的味道：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还有那浇一勺汤就能吃一碗饭的香香美美的情景？咸菜自始至终，没有一点点是被浪费的。真正自觉的光盘行动是来自艰难的生活条件，不用提倡与宣传。那时，不知养生为何物，只知道有咸菜陪伴米饭便正常，对餐桌没有更高的奢望和期待，能吃饱就好，有咸菜足够了。

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没有谁生活穷困到冬天吃不起吃不到新鲜蔬菜。市场上各种生鲜应有尽有，各种口味任你挑选。人们绝对不会依赖咸菜相伴冬日的伙食，也讲究养生，咸菜吃多了不好，亚硝酸盐对健康有害，尽量不吃或少吃。

虽然有些道理几乎人人皆知，可对我这个在咸菜陪伴下长大的人来说，无法斩断对咸菜的感情。到了冬季，依然习惯地情不自禁地动手去准备些咸菜，是习惯，是爱好，是回忆，是怀念，也是我过冬的一种仪式。

我不只是单纯地传承父母腌制咸菜的方法，而且不断创新：生姜蒜子和红椒掺和进高杆青菜的碎片中，让它色香味俱全，让这道经典美味从视觉上有颜值有魅力。我准备了漂亮的白色的陶瓷坛子和一些透明的玻璃瓶子，当把腌制好的菜装好的时候，我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青红白等鲜艳的颜色混搭在瓶中，感觉那么美！有次看着那排列在厨房的一瓶咸菜，竟然不由自主地哼哼“最美的菜肴在厨房”！我如今对咸菜的偏爱，不是单纯地节约，不是不懂养生，不是重口味，不是不知断舍离，而是难忘过去的生活，留恋昔日的亲情，在整个制作过程中都会想起曾经长辈们冬日忙碌又温馨的场景。另外，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咸菜的吃法也与时俱进了：可以烧肉、鱼和鸡等荤菜时，搭配一些，增添滋味。时尚的说法叫：百搭。

时光如流水，带走了多少年头，冲淡了多少美好!在每一个冬天，我都会用这种方式来纪念逝去的曾经和已经离开的长辈。因为在言传身教中，他们教会了我过冬的一项本领。在重复他们曾经的劳作中，我怀念着往日的幸福、重温着往日的温暖。

我知道，人要与时俱进，要懂得断舍离，要选择更精致的生活。我也知道：断舍离，是对过去的告别，对无用之物的舍去，对不需要的东西的放弃。可冬日的咸菜，我无法做到，因为：离不开，放不下，舍不得。它扎根在我的生活中，驻足在我的记忆深处。我的生命中有份爱，属于它。

二、夏季面粉甜酱

夏日来临，午季开始收割。家乡的田地，冬季主要是种麦子，到了初夏，麦子收上来之后，除了加工成面粉做主食（替补大米）之外，另一项用途是被家庭主妇们做成甜酱，成为村民们舌尖上别无选择的“美味”。不知何时，不知何人首创了这项生存生活技能技巧，并一直流传。村子里当年几乎所有家庭主妇都熟练精通小麦面粉制作甜酱的过程及方法。奶奶没上过学，妈妈也不识字，但是她们和村子里其他妇女一样，都懂得在夏天的梅雨季节，利用季节优势（空气潮湿，食物容易上霉），把午季刚刚收割上来的麦子，磨成面粉，开始做酱粑粑。和面，揉面，切成块，在滚水锅里烧熟……凉透后放置在竹笾或竹筐中铺好的野蒿或者麦秆上，再覆盖层蒿草，放置于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静等待它们上霉。在她们忙忙碌碌中，我和姐姐也当个下手，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知不觉又学会了一项过日子的本领。酱粑粑上的青霉黄霉都是完美的期待。尽管她们不懂生物科学，但是能够一代一代传承的生存之道，一定是正确的合理的有生命力的。

过了一段日子，大约两周左右，再去看蒿草中的那面粉粑粑，它们已经变成又干又硬被黄霉或青霉包裹的饼。刷掉霉，在伏旱的烈日下暴晒几天后，便可放入放入缸钵子，注入足量干净的生水淹没所有的酱粑粑，按比例放好盐。剩下的一切交给伏旱天的骄阳和夜晚的甘露。在日复一日的骄阳和甘露的交替作用下，那丑不忍睹的霉饼渐渐地黑亮起来，均匀地滋润起来。对于制作者来说，这是一件走向完美的作品；对于家人来说，这是指日可待的鲜美的味道。夏日晒酱，也不是一帆风顺，必须有天公作美。如果遇到阴雨天，一定要提前盖好缸钵子，不然雨水进去了醬就会坏了，一切就前功尽弃。做酱的过程，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连续的晴天，是理想的，若遇上阴雨绵绵的日子，最后的酱的质量就会受到影响。

