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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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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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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岁在癸亥,一九八三。

这正是决定我们每一个高中学子前途和命运的关键一年:

你一旦题名金榜,就意味着鱼跃龙门,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吃上了千钟粟,住上了黄金屋,娶上了颜如玉!

反之,你若榜上无名,鱿鱼被炒,则必然夙愿泡汤,志向撂荒,一切努力,统统归零,全家人也跟着你抬不起头来。

所以,当时班内比、学、赶、超的学习氛围势若“烽火”,毕毕剥剥,燃烧得比灶堂子、枪管子都热!是啊,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同样地,莘莘学子们的决战更是在考场!

为此,不止是学生和家长们鸭梨(压力)山大,连毕业班任课老师们都白天黑夜连轴转,直累得骨头散了架。

如此这般,道理很简单:耕耘是财富之母,学习是财富之父,天下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们毕业班共6个。其中,5个是理科班,1个是文科班。我所在的文科班计70来位同学。大部分是应届生,一小部分是从新乐一中退下来的“降班生”。

这样一来,本就并不宽敞的教室,更加拥挤不堪,以至于前后的门口都满满当当;又因过道狭窄,人们都要侧身,出来进去相当困难。如果不是上厕所或外出饮水,任谁都不会轻易踏出教室这“雷池”一步!

我静如处女,坐功极强。一坐就是半天。一天下来,基本是足不出户。多亏年少,要换现在,早腰椎颈椎了。

提及学习,高一刚入学,凭数学刚好及格的惯例,我还名列班内第8名。往后,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因数学成绩不及格,故被彻底踢除了排名序列。严重偏科这个老大难问题,成了始终困扰着我的一大“顽疾”。我偏向的是语文、历史、政治和地理,特怕数学和英语,一直不能入门,死活找不到提分宝典!

更邪乎的是,我有个总也改不掉的毛病,这就是:对于越差越糟糕透顶的科目,我越是不愿去学;而对于强项科目,我越是加劲儿深钻。其结果,必定自然是和未来的目标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怎么也是学不会,到了最后,干脆就向强势的数学和英语这两位将军“缴械投降”了。

因此,每逢英语课,我我就发怵。发呆。走私。愣神。对我抱有很大信心的王老师也提醒了多次,都不管用。因为吸引我思想和目光“出轨”的,是离我不远的右前方,有一位大概长我两岁的短发女生,趴在课桌上懒洋洋,似睡非睡。我想,这真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是不是她和我一样,也患有“英语恐惧症”或“英语厌食病”乎?经观察多次,我发现,人家根本不是在睡。最后确定,是在思考,在做笔记。后来,找了个借口,短时间、近距离端详了一会儿她:稍胖,圆脸,眼神发亮,有时略显疲倦;嘴巴很美,带着未脱稚气,头发较乌,剪得不短也长;穿一身并不花哨的衣裤。最深的印象里,她有一个动作:爱将右手托着下巴,或是轻轻托着肉厚的腮部。

有好几回,她发现我在注视她,她就迅速调整好坐姿,也回望我几眼。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似乎觉得有一股强电流流遍全身!

这种直觉前所未有,却也是发乎天然。这令我诧异,也以为荒唐,有点可笑:战斗如此激烈,学习如此繁忙,你却还有这等心思,睥睨卖眼看美女,岂不是没事儿找抽!

然而,也不尽然。当时,自己年刚十七,正值青春畅想季,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男不善钟情?

地球人都经过!

对不?

——更使我无法抵御诱惑的是,她那伤感得近乎忧郁的眼神,实在是妩媚之至!竟使我怦然心动,不能自已!

我深知:那不是眼,那分明是吸魂摄魄的爱情抽水泵。美死了都!

用文学语言形容,就是:水汪汪清澈,美俏俏可人,意濛濛动心,简直似秋波,似寒星,似宝珠,似梅心,又似老残笔下的白妞——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真个是:不用打扮,已经好看;再一打扮,交通瘫痪。就这么一暼,让我屏息静气,许久许久,出不得声来!

夸张点儿说,这比皇帝出巡还要静谧得多,连一根绣花针跌落地下,都听得见响儿!

她究竟是谁?

近在咫尺,我竟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叔,不识美娇娘!

我只知道,她多少有点儿像红楼梦里那个“偶因一回顾,便成人上人”的娇杏。悄声问一句:其未来的主子贾雨村又在哪儿呢?

我想入非非!

新学期开始已有几个月了,而我的注意力却还在游移,徘徊,漫游,野逛,还想考学不想?发展下去,实属不该。然而,事出有因,管控不住,自律欠缺,确亦无法抗拒。天也,地也,难道我还挥刃自裁不成!

