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冬雾

剑阁县的早晨格外有一种清冽的冷，条条街道被一层薄雾所笼罩。吹口气，旋即凝成一团更浓的白雾。我和友人到高铁站送别同事，便驱车直上剑门关。山势并不高，但随着山路盘旋，雾气越来越重，友人恍惚中竟开过了头。

我忍不住提醒，友人一惊，忙踩下刹车，在并不宽阔的山路上掉头。一阵打方向盘折腾后，我们终于驶入去往北山门的岔口。过了石桥，就是大剑山北麓了。钻出车门，冷意穿透了衣物直渗入肌肤，寒雾绕身，挥之不去。我站在山前远望，浅灰色的雾气隐约勾勒出片片山岳的轮廓，像泼墨大写意，这山的恢弘与神秘竟使我生出敬畏之心，感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剑门关就在此山中，在虚无缥缈间，庄严而神圣。

冬雾袅袅，我和友人沿着石阶小径相伴而行，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一切变得空洞而茫然。缆车全是空的，我和友人对坐包厢，彼此莞尔。缆车不高，就在树梢，一路贴着山势徐徐滑动。友人有些兴奋，掏出手机准备抢拍景致，可瞬间他的笑容消失在雾中。

避开了鸟道、猿猱道的悬崖峭壁，我们行走在凄清渺远的山道上。雾中的一草一木并不宜人，我有些昏昏欲睡。幸而空气还是纯净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有负氧离子的味道，山中的雾毕竟与大都市的不同。我终于提起了兴致。

“剑阁县的那位老兄为什么总是叹气呢？”我好奇地问。

“他压力大，繁忙而忧郁。”友人调侃地说，“烟瘾不小，血糖还高。”

我撇嘴一笑。这位老兄，办公室乱的像是一锅粥，项目资料堆堆散落在桌上、地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工作时连眼镜都快触到电脑屏幕上，爬楼入室总是喘着粗气，耳朵背后有殷红的血痕。虽然散乱，他的心智却极高，效率更是惊人，散乱中好像自有其逻辑，无论需要什么，他都能迅速地选出，对答如流。他很好香烟，抽起烟来，总是烟雾缭绕。他的人也像是一团雾。

“他也有下属的，可每逢关键时刻就请病假，平常工作也不给力，担子都在他身上。他身体不好，高血糖常导致头晕身痒。你看他的抓痕。”友人款款地说，“他的爱好就是吞云吐雾，闲暇有时也垂钓。”

友人嗜爱钓鱼，以烟会友，解开了剑阁县老兄的谜团。我们在山雾中开怀大笑，没有什么比洞彻人性更令人痛快。这位老兄已是行业中的佼佼者，仍不免抱怨叹气，可见内心的清澈并不容易求得。

庄子《逍遥游》中有云：“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道家强调，人生纵然受俗务的约束与捆绑，不能脱身，然而精神的自由却是可以追求和实现的，顺其自然，淡然以观，感悟心灵的自由，这便是道。而修身养性的方法很多，垂钓、游山都是途径。

想起昨夜天赐温泉的生态火锅，令人回味无穷。席间，友人与剑阁县各位伙伴聊起垂钓之乐，聊起行家邓刚、刘志强的视频直播，谈到白龙湖、亭子湖、升钟湖鱼类资源的不同，讨论钓具行头、垂纶之道，觉得颊齿间除了食材天然的清香味，更有友情流动的馨香。友人曾入藏区经营工程多年，一度艰难，饱经风霜，如今有了一份稳定自足的工作，时常沉浸在垂钓的乐趣中，怡然自得。每一次外出钓鱼，就好像一场心灵的修行，难怪他的精神比几年前更加明朗。

游山与垂钓的相似之处，乃是山林野趣。此时此刻，我和友人行走在空灵幽静的山间，远离尘世的喧嚣和烦忧，我感到自己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可以全身心贴近自然，洗涤精神的尘埃，寻找心灵的皈依处。

