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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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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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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嫂

               ◎墨庆利

说起我这哑嫂,甚觉为难。屈指数来,难处有四——

一、实不知其籍贯何处。哑嫂究是何方人士?别说我不知,姐弟不知,连哑嫂的人贩也不知;当然哥哥本人也不知。想必哑嫂自己也不知,——因为她哑且傻,又经人贩多次倒卖,转来运去,更不知她是哪里人了。不过,好像又有人说,哑嫂最初贩自陕西(“山西”也说不准);后来给哑嫂入户口,便据此填写了“陕西”。对与不对?管她呢!况且哑嫂来路不明,其貌不扬,身份低下,本就无足轻重,就更引不起别人的重视与查考了。

二、其姓名不详。哑嫂遇事只会嗷嗷乱叫,用手胡乱比划。你问她叫啥名儿,她能听懂?即便懂了,会说?前几年给父母立碑,在树碑者一栏中,只能胡乱编了个“王梅花”假名,才过关了事。

三、其年龄不明。这只能从气色、模样上仔细分辨。辨得的结果是:约莫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

四、哑嫂为何哑傻?却是个未解之谜。那天黄昏,正刮着刺骨的冷风。在自己家的房檐下,哥哥从冻得瑟瑟缩缩的人贩子手里,像抱猪似的,把哑嫂从自行车后座上一把扔下,然后朝地上一扔,疼得哑嫂“嗷嗷”直叫,便惊问人贩:

“嗯?咋还是个哑巴?”

“对、对、对,是哑……是哑一点儿。”不知是天冷,还是心虚,人贩子的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

“那你咋还要三百块?”哥哥急了,满面怒气,觉得自己受了骗,上了当。

人贩儿惊惑地问:“中人不是讲好了价儿嘛,三百?”

“不行!”哥哥斩钉截铁地说,“娘的,太贵了吧!我问你,一个哑巴,能值三百?"

“这……这……。”人贩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说归说,骂归骂,其实哥哥心里是“霸王别姬——无可奈何”呀!

他是考虑家里穷,娘重病多年,贴在炕上,债台高筑,确是没钱。买嫂子的款项还是东挪西借,还卖了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才凑够的。可谁想竟是个母哑巴!这让人传出去,三百块买了个哑巴,不丢死人才怪呢!问题是以后的日子,仿佛跟榆木树桩子过,那哪儿成啊?

“唉,跟个哑巴过一辈子,那不就等于跟僵尸粉儿过么?啥滋味?鬼才知道!”哥哥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中间人介绍的时候,只是说,女方有点儿结巴;哪知道,这“碾盘碰磨扇——实打实”,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母哑巴!

他越想越搞不通。仿佛一辆大卡车开进了小巷子——总也转不过弯来。觉得掏出去三百元,太赔钱了。

窦娥被斩,实在是冤!

但是,不买又咋整哩?

说实在的,为哥哥的婚事,爹娘真是绞尽脑汁,操碎了心。哥哥小时候长得那个帅,用时髦的话说,叫“酷毙”了。可是有一回发高烧,几天几夜烧得哥哥人事不省。最后,病虽好了,却落下了左腿跛、左眼瞎的残疾。如此一来,哥哥的婚事也就没了指望。说了几家女方也有毛病的,不是人家不愿意,就是等来等去没了下文。当时,农村有“换亲”的风俗,父母也这么想过,动员姐姐给哥哥换一个,姐姐原先死活不同意。因为姐姐年轻貌美,人是人,个是个儿,能拉会唱,才艺颇佳。一句话,让姐姐给哥哥换一个?换一个啥样儿的?确是公鸡害嗓子——没法提(啼)呀!姐姐看着哥哥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挺遭难;后经过做工作,总算有些心软。虽说了几门亲事,却无一遂愿;况且爹娘也不点头应允,恐委屈了闺女。万般无秦,只好先把姐姐嫁了出去。

哥哥30多岁的人了,仍旧光棍一个。说不上媳妇,这可咋办?

