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橘红的朝霞印染着半边天空,方晓辰走出老字号藤椒抄手店,漫步林荫的街道。脚下的路有些湿滑,两旁的店铺老旧而油腻,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泥土和调料混合而成的奇怪味道。
一种莫名的惬意从他心底升起,浑身松弛的感觉真是美妙,他喜欢这种慵懒闲散的感觉。也许是紧张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只想默默地流连在平淡无奇的光阴中。
方晓辰走进幽暗静谧的办公楼,坐电梯上行,掏出钥匙打开室内门。一缕蓬松的阳光正照在窗边的绿植上。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距离繁忙的一天拉开序幕还有整整半小时。他坐到软软的转椅上,饮了一口矿泉水。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方晓辰到走道去看了几次。他感到自己的心绪很乱,心跳加快,喉咙发干。忍不住连饮了几口矿泉水。他知道自己在赌,不仅和自己赌,也在和公司赌。终于,走道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开门了。
上午九时三十六分,方晓辰走进了财务副总的办公室。
“林主任,你好,有个事儿想给您汇报一下。”方晓辰恭敬地说。
“哟,方工,别客气,尽管道来。”林主任随意地说。
“我负责的两个项目,现在已经完成了,提交甲方单位。”方晓辰郑重地说,“项目奖金该兑现了吧。”
“方工,你等一下,我叫易会计查一下到账情况。”林主任说完给财务部打了电话。
方晓辰心里忐忑不安,几分钟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种折磨。
“哦,知道了。”林主任终于挂了电话。
“方工,你坐。”林主任的语气很缓和,“知道你辛苦了,奖金本该给你兑现,但截至目前,还没有回款。”
方晓辰心往下一沉,脑海中闪出几天前的情景。那是在红城县,魏局长满面春风地告诉他:“方总,成果我们非常满意,下周就拨款。”可今日已是周五,最有把握的回款却极可能落空。
方晓辰疑惑地问:“嘉山市的项目款呢,开了两张票的,不可能连首付款也不拨付吧。”
“易会计已经查清楚了,这两个项目回款为零。”林主任淡淡地说。
方晓辰有些心烦意乱,两周前的情景在脑中翻滚。在嘉山市,程总工在会议上宣布:“专家们经审查,一致同意通过方总的设计成果。”
方晓辰不甘心,他还有一张牌。他恳切地说:“林主任,能不能预付一部分,我还有下个项目准备接手了。”
“兄弟,以前是可以的,但现在我们改制了,设计院变成了设计公司。这是公司的管理规定,董事会制定的,我们都得执行。”林主任无可奈何地说,“来,整一支烟。”
“现在房地产下滑,公司转向做市政和水利水电。”林主任激动起来,“每月都得向集团汇报业绩,昨天我去集团公司开会,被骂的脸都红了,可吃饭时还得满脸堆笑地陪领导。”
方晓辰注意到林主任明显发胖了,不知这是不是他经常去汇报的结果。
林主任的脸色忽然变得阴沉,接着说:“公司垫支是家常便饭。你的项目,出差都花了好几万了,做与不做有什么区别呢?回款比天大。”
方晓辰接过香烟点燃,嗯了一声。
林主任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有型的烟圈,又笑了,安慰方晓辰说:“兄弟,据我所知,你还是有家底的,有房有车,而且不止一套吧。不至于……”
方晓辰在话中听出了讥诮之味。他不想再与这只胖狐狸理论什么。
走出副总办,方晓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他知道自己已输了。
他进了电梯,脑中一片空白。
方晓辰走出办公楼,来到大街上,抬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大厦间天空像一把把长剑,逼迫着人的神经。他苦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两个假的项目。
方晓辰来到街角,买了一杯瑞幸拿铁,啜了一口。丝滑的感觉充盈着他的舌头,他喜欢精致的生活。
五月的锦都,蓝花楹开的正热闹,清新淡雅的花朵缀满枝头,方晓辰就在这蓝紫色的浪花中一直走。他边走边喝咖啡,走了很远。
二
前方有一个市政公园,方晓辰走过去,坐到草坪的一角,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他看到远处有一个篮球场,隐约有几个人在投篮。他的心里忽然有了种冲动,忍不住往篮球场走了过去。
这是一处露天球场,钢化玻璃篮板、塑胶地面显得很新。球场上几个男子正在打二对二半场。旁边的更衣室墙上拉了一条横幅,“太福里街道新球场社区篮球挑战赛。奖金16800元。虹彩赞助”。横幅下的书桌后,坐着一个长脸高个子,虽然坐着,仍可见身材很高。这人弓着背,托着腮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方晓辰好奇地走过去。高个子看见有人来了,连忙坐直身子,微笑说:“我是街道办的,哥对锦标赛感兴趣吗?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打球的。”
方晓辰心里暗爽,他想起了自己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学时代。他身高一米八,身材修长而均匀,司职小前锋,速度奇快,投篮极准,每次出场都会赢得满堂喝彩。十几年前的回忆还那么清晰,方晓辰的思绪在呐喊和掌声中回旋。
“哥,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给你讲讲比赛规则。”高个子款款地说。
方晓辰收回了记忆,立刻问:“规则和奖金怎样的?”
