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恶痛风,无奈又面对痛风。秋意渐浓时,它悄然退去,隐匿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让人渐渐忘却,一旦春暖花开,便倏地冒出来,像一个捣蛋的精灵,常常把人折磨得龇牙咧嘴,彻夜难眠。
痛风之痛,犹如刀割,又如兽噬,发作一次,令人刻骨铭心。有远房亲戚也是痛风,邂逅时我问其感受。“忍无可忍,万般痛楚。”他心有余悸地眨着眼睛。彼此同病相怜,互吐苦水。
痛风让我憔悴,令我忧郁,我开始思索这恼人的玩意儿究竟从何而来,思绪便穿越到一个湮远的年代。“崽儿嘞,今儿吃几荤几素呢?毛肚儿、腰片儿,再加山城冰啤,硬是爽呦。”“乱劈柴,八匹马。”在热情耿直的吆喝声中,在粗犷豪放的猜拳比划中,在香辣氤氲的热气中,在鲜美浓郁的滚滚红汤中,我感受到一种高嘌呤的元素。
我的痛风大概滥觞于那不羁的重庆大学时代,而毕业入职后,我嗜肉好饮,出差过处,无酒不欢,这也是它的温床。
答案日渐明晰,但它已渗入我的生活,难道这也是人生的一种历练?某日,痛风偶发,只得蹒跚前往社区医院,拿到消炎镇痛药后回家,路遇一轮椅残疾人。他看到我的窘态,撇嘴一笑,对身后的家人说:“他也需要我这样的座椅吧。”原来我竟被当作同类来看待,而这正好抚慰了他的心灵。也许这是痛风绝无仅有的益处了。但跛行又奈我何,正好体验一把人在天涯的凄美情怀。
痛风终究是一种疾患,且不论荼毒身心,至少生活的自由和乐趣大打折扣。因此,我四处求医,力图把这个顽劣的家伙赶出去。
“嘌呤摄入多致血尿酸升高,尿酸盐晶体沉积在关节,诱发急性炎症。必须限制肉类、内脏等食物及饮酒。”“肝肾阴虚,湿热下注,引发痹症。切记要忌口。”中西医尽管在诊断上大相径庭,但在饮食调理上却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应该改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一个人不仅容貌、身材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发生变化,甚至价值观、性情也会随着人生的阅历和境遇而改变。但一个人的习惯却很难改变,尤其是饕餮贪杯这样的习惯。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吃是明功。”在吃的态度上,雅俗俱捧。从嗜肉到素食,看似简单,实则是颠覆一种生活秩序和姿态。
香辣川菜、小龙坎火锅、韩国烧烤、必胜客牛排……一大堆美食围绕在身边,不胜枚举,很难想象能够真正不受其诱惑。至于联系业务之际,青花郎、剑南春、五粮液更是待客之道,推杯换盏中,自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相惜,而眼花耳热时,也会淡淡地想起痛风的蛮横行径,一种侥幸却又涌上心头。
在与痛风的拉锯较量中,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年一度,交锋甚烈。面对这难缠的“白虎历节”,唯有强悍地应对。西药的副作用令人望而生畏,我不想依赖非布司他、苯溴马隆,担忧其对肝肾功能的侵蚀,因此选择了中医治疗。骨伤医院的口服汤剂、穴位针刺、放血敷药有显著疗效,我就成为了常客。
有一年,痛风连续发作,左右脚加手指关节均受累,遭受轮番攻击,我不堪忍受,遂每日去医院针灸放血。医师手重,扎针入穴,次次刺痛,伴随抽搐,直到脚上插满钢针,约莫半小时后,急速拔出,针针见血,流淌淋漓,然后消毒敷药,次日痛风便减弱几分。旁边治疗腰椎的大姐见状,颇有感触地说:“人生就是在快乐和痛苦间前行的吧。”我报以苦笑。伤痛时思考人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人生不正是如许悲欢?
每当脚上的红肿热痛慢慢消退,行走逐渐恢复正常时,我真的很羡慕“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也不改其乐”的简朴生活。
然而,在这个物欲时代,“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清雅意趣早已与主流社会的氛围格格不入,享受膏粱厚味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各种应酬交际更令人无处可逃,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笼罩,我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寻求挣脱之道。
究竟是我养成了嗜肉的习惯还是环境造就了我?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各有各的因素吧。但可以确定的是,我需要突破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周围的一切。
出差席间,我开始变得谨慎而沉默,每上一道菜,都会精心算计着它的嘌呤高低,不时察言观色,寻找各种理由拒饮,偶尔也会佯作举杯,将口中酒隐秘地吐到茶杯或加多宝罐中,如此而已,竟也能应付自如。
日常生活中,我下定决心有效地管束自己。痛风好发时节,我严格遵守素食规律。虽然放弃了对美味佳肴的享受,但我也需要在自身营养和食物嘌呤之间寻求平衡,蛋奶类低嘌呤食物并不在禁忌之列。
从嗜肉到素食,我选择了一条自我约束的艰涩之路。虽然有时驱车穿越美食街,也会被食客们大快朵颐的情景所震撼,唏嘘自己过于严苛,但旋即,我又回到恬静淡然的生活中。毕竟,割舍了口福,那狡猾的小怪便不再兴风作浪了。
我欣喜地发现,自己获得了另一种自由。我信步走进春光明媚的大自然,尽享鸟语花香;从清晨到夜晚,奔波忙碌,我依然精神焕发,健步如飞。这一切,让我想起了康德的名言“所谓自由,不是随心所欲,而是自我主宰”,不知这句话用在我身上恰不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