"买!”父亲磕掉烟锅里的灰,站起身子,咬了咬牙,说。

看模样,哑嫂长着一双水杏眼,眼色温和,脸盘瘦,蜡黄。一瞧、就知道是营养不良。头发虽脏,还沾了许多的草沫儿和树叶子,但掩盖不住中看的轮廓。个儿矮,背稍驼。最重要的,我发现哑嫂的皮肤特别好,细腻藕白。看得出来,这是她经年累月不脱衣服捂盖久了的缘故。

夏天,天儿越热,哑嫂穿得就越厚。好几次,我们劝她脱掉笨重的厚衣,换上薄薄的背心或短衣什么的。她就是不肯。逼急了,便冲你嗷嗷几声,瞪你几眼,甚至弯腰捡几块土坷拉,摆出向你“开炮”的架势来。

对哑嫂,你嚷也不是,骂也不是,干瞪眼,还一点儿没脾气。

哥哥好像也劝过多次,硬逼她换掉厚衣,穿上干净的夏装。然而不过十几分钟,只见她磨磨蹭蹭,又褪掉单衣,穿了厚衣出来了。气得哥哥破口大骂:

“谁也甭理她!她愿捂蛆,就让她捂去!哼,给脸不要脸!”

最吸引人的是:哑嫂的两个奶子非常硕大而丰满;走起路来,奶头山般一颤一颤地,摇摇欲坠,花枝乱动,很有弹性极强的质感。——我私下里猜,或许,这就是哥哥下了决心,最后才买下嫂嫂的真正缘故吧。况且,对于哥哥来说,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肯定早就打熬不住了。一想起女人来,肯定害得他几宿几宿地都睡不着觉,不知夜里抓破了多少回枕头和被角们呢!

以前吧,有人以给哥哥说媒为名,常打趣哥哥道;“年子(哥哥小名),俺给你说个老婆,要不?不过,你得谈谈,要啥条件?"

哥哥嘴角一撇,苦笑了笑:“条件?咱这样的人还要啥条件!只要对方是个母的,就中。”

……

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终于,哑嫂以150元的身价,被哥哥买下来了。人贩子一边点票子,一边咂摸嘴:“完啦!完啦!就这么点点儿?还不够糟償呢?赔大啦!赔大了。嗨,真是赔到家啦!”

“你真是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世上少见!”是默大爷的愤愤之声。

就这样,哥哥大婚告成。连摆酒席的费用计算在内,哥哥的婚事总共花了不到300元,或许稍多一点儿。——也就是说,差不多是当初准备买哑嫂时的全部价码。

“好歹,总算是一个家了。”左邻右舍都替哥哥感到高兴。

可谁都知道,哥哥这实在是“诸 葛亮使用空城计——不得已”的事”。

哑嫂长得其实并不难看。她能落到哥哥手里,那是她百世修来的福份。

纸里包不住火。因为她过门没几天,哥哥一切都弄明白了,傻妻不会做饭!

有一次,让她炒菜,结果呢,把菜烧成了一锅糊糊;蒸米饭,锅底都给烧漏了,并且搞得屋子里大烟小气,如同打仗一般。哥哥气得狠狠地搧了哑嫂几个耳光。哑嫂呢,疼得哇哇大喊,呲牙咧嘴大叫不已。捂着脸,一边嚎哭,一边撇到我们院儿来。

哑嫂用手指着墙头(哥哥他们家)那边,哇啦哇啦“诉说”着哥哥的不是和自己的委屈。她又不会说话,跟她交流思想,无异于对牛弹琴,白搭。打手势吧,她摇头;讲几句话吧,她不懂。

所以,一直到现在,一年四季,无论活多么多,事多么繁,家里家外再多么忙,都是哥哥一个人趴锅趴灶,既当爹,又当娘;下地回来,还得给哑嫂做饭,养活全家。就这点看来,哑嫂真是享了清福了。

三爷看着大哥呼哧呼哧拉风箱,烧大锅蒸米饭,热得汗水直淌,便指着坐在灯箱旁边的哑嫂,说:

“哑嫂,你呀,要是找个不三不四的人家,那还不被早早地苛得死你啦?找了年子,算你修了千年的福气了。造化,造化呀!”