“您先登记,姓名,身份证号。”高个子认真地说。
“好的。”方晓辰拿起笔在登记名册上填写了完整信息。
高个子接着说:“这是义赛,奖金是要捐的。但捐多少悉听尊便。规则是一对一单挑,五场三胜制,由挑战者打车轮赛。奖金当天打卡。”
方晓辰看了看场上打球的几个男子,疑惑地问:“只有四个,还差一个?”
高个子突然站了起来,直白地说:“我就是第五个。”他的身材很高,有半个头的优势。
方晓辰感到一种压迫感,他很少有这种感觉。
这比赛,看似公平,又看似不公平。他有些踌躇。
“赢了就获得16800元。输了也要捐款。一分一厘都是捐。”高个子补充说。
方晓辰心里仍在权衡:“以小博大。成本是可以控制的。”
“赞助商是虹彩集团。今明两天一共五个奖金名额。”高个子耐心地说。
方晓辰禁不住诱惑,他对自己的身体素质仍有信心,终于答应了。
“嘿,兄弟们,陪这位公子哥打球。”高个子吆喝道。
方晓辰听到两声口哨声,一群人围了上来。
他打量了一下对手。清一色的黝黑青年,其中两个相貌相似,身高比他略低,肌肉发达,一人的手臂和小腿都有刺青。另外两个身高与他相当,一个是胖子,另一个光头小胡子,清瘦而有力。
方晓辰并不畏惧野球场比赛,他周末经常练球,臂力棒锻炼更是轻松做八十个。
第一场,对方派出的竟是胖子。这胖子喷了发胶,梳个背头,身上有古龙水味道。方晓辰心里暗笑。
胖子行了抱拳礼,一副粗嗓门:“师兄,看我怎么防住你。” 他的话竟有些轻狂。
方晓辰浅笑道:“好样的,你一定用尽全力。”
他接球后双手抱球左右上下晃动,令胖子感到眼花缭乱。他瞅准空挡,侧身前突,护住球,一个滑步大力运球,准备过掉对手。可肥肥胖胖的身影却已扑了过来。方晓辰甚至看到胖子身上的肉在抖动,但他的身手竟然很矫健,伸开双臂蹲下马步以身体作挡墙,卡住方晓辰的进攻位置。
方晓辰灵巧地胯下运球转身变向,瞬间摆脱了胖子的纠缠,急速突破,已到了篮下。胖子追来气势汹汹地跳起盖帽,他身子一横,侧滑出空当,弹起来,胳膊一勾,手腕一弯,反手上篮,那球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只听“唰”地一声,空心入篮。
胖子的进攻很简单,持球转身背打,一个劲地往里顶。方晓辰顶住他像贴着一头大象,备感吃力。胖子用肘靠在方晓辰的肋间,屁股后坐,方晓辰感到疼痛,有些抵抗不住。一股狐臭同时袭来,方晓辰口鼻不适。电光火石间,胖子突然转身一个勾手投篮,方晓辰已来不及拦截他,球“哐”地砸中篮筐,在圈上晃动了两下,没有漏进网窝。
“嘿,练家子。橄榄兄弟上。”高个子在一旁指挥。
方晓辰这才注意到有纹身的两个青年身着凯尔特人的球衣,带着金项链。两兄弟争先恐后,高个子正色道:“青橄榄先打。”
第二场,方晓辰先防守。青橄榄接球后强悍地冲向篮筐,方晓辰有些猝不及防,一下被甩到了身后。他立刻大步冲刺卡位,青橄榄并未改变进攻方向,想利用身体硬吃对手,然后上篮。方晓辰伸手拦截,青橄榄已经双手抱球,飞跃腾空,单手一挑,球“嗖”地落网得分。
方晓辰低头不停地喘息,这时他才明白胖子打头阵的意义,就是消耗他的体力。他运球突破,突然急停变向,闪出空档,快速跳投,可惜球打篮板未进。
“绿橄榄,该你啦。” 高个子嚷道。
第三场,方晓辰进攻。他深吸一口气,弯腰左右手交替运球,那球像是黏在他手上似的,绿橄榄伸手去掏,可怎么也抢不去。刹那间,方晓辰身子像箭一般地往左前方窜出,准备突入内线直接上篮。一个绿影一闪,速度似乎更快,球被一只大手一拨,从他手掌间斜着飞了出去。方晓辰快马杀到,抢球成功。绿橄榄逼了过来,方晓辰用身体扛住他,在接近底线的位置跨步勾手,球落网得分。