我本善良。可也消息不灵,孤陋寡闻,只知道人家爱好文体,是一个复读生。仅此而已。

下了课,我还专门打听了打听。据各路探得的“情报”内容,大抵是这样的:她芳名叫刘敏英(化名),铁道北边北坛村人。姐弟5个,她排行老大。难怪人家和花木兰一样,“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哟,原来人家心里和肩上的负担重着呢!

俗话又说了:托生大骡子大马,不托生大儿大女。或许自觉是老大,或许是作业量巨,或许复读有压力,所以焦虑日甚,愁绪满腹,愁眉难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过,这种忧郁之美,又远远有别于蹙眉的黛玉。颦儿终日泪光盈盈,梨花带雨。日久天长养成的,却是另外一段特别的自然风流之病态之美。

我试了好几次,真想趁晚来早走没人之时,和她多唠上五毛钱的,以慰藉慰籍,也亲近亲近。哪怕陪她多坐一会儿,即使不发一言,即使缄默无语,能使她的脸上多丝笑容,她的心里好受一些,吾心甚慰矣!

据和她原来一个班的同学介绍,敏英是他们班活跃的文体委员,平素活泼可爱,性格甚是开朗,尤其唱歌特别出众。诸如打篮球,排练节目,人家都是太上老君炼丹——炉火纯青的高手哩!

真没想到,人家貌似温柔驯顺,实际上竟是一个文艺大腕、体育大伽!性格里的内向与外向,行为上的好动与文静,在她身上竟是如此之和谐、之完美、之统一!岂非一件咄咄怪事!

这说明:眼睛也时常会骗人,骗自己。所以,迷信眼睛的人,只相信眼见为实的人,其结果,多半要么上当,要么为视觉所欺!

一个活蹦乱跳的刘敏英,仅仅是受了去年高考未中的打击,致使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区区小事,何须外援,何须无用的自己来“慰籍”。于是,我不由又生自卑:真个是杞人忧天倾!——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所以,安慰之事就此作废。既然没有了开头,自然也就产生不了了之的结果。

我只好决定:撤。

真的,避开是最好的方法。因为生活就像“新闻联播”,不是换台就能逃避得了的事情。

效果是:遗憾!

后来,我躺在床上颠三倒四“烙起饼来”:当初,是不是自已想多了?

窗外的阳光过滤了似的,枝头的麻雀喳喳互语,院里的小狗摇尾乞怜,也在相互恋爱?伊人的一双善睐凝眸,老是在周围晃来晃去。一篇诗经里的《蒹葭》,写尽了我心底情爱的极限!

我十七岁的世界好一片诗意!

就在距离不远处的那一名刘姓红颜,幻想她一袭裙裾,使我的瞳孔里漾满了春意!我的心在无形的花瓣中穿梭,我的爱在诗经的花蕊中流连……

幕,既然拉开了;剧,也就随之上演开来。接下来的是一出普通简短没什么特色的“双人剧”。

下午自习课,我去办公室问数学题。完了事,政治张老师顺便让我把作业本领回班内;然后,再分发到各个同学手里。我明知道,自己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也不敢违抗“圣旨”不是!

……

晚自习放学后,人去室空。教室里鸦雀无声,阒无一人。我就缓步登上讲台,在黑板上练开了粉笔字。

无意之间,发现讲台桌儿上,散放着几个作业本子。原来是还有几个人没有领走政治作业本!咦,这部分本子的主人,可能是请了假没来罢,也可能是旷课了根本没到校罢,也可能在做实验、练体育没进班罢。我随手翻了翻,准备对照座位号发放给没来的“客户”。不料,却发现有一个浅绿色塑料皮本的扉页上,写的是一首诗!一首抒情诗!一首打开心扉、履及心迹的自题诗!

由蓝钢笔书写的题目非常醒目,字号也很大:

《致命运》!

蓦然,这三个醒目的大字,一下子触动了我身上那很本就十分敏感的“文学神经”!

我一字一句,轻轻地读起来,读起来,读起来——

致 命 运

●刘海南(化名)

你和我一同来到这个尘世

从此,有缘结下不解之谜

黑暗,沉重地封住我的口

几乎要把我的呼吸窒息

残酷地狠狠地置我于死地

你,是虚空的。任何语言

都塑造不出你的形体

而你,分明又是实在的

你顽强地支撑起我的整个生命

我一毫一厘匍匐前进

走过风走过雨走过四季

一如飞蛾扑火举身以赴

哪怕双脚淌着鲜红的血滴

……

读完了,我的眼睛濡湿了。我激动。我忘情。我热血上涌!