在探索生存和维持生计之道上， 勤劳能干的祖母和母亲是我最早的老师，在目睹她们无言的劳作中，我学会了诸多生活的技能，当然包括厨房里的各项劳作技巧及如何打理生活。酱晒好之后，她们会舀部分出来，放在一个专门的盆或钵中，在不同的时节再把一些腌晒好的菜瓜、萝卜、莴笋等浸入其中做成甜爽蹦脆的酱菜，那些都是上等的早餐小菜。酱的优点之一就是包容性强，可以酱出许许多多的不同的小菜。那新晒好的酱，透鲜透鲜的味道，市场上的品牌永远都无法相比。那些自家酱好的菜瓜、莴笋、萝卜等，多年不见，至今仍时常想念。当下市场上任何小菜的味道都无法超越和替代儿时的甜酱和酱菜。没有零食的童年，抓上一片锅巴，沾点酱，美美地享受一下，从嘴里美到心里的感觉依然刻在脑海里。早餐，稀饭里，搭上一片酱瓜，一碗饭滚滚下肚。放学回到家后，常做的第一件事是：奔向厨房，打开碗厨，用手捡起一片酱瓜等吃下，喝点水，然后才去干活。那些都是记忆中永不消逝的幸福时光！

酱做好后，装入坛中，几乎每天都要蒸一点。那时候，冰箱这一名称听都没听过。夏天当天吃剩的豇豆等蔬菜，为了不馊，就被浸到那碗蒸熟的酱中，继续充当第二天的下饭菜。当年的酱碗里没有鲜虾，没有肉丁，没有豆腐干，顶多放几颗自家收的黄豆。那时餐桌上的酱啊，比较单纯，纯到油珠子都很少。一天三餐，一年365天，几乎天天有酱瓣或咸菜的陪伴。尤其在大热天，咸菜已经烂了，新鲜蔬菜不易保存，甜酱便一餐不落的稳坐餐桌上。年少时，有时也痛恨这餐桌菜肴主角呀，讨厌这天天见餐餐食的冤家，渴望有荤菜的伙食。

长大成家自立后，生活条件已经远远超越从前，生活物资也都能买到，我无需像祖母和母亲那样精打细算过日子，不用亲自动手忙忙碌碌去制作和储存咸菜与甜酱等。餐桌上不缺新鲜菜肴，各种酱菜可直接买成品。却不知为何，每到夏天梅雨季节，情不自禁地重复做酱这一爱好。当时我工作单位里的左邻右舍都奇怪了：你爱吃酱?你会做酱?为什么不直接买？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的一些快乐来自于亲手操作，我珍爱祖母和母亲传授给我的这项劳动技能与生活本领，不是节俭！我不是只爱劳动成果，更爱这劳动过程。后来到了县城，一开始夏季我无法戒掉“酱瘾”，不管爱不爱吃，仪式感丟不了。没有条件，偶尔创造条件寻觅条件也要满足一下心愿：买面粉亲手做酱粑粑，放在车库里上霉，放在阳台上晒酱。我乐此不疲，甚至炫耀：我的DIY让我有与众不同的成就感。我也提醒自己：我用自己的方式感恩过去，感恩长辈，感恩如今的美好生活！

时间改变一切，当然包括生活方式。当下，虽然能买到各种各样的酱和酱菜。但是买不回当年的生活气息，日子也无法情景再现。

我现在的这些劳动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大半辈子的口味和生活习惯，还有为了对远去的昔日心存怀念：怀念从前，怀念已经离开的长辈们，怀念清苦却亲情浓浓的曾经，亲手制作的咸菜与甜酱包含了我对过去难以割舍的想念。

腌制小菜的道上，我传承，也爱尝试爱创新。传承的有咸菜萝卜干甜酱鲜虾青椒酱等，创新的有酸辣泡菜等。我家的瓶瓶罐罐中继续四季交替着各色酸甜辣鲜的美味：春天的油菜苔，夏天的酱瓜，秋天的生姜，冬天的腌白菜——瓶中有菜，口中有味，心中有四季。我的平而不淡的小日子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