哑嫂听不见,看有人说她,多半像是在夸她,又高兴开了,只咧嘴哈哈哈哈笑起来,嘴大得像个木瓢;汤汤水水顺着嘴角,都汩汩汩汩地流出来了。

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

这不,苦命的哑嫂还真行。几年下来,她给哥哥生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不傻不呆,乖巧伶俐,特别懂事。老大已经结婚,生有一个女孩;女儿去年出嫁,小两口恩恩爱爱,举案齐眉,一年后生个男孩,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老三高中肄业后,就外出保定去打工,挣钱养家,同时,也为自己的婚事做着物质上的准备。

对此,乡邻们纷纷夸赞;“年子,你真好命哟!一根苦蔓上结了三个甜瓜哟!”

“好命?还好命哩?俺这是一辈子既当爹、又当娘的苦命!”

哥哥点燃一支烟,嘻嘻笑道。

屈指数来,哑嫂过门快 30年了吧。看上去,她脸上的皱纹如谷如壑,如犁过的垄沟,纵横交织;手上的青筋也突突暴露;眼窝塌陷;她走起路来本来就慢,现在更是慢多了,且步履蹒跚,步幅极小。三几百米的路程,却要歇上好几回。很明显,哑嫂的体力有些不支了。

但她闲不住,总是到田间地头,村西口,甚至是沙河滩里,拾一些树枝柴草,还短不了提溜些玉米棒、高粱穗、麦穗什么的,拿回家来。

有一次,暮色四合,天色已黑透了。可还不见哑嫂的影子。

我们都急死了:一个大活人,硬生生到哪儿去啦?莫非又被人贩子劫跑啦?怪只怪哥哥看护不严。哥哥呢,也只能是打掉了牙齿咽进肚子里。

正当我们发动乡邻四处找寻哑嫂时,她却不紧不慢,优哉游哉地从陵园的方向回来了。

哥哥见了,又气又急,伸手欲打,张口就骂:“你个傻家伙!认地儿去啦?迟早还不回哪儿去啊?着什么急啊,你?死那儿,就地儿埋了你得了,还回家干嘛?”

幸亏大家拦住,解劝了半日,哥哥的巴掌试了好几试,才没落下去。不然,哑嫂哇啦哇啦石破天惊地哭嚎一幕,又会重演一遍。

而哑嫂呢,宠辱不惊,跟没事儿人似的,只顾一个劲儿嘿嘿傻笑。

唉,让大家忙活了半天,到头来却“半夜做恶梦——虚惊一场”。

真是!

保守点估计,今年,哑嫂少说也该有五十了吧?年近五十岁了的哑嫂,风风雨雨,吃苦受罪,到如今,谁都不知她是何许人也。没名没姓,路边草一样,普普通通,日晒雨淋,硬是挺过来了。

令人高兴的是:她苦尽甜来。孩子们都特别懂事,知道傻娘拉扯自己的艰辛。所以,一个个回家后,拾掇这儿,整理那儿。他们知道:傻娘余日无多,尽量在以后的岁月里,多让傻娘享点福,也不枉傻娘生养自己一场。尤其是闺女小茹,虽说出嫁了,可公公婆婆都通情达理,经常让儿媳回娘家看看,帮帮忙什么的。

哑嫂呢,女儿给她梳洗头时,剪发时,或是送来食品时,经常突发大笑,且笑个不停,任凭你是谁,都制止不住。大哥发话了:“八辈子没吃过东西!见了好吃的,连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爸,看你,你就少说两句吧!俺娘这是高兴!”小茹嗔怪爹的无礼。

“那感情好。别让我说。等你娘窝住了心口,我也不说,行了吧?"