我甚至以为,这首诗就是她写给我的。或者肯定一点儿说,作者就是我。我和诗中的内容如此默契,这般亲密;默契得就好比是自己的大脑和小脑,亲密得就好像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无时无刻不产生直接的联系!

啊,诗中的每一个字,就是一粒跳跃的火!明明媚媚整首诗,就是一杆熊熊燃烧、火苗窜动的火炬!

在它的照耀下,我们七十多位姐妹、兄弟,还有我们勤劳而慈祥的父亲、母亲、亲戚、朋友,都万米竞赛一样,浩浩荡荡,拥挤在这条路上,陪着我们一起奔跑、攀登、步行、匍匐……被荆棘划过的手和足上,满是伤痕累累,满是鲜血淋漓!

是的,如果没有身体力行,绝不会有如此锥心刺骨的体验!如果不是挨过鞭笞,绝不会有如此裂肺撕心的呐喊!如果没有衔冤受辱,绝不会写出如此痛彻心扉的诗句!

此时此刻,如果我还有一丁点儿勇气的话,我就声情并茂地读给她听!

如果胆子再大一些,我就选择和她一同站在班内的讲台上,并肩齐诵:致我们即将逝去的青春!致我们每一个人或壮丽、或平凡、或平庸、甚或如此不堪的——命——运——!

可惜,一切都迟了!

可恨,后悔也晚矣!

假如一切的一切统统兑现为现实,则后来的故事章节,又将会演绎得何等优雅,何等色泽斑斓,何等味若甘醴!是不是天天头上和心底,皆是“阳光灿烂猪八戒”光景,亦未可知。

这天中午,我大起胆子,和她搭讪了这么几句:你好!你的《致命运》很美。我很喜欢。这是自己写的吧?

她微惊。平静。旋又复初。

她莞儿一笑:是随便涂鸦,瞎编的。你见笑了。

不不,挺好的。我抄下来好吗?留作以后的纪念。

我亦报之以微笑。

她很爽快:完全可以的,我把本子借给你,只管抄去。什么时候抄完了呢,再什么时候还我。

好的。谢谢您!

……

再以后,“刘敏英” 这个名字宛如精雕细镂的隶体字,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壁之上。

我暗暗发誓:这三个錾雕锤凿的大字,纵然是风吹雨浇,也泯灭不了;纵然是沧海桑田,也遗忘不得!

再后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当年高考,二中升学率破了记录,为史上最好。

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

刘敏英考入了河北商贸学校。

第一年,她光荣入党;

毕业后,复留校任教;

自1997年至今,她一直在人事劳资部长的位子上兢兢业业,无私付出,渐渐成为学校的中坚和骨干。

……

值得说明的一点是,高考一结束,我们就各奔东西。根本就没有出现什么诗人所虚拟的,“抱头诉情”、“挥泪哭别”、“相拥而泣”的失控场面。同学们倒是各自带好各自的衣物被褥,或提包步行,或结伴返乡。

以这个时间点为界:我们的历史就一分为二:前中学时代和后中学时代!

以这个时间点为界:我们双脚踏出二中校门去,无缘再返二中校门来!

一别至今,各个杳如黄鹤,再无对方的一点儿音讯!

呜呼!由此上溯至南朝江淹的《别赋》,送别之景多如恒河沙数。而我们之间的毕业分手,相较之下,又是何等得毫不足道,微乎其微!

是的,世上一次次的离别,总让人黯然泪下;相同的挥手,却是不一样的落寞。故别虽一绪,却情形万状!咱们岂可沦为——“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一班痴男怨女者耶!

是啊!数千年来,人世间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分别的场景。但是文人才子,达官贵人,夫妻同学,总能倾诉出不一样的相思之语、离别之言!

一九八三,对我们来讲,是一个万分重要的人生节点。此之前,古庙(火神庙)外,乡路边,禾麦碧连天;自此后,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二中匆匆一别,人海再无一晤!

思极虑极,至为心殇!每每念起,常常潸然。君不知,即便草木,即使铁石,亦于心忍之乎!

这份心情,正如同我们看中国的足球,皆一怀悲怆,以至于惨不忍睹的境地!——

之前,我们踢不过韩国和伊朗;后来,慢慢地踢不过日本了;再后来,我们都踢不过卡塔尔了。现在,我们连越南也踢不过了!再这样下去,我们真得可能再也无人可输了呵!

扳指细数,到今年,敏英该六十岁了吧!谨祝年已六旬的敏英姐:余生美丽,善自珍重。但愿你不负如来,不负当年的自己,不负过去的我们,不负我们曾经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便情不自禁,含泪微笑着,哼唱起那首——自己深爱不已的怀旧金曲《萍聚》来: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2022,9,8;9:9草于石家庄墨香斋;2024,8,11再改于北京墨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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