这两兄弟球风剽悍,都是力量型。绿橄榄进攻,像头野牛一样冲向篮筐,“嗵”地撞了方晓辰一个趔趄,远距离怪叫着大力出手投篮,球像凶猛的老鹰捕食,掠过一道诡异的弧线重重地飞向篮筐。“砰”的一声地击中篮圈,飞弹出很远。
方晓辰兴奋不已,连忙冲出去捡球。这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很大的抛物线,往更衣室的一侧飞了过去。后方是一个土丘,种满了金鸡菊和薰衣草。这时起了风,在灌木丛中,忽然出现了一位银发老者。
“喂,小伙子,快过来。”老者低声对方晓辰招手。
“我看你们打球有一会儿了。”老者把方晓辰拉进灌木丛蹲下,激动地说。
“你是我的粉丝吧。”方晓辰自诩。
“你快成为他们的面条啦。”老者撇着嘴说,“这伙人是这一带野球场的痞子。等会儿你捐的钱够他们吃两顿火锅了。”
方晓辰吃惊地问:“这不是社区挑战赛吗?”
“义赛捐款是真的,可今天下午彩排,明天开赛,电视台要来人。”老者中肯地说,“没有单挑,奖金大部分都要捐。他们骗你的,快走。”
方晓辰慌乱地起身:“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退休的街道办主任。那领头的是老骆不成器的儿子。”老者推了他一把。
方晓辰飞奔而去。
折腾了半天,除了一身臭汗,一无所获。方晓辰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去一家折扣店买了件T恤换上,径直走进街对面的餐吧。
他喝了餐前柠檬水,点了卤肉套饭,加了一个盐焗鸡腿,两块酱大排,一道蔬菜沙拉,一份水晶饺子,又叫了两瓶啤酒。他一向很善待自己。酒足饭饱后,他有些微醺,结了账就倚着餐桌打起了盹。
三
半醒半梦间,方晓辰嗅到一缕淡淡的栀子花香,芬芳怡人。他睁开眼,看见隔壁卡座坐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这女人很会打扮,蕾丝黑裙,巧施粉黛,明艳动人。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谁看见她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旁若无人的用餐,然后轻轻地擦嘴,补妆。她的高冷气质勾起了方晓辰的回忆。
在大学时代,有一个高个子女生,是校田径队的,天生丽质,并不受待见,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眼前这个女人就好像她的成熟版本,有七分相似,却更加妩媚。
黑裙女人起身走出餐吧,方晓辰的眼光一直注视她的丽影消失在窗棂中。
有时候什么事也不适合做,方晓辰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他来到街上,望见远处有一个黑影一闪,拐进了一条巷子。不知是不是她?
“做与不做有什么区别呢?回款比天大。”方晓辰站在街头,想起这句刺耳的话,心里充满了厌恶。他可不想回去被人看作是一个穷鬼。回家呢?钱呢?这是不可能的。
他漫无目的地走,经过巷口,隐约听到一阵悦耳的音乐。
音乐是从哪里来的?从风里来,还是从心里来?
慵懒的午后,酒意正酣,一个沦落街头的男人能去哪儿?