诚然,哑嫂有种怪病。以前,由于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造成了胃痉挛什么的。哑嫂有时疼得打滚、嚎叫不已。婚后,也隔三差五地,闹过好几回。我们就劝哥哥,给哑嫂好好治治这病。哥哥就是不听:“看啥看?她没病。她这是吃硬的东西时,太猛太快,牙齿不嚼,致使消化不良,窝住了。”

“那就不看医生啦?”

“不用看。医生也没辙!”哥哥解释。

“那就眼睁睁这么瞅着,让俺嫂活受罪?”大姐二姐质问道。

“不受罪咋办?谁也替不了谁。”哥哥的嗓门高了八度,“谁让她吃东西不嚼烂了再咽?嗯?!——谁的罪谁受!”

哑嫂趴在地上,浑身是土。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们弟兄几个争吵,一副疼痛难禁的表情。她不会说话,只是用手指指胸口,再指指哥哥,意思是:自己有病不给看,干等着。然后,炸雷似的,迸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号,撕心裂肺。

两位姐姐火冒三丈:“哥哥,难道你就不想点办法给她看看?”

哥哥笑笑:“谁说不想啦?”

“那啥办法?”

“梃(硬抗)!”

“啥?”姐姐没听清。

“就是乌龟垫床脚——硬撑!

“没人性!不是人!等你有了病,也让你这么梃!”姐姐们简直急哭了,向哥哥宣泄着一腔怒火。

束手无策的,岂止是我们;连村医孙医生(医术十分了得。年轻时,曾在部队当过军医呢!)也只能给几片止疼药吃,以减缓一下病人的疼痛。这真是:癞蛤蟆打伞——一桩怪事!

最多三天,不吃不喝,哑嫂的这种病,自然就痊愈了。但千万注意:之后,不可猛吃;不可吃不易消化的食物;不可没人看护。故毫无怨言的我们,必须得有专人专门看上哑嫂三几天,方可放心撤离。

哑嫂生老三时,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那年头,计划生育搞得特凶。就像黄宏与宋丹丹合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里描述得一模一样。“镇压”计划外怀孕和超生的措施无外乎是:罚(罚款);抓(抓违计怀孕妇女,流产后进行结扎);抢(强行拉走家产);拆(拆房子)。哑嫂恰巧正赶上风头。

那些日子,乡镇大队等各级包队干部们疯了似的,三番五次,轮番“轰炸”哥哥家。

一开始,哥哥也不拿这些人当回事。先点上一支烟,再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地上开了他的“思想品德课”:“我问你,我没媳妇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你们谁登过我家的门槛儿啊,嗯?这会儿了,想起朝我要罚款来啦?没门儿!我还不知道向谁要生活补助呢……”

说完,背起粪筐,拿起铁锨,就往院外走。扔下站在院子里的干部们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手足无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是死是活脚向上——爱咋咋地!

老是这样,就不灵了。

最热闹的一次是,大约20多位乡镇干部在村干部带领下,杀气腾腾来到哥哥家,看样子,今天非得分个高低,要了罚款不可。哥哥端着碗,正吃早饭。一见“夜猫子进宅——来者不善”,脸色就阴了;不大功夫,就阴得能嘀嗒下水来。

一位衣着斯文、领导摸样的男子站在哥哥面前,打着官腔,双手叉腰,说:全村违计户基本上都交齐了罚款,希望你呢,看清形势,不要给村里抹黑!今天必须把罚款交给大队,不然,要把你们带到县里,去学习计生政策;要拆房子;还要拉走家里所有的粮食……如此等等。

哥哥不听则已,一听火气冲天。啪,将手里的碗猛地朝地上一摔:“你拆拆试试?你他妈敢?谁拆了我的房,拉走了我的粮食,我就领着傻子(哑嫂)去他妈你家吃住去!好家伙,你们是小日本?是鬼子?"