美中不足的，便是这连绵不绝的灰色雾气，从县城带到山麓，又带到山腰，仿佛黏在身上一般。昨日已是大雪节气，冬寒也是逃避不了的，雾中始终有一种刺骨的寒意，转过山岗，雾似乎更浓了。

脚下的路变得蜿蜒崎岖，树林也越发稠密。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雾气，我从山林间看到一种晦暗的铁灰色。这一带草木葳蕤，地形迂回陡峭，可曾有过血雨腥风的古战场，有过搏击与杀戮？可曾有过忠肝义胆的铁将军，有过刀光与剑影？我的直觉告诉我，此地已入剑门关隘。

果然，钻出茂密的树林，天光骤然变亮，在长长的陡坡尽头，两处绝壁如剑一般插入天空，剑门关城楼矗立于绝壁之间，白雾萦绕。

蜀汉大将军姜维曾拥兵五万，据此险要关隘抵抗魏国镇西将军钟会的十几万大军，双方形成对峙，钟会寸步难行，足见姜维的无畏与顽强。那时已入冬，钟会久攻不下，备感艰难，已有意撤退。但这时，却传来了邓艾自阴平道奔袭绵竹斩杀诸葛瞻的惊天消息。在剑门关的冬寒与迷雾中，骁勇善战的将军想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姜维一计害三贤只是后人的推演，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刘婵的懦弱和投降，激发了姜维的勇猛与忠义，姜维的忠义与谋划，促成了钟会的野心和谋反，钟会的谋反点燃了魏国将士渴望平和生息却被扼杀的怒火。一切的结局是无情而荒诞的，《三国志》中的记载是 “魏将士愤发，杀会及维，维妻子皆伏诛”、“会既死，蜀中军众钞略，死丧狼籍，数日乃安集”。不仅姜维和钟会双双殒命于乱军之中，而且成都城中的百姓也被滥杀泄愤，这是何等的惨烈与悲壮。

“刘氏无虞，一邦蒙赖”虽然只是美化辞藻，但刘婵的投降其实是顺应了国家的大统一，顺应了自然，而姜维把复国的执著构建在钟会的贪婪和野心之上，难免被历史的车轮碾压而过，飞溅起火星。如今，剑门关的冬雾仍在，历史的车轮却已向前转动了一千七百多年。姜维将军的一缕英魂犹在蜀的天地间飘荡，是否仍对自己的当初不改。

人的一生放到大的时空中，立刻显得渺小而短暂。《金刚经》里有首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万物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本性为空，实乃无常。佛家的境界高远，说的是终极之境，真正领悟的人并不多见。

想到人生的无常，又浮现出王国维的《采桑子》：“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这位清末大学者，已在《人间词话》中证得人生的三重境界，仍陷落在命运的迷雾中不能自拔，孤身前往颐和园昆明湖，投水自殁，化作了点点浮萍。足以见人生的无常固然很无奈，但真正可怖的却是心灵的枷锁。

不过，有的人可以为了某种理想而活在自己的精神境界中，宁愿为此殉道也不苟存，他们走过、活过便已足够。

前方有一片开阔地，铺满了青石板。友人偷偷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几口，然后又抽出一支烟，毕恭毕敬地递到姜维的石雕像手边。

“还是下山把烟敬给那位老兄吧，剑阁这个地方从来不缺精英。” 我笑着说，友人也笑了。

我和友人穿过冬雾弥漫的剑门关，走到下山的石拱桥头。这时，阳光的金箭穿透了雾气，倾泻在山间，温暖了万物，令人感恩大自然的赠与。忍不住回头，陡峭悬崖的石缝间有几株灌木在微风中婆娑起舞。风还是冷的，心里却有了几分旖旎的感觉。

驱车下山回到剑阁县城，冬雾已散，天空变得湛蓝，车水马龙的街道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