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所在的城市很小,从城南到城北,开车也只要燃尽一支烟的功夫。这个城市又很大,承载了许多尘封的往事,箍紧了年少的秘密,埋藏了颗颗珍珠般的成长记忆。
新冠病毒肺炎发生以来,城市在一声令后变得空寂,口罩和酒精成为了稀缺之物,觥筹交错和霓虹闪烁也暂时消失。居民在家享受着延长的假期,自觉执行两日外出一次的指令。我趁一次集中采购的间隙,于傍晚蹑足轻踪,驾车出行以排解现实的烦闷。却在不知不觉中,与过去的自己不断相遇。
02
车子首先行驶到我童年的巷陌,前尘隔海,古屋不再。我下意识地停靠,透过车窗,实现了一次心灵的共振。
从前逼仄的小巷早已面目全非,原来的位置上生长出高楼林立。只还有一棵参天大树,被视为光阴的遗物,幸运的保存下来。也因此,我找到了回到童年的钥匙。
我瞥见当初的自己,时常站在黄昏的深巷中,等待着父亲踏着暮色沉沉归来。他穿深蓝色的制服,头戴大檐帽,结束了一日工作,一路欢笑地朝我走来。并于近处挽起袖管,张开怀抱,任由我将自己投掷其中,与他紧紧地拥抱一起。他用火热的胸膛给我取暖,用胡茬来撩我的额头,然后牵着我的小手,步履轻盈地回家。
有时他会带我来到小卖部,买一袋美味的糖豆,或是“花脸”的雪糕。小卖部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那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都深深吸引着我。在每一个父母无暇陪伴的日子里,我都会拿上父亲为我换的零用钱,去买自己喜欢的零食或者玩具,然后换来小伙伴们的关注和一段段愉快的时光。我痴痴地怀念,那时夏日聒噪的蝉鸣,飞过屋顶的麻雀,躲在墙角晒暖的野猫,和货郎们走街串巷的叫卖声。
走过多少地方,还是喜欢童年的小巷。童年里很多美丽的景致都无法复原,闪耀在遥远的天幕上,可以随手采摘,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新的际遇所覆盖。
03
我继续驱车向前,带着青春年少时的无知无畏,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劲。
在灯火依旧通明的火车站,熙攘的人群变得寥寥可数。这不禁使我想起年少时的情感,大多是从一个检票口开始,又在另一个检票口结束。
18岁那年,怀揣着一纸入学通知书,我去了南方读大学,父亲在这里为我送行。他向来不会表达情感,只在我抹着眼泪转身之际,对我说,如果在外面钱不够花,就只管对他张口,在家总比外面办法多,不可以亏待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对于外界的嘈杂还不曾洞悉。那几年,他对我隐瞒了很多事,诸如身体抱恙、生计窘迫和亲情危机,他都避而不答,换来了我的内心从容、轻装上阵,能有更多的气力,来抵御外面世界的风雨。
22岁那年,我佩戴着大红花,以大学生士兵的标签,投身到火热的部队。临行前的冬夜,他一宿不眠,是怕自己的老年机闹铃不响,错过了送行的时间。又或是作为一名老兵,在儿子入伍之际,总要忍不住百感交集。
一大早,他趟过夹杂着碎冰的雨水赶到车站,为了在万千人海之中与我汇合。那一日,送别的队伍很长,有人喊着口号,有人抹着眼泪,有人扎堆拍照,有人热烈拥抱,他冲我只是一个手势,一个微笑,然后自顾自地转身而去。我整齐地站在队伍中,看他步履蹒跚地挤过人海,向马路的对岸奔去。
他知道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这一日却不同,我要坐很久的绿皮火车,到遥远的海滨城市,去实现祖孙三代从军报国的志愿。所以为给我去买一顿家乡味道的早饭,他不遗余力地走很远的路。并亲自送到我的手上。那一刻,我像是接过了他手中的枪,去践行一个男人的庄严承诺。
04
车子转了一个弯,是壮丽恢宏的天主教堂。疫情以来,唱赞美诗的信徒和袅袅钟声不再,但唱诗班的颂歌还余音绕梁。
25岁那年,我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走进柴米油盐的生活。应我与妻子的约定,我把隆重的仪式选择到了教堂。因为那同样是一个承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一生的承诺。我看见精心装扮、身着大红色喜庆外套的父亲,忙不停歇地发散喜糖,如炬的目光中有喜悦的泪水欢腾。那一刻,我很想近距离给他一个拥抱,以答谢他的养育之恩,但又生怕他看见我眼眶里的潮湿。
而镌刻在他胸花上的“父亲”二字,在我的生命里熠熠闪光。其中的意义,当我成为父亲之后才能够真正明白,那是一个男人需要用自己的一生去驮起的重量。