干部们大多是本村的,谁愿意得罪人?一个个耷拉着头,着实没趣。

哑嫂并不实傻。起初,她发现,今儿个来家里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并且一个个像是凶神恶煞;不一会儿,又都跟哥哥吹胡子瞪眼起来,知道这不是好事,便嗷嗷乱嚷起来;又见有人跟哥哥动手动脚,拉拉拽拽,遂见刀操刀,见棍拿棍,冲来人就是一顿招呼!幼小的闺女吓得哇哇直哭;圈里的壳郎猪也没喂,饿得将前腿搭在猪窝口上,向着众人吼叫不已。看吧,整个小院里乌烟瘴气,岂不是“破皮的馄饨——乱成了一锅粥”!

更有甚者,一街筒子的人都来看热闹了!三五一群,七嘴八舌;四五一伙儿,议论纷纷:

“算啦!算啦!这一家傻的傻,残的残,挺不容易的,就别跟人家一般见识了。”

“罚什么罚?这一家是“黄连树上挂苦胆 ——苦上加苦”,够难过的了。就网开一面,别罚了!”

......

“不罚?没那么容易!这是国策!”年轻的村支书跟哥哥交情不错,嘴上硬,其实是说给乡镇领导和众乡亲听的,“纵然是天王老子,都得罚!”

哥哥脖子一挺,嘴也硬:“交罚款?哼,纯粹是“飞机上吹喇叭——响(想)的高!”要钱没有,要命五条(连小老三在内,可不刚好五条)!”

此时,哑嫂手里已握有几件“武器”。情急之下,疯了一般,嗷嗷叫着冲向人群。

养尊处优惯了的干部们哪个见过如此英勇的“战士”,赶紧跑吧!此时,那个叉腰凶狠挺牛逼的领导比谁跑得都快!——反应慢点儿的,身上、头上早挨了哑嫂掷出的砖头、瓦块。

趴在房顶上、站在墙头上、骑在树杈上的小孩儿们见了,皆拍手大乐:“活该!活该!打得好,打得好!”

后来,上面虽然也派人找过大哥几次,提过索要罚款的事儿;可一进宅院,满眼是“屎壳郎坐飞机——臭气熏天”,一片狼籍,便掩鼻止步不前,屋门都未进;再加上旁边的村干部添油加醋,如此这般,介绍哥哥家如何难过,如何穷得揭不开锅、肘不上裤子,等等,也就绝了望。

真个是:脚踩石灰路——白跑。

这场轰轰烈烈的“计生战斗”,最终以哥哥家“大获全胜”而告结束。

哑嫂一点不傻。哑嫂特会认人。哑嫂知道亲疏远近,是非好歹,这是为村里每一个老头老婆婆大人小孩子所公认的一条真理。对此,我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体察深刻。

譬如,当大哥遇到原先生产队(即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里的老“社员”时,免不了动手动脚,打闹打闹,逗上一阵乐子。特别是一瞅见曾在村南的牲口圈里、一同喂过牛马的哥们儿杜臭蛋,就像克郎猪瞥见了发情高潮期的老母猪,不互相骂上一阵儿,拉扯一番,仿佛感情生分了似的。这下好了,什么姥姥妗子,什么亲爹干娘,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儿,都跟着一起倒霉吧,被二人拿来做了笑骂对方的口水材料。

真是一对儿活宝,恰好应验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古训。

一般来讲,大哥因右腿患有跛疾,行动多有不便。所以,稍有迟疑,动起手来根本不是臭蛋儿的对手。今天单打独斗这一回,是二人好不容易见了面,岂能错过“比试武艺”的天赐良机!来吧,彼此之间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笑骂到高潮处,大哥便被手脚利索、力气蛮大的臭蛋摁倒在地,并且自己的左胳膊亦被撅得老高,疼得呲牙咧嘴地直呼“援兵”。

不知道是谁把大哥被欺负的情景,添油加醋,连比带划,“告诉”了在不远墙根下晒日头的哑嫂。这还了得!哑嫂顺着“高人”的指点,冲冲撞撞,踉踉跄跄;平时伛偻的身子此刻也抻直了;弯曲的双腿此刻也伸长了;她速度飞快地,远超乎我的想象;她一手紧握一块儿土窑烧制的红砖头,径直冲臭蛋狠命地投过来,投过来。

臭蛋呢,只顾着埋头与哥哥“华山论剑”,未曾有着心理上的丝毫防备,这一疏忽大意,让哑嫂投来的砖头正好砸中了后脑壳儿。

天啊,“姜子牙算卦——真准”哪!