方晓辰跟着几个青年走进了巷中一座商务楼,楼道中弥漫着胭脂花粉和香烟的味道。他买了票过了安检,进了大厅,立刻看见花枝招展的女人,燕肥环瘦,有cosplay装扮的小姑娘,有甜美如莺的少妇,各形各色的男人,有的温文尔雅,有的孔武有力。
“你是那夜空中最美的星星,照亮我一路前行”。
方晓辰在一旁落座,他只想听听音乐,看看热闹。项目款下午到账并非没有可能,他心里仍惦记着。
“那夜真的好浪漫,我带你去看月半弯,有点害羞,却很幸福,这种感觉我很喜欢,月半弯,好浪漫。” 暗红色的灯光下,舞厅的音乐轻盈而柔美,带着某种轻佻和诱惑。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渐渐成双成对。
方晓辰觉得有些尴尬,起身钻到人群中。他瞧见一个娉婷身影,站在大厅立柱旁边,赫然正是餐吧偶遇的黑裙女人。她长腿细腰,像一朵黑玫瑰般的艳丽神秘。方晓辰禁不住移步过去。
他感觉自己喉咙发干,心跳得很快。他忽然想起了大学时代的那次舞会,高个子女生气质高冷,男生纷纷避开,竟无人问津。自己壮着胆子走向女生,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女生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
方晓辰轻轻地走到黑裙女人身前,准备轻轻一揽。
这时,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已抢在他前面去邀请。黑裙女人竟摆了摆手,拒绝了。中年男人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人影一晃,又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拍了拍她的手臂,她又摇头。眼镜青年叹息一声而去。
方晓辰终于伸出了手,黑裙女人看了看他,嫣然一笑,便已入怀。
“我叫小玫。”她淡淡地说。
“玫瑰的玫?”方晓辰问。
“梅花的梅。”
方晓辰心里在笑,冷艳如梅,果如其名。
小梅扭动腰肢,轻盈欢悦,方晓辰提着她的手轻拉旋转。
“要不要跳柔情。”小梅甜甜地说,双手搂住方晓辰的脖子。她的头发柔顺而丝滑,擦着他的脸。她的腰纤细而曼妙,盈盈在握。
怀里的女人又香又软,栀子花香变得浓烈而醉人,方晓辰有些心猿意马。
“哥,你是本地的?”小梅问。
“你呢?双庆的?”方晓辰点头反问。
“岭南的。”小梅幽幽地说。
“你一米六七?”方晓辰有把握地问。
“哥,你就是把活尺子。”小梅笑着说。
“快5.20了,又没有男朋友,不然的话去滨河公园看蓝花楹多美。”小梅撒娇说,“等会儿你给我转520哦。”
方晓辰心头一震,她没有男朋友,自己却是有妻儿的。一种罪恶感涌了上来,他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子。
“本姑娘只和对上眼的跳舞。”小梅的手搂得更紧,然后突然又放松了。
方晓辰舍不得这暧昧的舞,就一直在罪恶和幸福的漩涡里旋转,荡漾,直到疲惫的感觉很明显。他知道自己该上岸了。
“我有一个秘密,其实,其实我是……”小梅欲说还休。
“你是双庆建大的,对吗?”方晓辰又想起大学时代的高个子女生。
“锦都高职的。”小梅不好意思地说,“天涯芳草。”
她点开手机微信收款码,“哥,520。”
方晓辰愣住了,情形有些尴尬。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粗嗓门:“先生,我们这里禁止有偿陪侍。不过,自愿交友的不管。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他故意把“处理”两个字拖得很长。
方晓辰觉得这腔调有些耳熟,一股古龙水的味道直扑鼻息。他几乎已经猜出这人是谁,瞥了一眼,一个壮硕的身影棕熊般地立在身后。
方晓辰的脑神经跳动着,掏手机的动作有些僵硬。他下意识地按了几个数字“5,3,6。”
支付成功,他急匆匆地走出舞厅大门。
“先生,请留步。”粗嗓门保安在背后喊。
方晓辰头也不回地冲出楼道,庆幸那人并没有追来。他扫了一眼门头,“忘忧谷”三个字闪烁在墙上。
微风留香花已没,
西楼一舞独忘忧。