05
我铆足了劲,继续向前,不知不觉来到了中心医院。我被一颗星星刹住了车。
5年前,我初为人父,是一年中酷热难当的时节。我在医院陪护的那段时间,父亲主动请缨,包揽了物资采购和运输的任务。但作为配送员,他显然没有条理。许多本可以一并送来的物件,被他拆分为好几次。比如我刚打过电话,需要一包尿不湿和一些换洗的衣物,他非要不厌其烦地分别配送。我不断地埋怨他的麻烦,他却振振有词——没事的,反正闲来无事,我刚好借机减肥了。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脑病使他变得健忘,也时常语无伦次。
他是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那段时间,挤电梯成为他一日当中最困难的事情。有一次,他为妻子送来滋补的汤水,因生怕医院里人多倾洒,便想出了办法,直接捧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并与电梯里的众人说笑,你们看,这就是胖人的好处。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就被人无意推搡,热汤洒了一地,还把他的肚子烫出了水泡。我问他疼么,给你涂上药吧?他坚持自己肚子大、脂肪厚,没觉得有多疼。
还有一次,他从医院回家,顺便捎带了很多物件,有孩子尿湿的被褥,没来及清洗的锅碗瓢勺,林林总总积攒了不少时间。我要送他下楼,他都坚决不肯,旋即扬长而去。理由是他在医院里闷得慌,我要替他多陪陪孩子。
然后我看他几经周转,将大包小包携行至电梯口,走几步歇一脚,再继续前行。孩子的被褥因讲究卫生,始终被他挟在腋下。然后在电梯开门之际,他弓下身子,又直起腰杆,几经反复,背影起伏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那一抹深沉地背影也在他病倒之后的许多天来,不断地起伏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关于父亲最温暖的记忆。
06
走过医院,我的眼睛似是被夜风吹进了砂砾,疼痛和潮湿了起来。但我不想浪费这个内心丰盈的夜晚,继续走,去想去的地方,与更多的自己相遇。
和医院毗邻的是公园。那里是我儿时的游乐场,也是孩子学会走路之后常去的地方。在过去的两年里,每逢周末,父亲都会打来电话,说公园里的花都开好了,红的似火,粉的似霞,正是带孩子踏青游玩的好时节。说儿童乐园里多了新的玩物,很适合孩子玩耍,他喜欢看孙子欢腾的样子。说动物园里新增了成员,可以带孩子一起开开眼界,在家门口就能博览动物世界……显然他是做足了功课,对公园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并满怀着期待与神往。
他越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就越让我感觉不够自然。对于年轻时东奔西走、尝遍人生百味的父亲而言,何时变得如此细心,公园里的一花一树,又何曾有这般吸引力?我能够轻易地揣测到他的心思,却又总因琐事,一次又一次地错过,让他能有更多的时间,与孩子相处,走进五光十色的童年里。
事实上,父亲很是珍惜,每一次能与孩子共处的机会,那也是属于他们最惬意的时光。他会发挥自己的优势,把便便大腹当作孩子的滑滑梯,任其在上面翻腾;又会在孩子闹情绪的时候,将自己的大肚腩当作花鼓,拍打出咕咕声响。他会去追赶孩子吹出来的肥皂泡泡,而又装作被地上的障碍物绊倒,表现出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会在孩子端起玩具枪时,应景地双手举过头顶,又在孩子扣动扳机之际,表现出中弹挣扎的囧相。类似的场景还有很多,都留存在我的目光中,和孩子渐行渐远的记忆里。无数次,我看见了他的童心未泯,镌刻风霜的脸上有春风荡漾……
07
往事无涯,记忆如苔藓般生长。我一个人坐在车厢里,被一支香烟呛出了眼泪,但并不感觉孤单。我用尽那个不眠的夜晚,细数那些生动且又美好的时光,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缓缓地流淌过我的生命。
只是岁月镂空了父亲,走过平湖烟雨、命运山河的他,在一场重疾过后变得沉默,沉默的像一块石头,风雨无力感知,亦不识人间滋味。他把自己一生的命运沉浮,都留在了这座城市,留在了我的目光深处。
那一晚,风寒街阔,星河长明。我等到泪的潮涌渐渐退去,才缓缓地启动引擎。我看见后视镜里的世界变得模糊,那模糊亦如前尘,隔着氤氲的雾霾和迢迢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