顿时间,血流如注,浸透了短袖的白衬衣!

“妈——呀!”刚才还在耀武扬威兴头上、骑在大哥身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臭蛋,怎料想会有这场塌天横祸!他急急地站起身,两手捂着头,杀猪似的,哭爹喊娘起来。

大哥直起腰来。站稳,立定,才一瞪眼,见是哑嫂闯了祸,遂赶上前去,咬着牙,狠抽了哑嫂几个嘴巴子,生气地骂道:“你这老不死的,哪儿也有你!俺弟兄们撒欢撂撅,挨你哪儿疼啦?是不是闲得筋疼啦?死你娘的一边去!”

哑嫂的脸被打得生痛生疼,哇啦哇啦,闹个无休。但人贵有自知之明,自己又知道惹不起大哥,即又面朝众人,嚎啕大哭不止。一边捂着被打红了的半边儿脸,一边用手指点着暴怒气盛的大哥,意思是让大家评个理儿;她泪流满面,呜呜哇哇,一股劲儿往外倾倒着难以言表的满腔苦水!——哼,俺明明是在帮你解围出气,结果倒好,你胳膊肘往外拐,不打对方,却倒打一耙,我却遭你一番毒打!你还讲理不?讲理不?讲理不讲?呜——呜——呜。

唉,臭不要脸,怎么做你的老婆和女人,咋就这么难!

哑嫂哪里知道,就因为这投过去的一转头,让臭蛋在医院里躺了足足有一个礼拜!

大哥和老大儿子匆匆忙忙扔下手头的所有活计,买了好些饼干、点心、麦乳精等算好点的滋补品,去县医院看望了臭蛋好几趟。这些都是区区小事。实质上,医药费由谁来出,才是大事。

臭蛋的爹和妈体谅大哥和哑嫂一家的难处。并且,臭蛋住院事出有因。这是臭蛋“背喇叭赶集——没事儿找事儿”,祸属自寻,难由已惹。故分文没让大哥掏钱。本来都是抓起灰来比土热的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况且,臭蛋的身子又没伤筋动骨,仅仅是磕磕碰碰,权当做了一回地方性武术散打比赛罢了。

于是,付医疗费的事儿便不再提起。

我也一直在想,如果臭蛋真的豁出去非要医疗费不可的话,依照大哥的脾气,肯定也会用话儿回击道:别找我。谁打的你,向谁要医疗费去。跟我无关。

嘿!嘿!大哥可不是好惹容易对付的主儿!

后来吧,不管是走到哪儿,如半路上,或村西口,村门诊部,臭蛋只要一瞅见哑嫂的身影儿,便显得格外得高度警觉!他比任何人都激灵超过百倍!见他那个目不转睛小心翼翼的怯生生模样,真比老鼠见了猫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不?

臭蛋每每想起,总是神经质似的,条件反射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这哑嫂,这哑嫂,有武功,会杀招!是一位五台山上下来的活祖宗!咱得躲着走。咱可惹不起!咱可惹不起!”

号称“嘎子”的四喜叔极擅长拱火。他用手拿起一块儿土坷垃,目视着臭蛋,又撺掇着哑嫂道:

“揍他去!”

“打他去!”

臭蛋呢,早有防备。只见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矣。

前事可鉴,往事不远。哑嫂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只是本来就很大的嘴瓢,这一笑,宽度上又扩张到了极限:

“啊啊啊,哈哈哈!”

——不得了喽!哑嫂啊,您快别笑了,中不?再笑,你可就笑岔了气,或是俺也笑得喘不上气儿来了哈!

当了姥姥和奶奶的哑嫂福运绵长。然而,家家户户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哑嫂家也“芋头轮流当母芋——毫不例外”。

就因为爹娘残疾,小儿子的婚事儿遂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今天二十五六岁的光景了。一开始,尚有几个媒婆找上门来提亲,无奈一提老两口儿的尴尬情况,一提婚后和两位老人一起吃住的生活“美景”,女方和媒婆便“气球上扎窟窿——全都泄了气”。

呜呼,愁死了,都。本领超强的大哥眉头一展:干脆和老三分开另过,免得拖累了孩子的婚事。自己和哑嫂就走为上计,搬到了离家不远的村北外,在责任田里划拉出四分地来,盖了两间小北房。院子不小,视野相当开阔。

干养殖,还是种植好?

缺少帮手,种植肯定不行,只好养殖。养猪不行,活儿太重、太脏、太繁、太累。比如饮水啦、磨料啦、生猪啦,治病啦,没有帮手,一日三餐,还得给哑嫂做饭,自己一个人委实忙不过来。于是乎,大哥便饲养起了少量的牛和最多时达三四十只羊。因喂不及时,一到早起和黄昏,听吧,院子里头,有高、中、低音,全方位混合搭配,由丝弦乐队和管弦乐队协调组成的不二乐团,演绎出一场此起彼伏的牛哞羊咩交响曲!

请问:世界上哪儿有如此纯天然的高手乐队乎?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眼前便是,而且还是义务免费滴。

你不服还真不行!村子里靠直播挣了大钱的陈家伟小两口儿,简直把大哥家的“牛羊饲养场”,当成了流量为王的直播派送基地。

大哥半开玩笑地说:“家伟,你这臭小子,比我还发财呢。我跟你说,直播便直播,你挣了钱可别“猪八戒吃西瓜——独吞”。你得分我一半儿不是!”

哑嫂呢,两眼直不楞瞪,瞧着陈家伟手里的这台“新款尖端拍摄武器”,嘴里好像在自言自语,悠悠然轻哼起中国的“外文”来:

“哼——哼,嗯——嗯,啊——啊。”

整个一位少数民族!什么人儿啊!简直是中国稀少,外国难找!

家伟嗓门高抬,也跟着打趣道:“行!准行!——爷,爷,你看我傻奶奶,自由自在,随意发挥,在唱歌哩!人家比你还快活呢!看人家那喜帖样子,心里肯定乐得跟花儿似的,美着哩!”

大哥 回头瞥了一眼哑嫂: “她?那可是属老母猪的。没脏没净,没灾没病,整个儿一位不知饥饱的乐天派!”

哑嫂虽听不见大哥和家伟对话的内容,可一望他爷儿俩喝了雪水一般的快活神态,更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天喜地和开怀大笑。

哇塞!还真别说,哑嫂那鼻涕和眼泪又全涌出来了。老天爷,又够喝一壶的了!

我爱你,哑嫂。

哑嫂,我的傻得憨厚傻得朴实傻得近乎完美的哑嫂。当过老师的梅姨说:你就好比是诸葛亮的丑妻黄氏,不惹是非不添乱,没有绯闻岂不是更家完美?没有了男子汉大丈夫干大事业的后顾之忧,岂不就等于你为家庭所做出来的又一豪礼巨献!

这观点,不能不说是标新立异!

哑嫂,你是我的亲人。你是一本我们的一叠家书。你是一册土得掉渣的人事经典。我这万儿八千字的无力小文,又怎么能够描写得尽你看似简单实则厚重的戏剧人生?

给你敬个礼吧,我的哑嫂!我哥哥的唯一爱妻!

你是不幸的,而又是万幸的;你是平凡的,而又是无比特殊的一份存在。你从陕西的黄土高坡走来,来到我们这一马平川的冀中平原,和哥哥有缘千里来相会。试想一想,一个河北,一个陕西,若非鬼使神差,即为月考功深。你们二人相隔千里,却相聚一起,克服了红军战士万里长征才经历过的数不尽的自然磨难,和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繁多的生活艰险,共同合作,戮力同心,终于圆满完成了一道简单而独绝的人生命题:1+1=5!

哑嫂,都说你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你凭借1米5不到的矮个儿,靠高粱花儿一般般的外貌,靠一身平庸不堪而又神通广大的“生活秘籍”,竟赢得了乡里人的普遍尊敬!这,是你的独家本事。——尤其是为我们一家增添了繁衍后代人丁兴旺的福运,哑嫂,你这大恩大德,谁人能比?谁又能及!

哑嫂,我的功比天高、运比地大的亲人哪!你老家到底地处何方,家人几何,境况怎样,如果知道,岂不早就亲情天涯隔不断、亲戚来往更频频!可惜了,可惜啊。终不能够,竟成一生憾事!哑嫂,你有所不知,在当今社会里,一边是拥有几套十几套住房的贪官贵族吵房客,另一边,则是还不起房贷被法院拍卖的工薪一族;一边是怀抱美女、喝酒收钱的酷吏流氓保护伞,另一边,则是为了一天几十元上百元争着抢着外出打工的老少爷们;一边是开着宝马或奔驰威风凛凛的花花公子,另一边,则是驾着三轮四轮车、还要躲躲藏藏怕被没收瓜果蔬菜的小老百姓;一边是海参鲍鱼吃腻了的食客达人,另一边,则是吃着馒头喝着白开水、一份青菜也舍不得吃的清洁工环卫工人;一边是国内国外满世界坐着飞机旅游消遣的豪横暴发户,另一边,则是一辈子没走出过县城、没走出封闭大山的井底蛙山沟娃……。

哑嫂,毋庸置疑,属于第二种。

哑嫂,毫无疑问,你、大哥、我、我们,你家、我们一家上至祖祖辈辈,百分之百都是老实本分代代相传,打工犁地苦水泡大的贫下中农、底层群众!

再后来,因哑嫂口哑,腿疾,村内上报五保户时,哑嫂和大哥双双“榜上有名”。自此,每月都领起了由政府发放的300元左右/月的补助金。哑嫂吃水果和零食蛋糕,零花钱不愁用了。这是政府补贴给自己的福利。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哈喇子一流,老长老长,叫人也憋不住笑口大开!

哑嫂之乐,是天然之乐,是无禁之乐,是孩童之乐,是无忧无虑之乐,更是远胜醉翁游山玩水之乐,胜过范仲淹身居岳阳楼上、远眺巴陵胜状而生发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乐!

在你和大哥走走停停的生活世界里,陪伴成了你们幸福最丰满的姿态。言语简单的“争吵”成了生命最真实的常态。而长时间的缄默无言,则成了你们最静好的模样,暴风雨般的吵嚷过后的释然,更成了平常岁月最昂贵的赠予!油盐柴米酱醋茶虽说是残缺不全,可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常态底色与质地本真!比起影视剧里那些勾肩搭背打情骂俏的女明星来,最起码的,你该是何等得岁月静好,情悠心嘉!

哑嫂啊,的确,你虽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林荫小路的细语;但是,谁能说你没有相濡以沫的情怀,执著痴恋的深爱?

是的,你不会说话,但谁能说你的每一声“呀呀哇哇”或“嗷嗷啊啊”里,没有丰富多彩的喜怒哀乐,没有丰盈饱满七情六欲?

我的亲亲哑嫂!休怪小弟没有唱给你的激情赞歌,没有赠给你的贵重佳品。那么,就让我以此情意绵绵的小文,作为一朵绚丽的小花,敬重地别上你的衣襟罢;献给你颠颠簸簸的岁月与崎崎岖岖的人生!

在此,我真诚祝福哑嫂,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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