这个地方倒还雅致,方晓辰自我揶揄。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件蠢事,然而又蠢得很凄艳。
火辣辣的阳光刺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酒意已挥发尽了,方晓辰像个腾空的米袋子般地塌了下去。
四
山间水畔的寺庙庄严神秘,是世外桃源,都市中的寺庙就不同了,往往局促一隅,墙外就是灯红酒绿的世界。正觉寺就是这样的一座寺庙。
斜阳倾洒在寺门前古色沧桑的青石板上,散发出古老而明媚的气息,就是这一片青石板,隔离着都市的万丈红尘。狮头铜环双木门仍然开着,大门的一侧刻有浮雕的水缸里飘着绿色的浮萍。
后院中,一名戴眼镜的灰衣僧人正在给菜畦浇水,藤架上挂满了苦瓜、茄子,旁边的土地里新绿的油麦菜正在抽芽生长。灰衣僧浇完菜,又打了一壶水,来到院落的墙边,火红色的三角梅披上了一层“花瀑”。他浇完三角梅,满意地笑了。
灰衣僧走回厢房,拿出一本书籍,穿过几进院落。这里正是大雄宝殿。
“师父,弟子还去寺门接洽。晚课已经备好了。”灰衣僧恭敬地说。
大雄殿里的禅椅上,坐着一位黄衣中年僧人,仿佛已入定。听见弟子的禀报声,他睁眼微笑点头:“去吧,木叶。”
灰衣僧转身向寺门走去。
他在寺门里的禅桌后落座,捧着书认真地阅读。门外有脚步声,灰衣僧立刻把手中的《实用财务会计》放进抽屉里,拿出一本《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摆在桌面上。然后,他就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施主,贫僧有礼了。”灰衣僧起身双手合十。
“哦,哦,好的。”这人抬起头支支吾吾地说。
灰衣僧见来人长瓜子脸,浓眉大眼。他的脸色略微一变又复原。
“施主来本寺有何贵干。” 灰衣僧温和地问。
“我来还愿。”
“施主请随我来。佛堂之上,手机静音。”
一僧一俗走进寺庙殿堂。弥勒殿、五方五佛如来殿、观音殿,灰衣僧领着这施主穿梭在各进殿堂院落中,跪拜祈佑,功德捐赠,一概不漏。
最后,他们又来到了大雄宝殿。
灰衣僧对黄衣僧人说:“师父,这位施主慷慨相赠。弟子将还礼于斯。”
黄衣僧人手持佛珠说:“昔日佛祖拈花,唯迦叶尊者顿悟。《阿弥陀经》《蒙山施食》即将诵起。你带施主早领慧心。”
“施主,这边请。”灰衣僧一挥手,走出大雄宝殿。
观音殿旁,僧人三三两两。
侧廊迂回,延伸到后方的一个院落。花石小径,芳草如茵。灰衣僧施施然走在前面。
小径的尽头有一座朱红的禅房,“慧心堂”的金字横匾赫然在目,门前几丛格桑花正星星点点地盛开。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施主请这里用茶。”灰衣僧人转身说,“凡一次性捐功德八百元以上者,都可在此享用禅茶以净心。”
灰衣僧人身材颀长,清瘦而有力。他的眼睛里忽然闪着光。
“是你。”这施主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疑窦。
“我和施主确有一面之缘。”灰衣僧并不否认。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贫僧法号木叶。”
“和尚怎么会打球?”
“打球的并非和尚。”
“你六根清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方晓辰和木叶禅师打起了机锋,几年不来正觉寺,没想到这儿竟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几年前,就在疫情前,妻子住院动手术,方晓辰记得自己来寺祈愿时,一切都还是那么原始。
“施主印堂发红,受五阴炽盛之苦。请入室品茗,早领般若之花。” 木叶禅师恳切地说。
方晓辰只得入禅房落座。木叶禅师沏了一壶绿茶,给他斟上。
啜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方晓辰不禁问道:“这是什么茶,花香满口。”
木叶禅师道:“这茶的名称叫做心灵的茉莉。”
方晓辰冷笑说:“茶是好茶,人却是不诚信的人。”
木叶禅师说:“红尘之事,皆是虚妄。施主就能确定所见是真实的?”
方晓辰讥诮地说:“你们很会演戏呀。”
木叶禅师说:“施主在球场不辞而别,心中显然有事,这便是病根。”
方晓辰被点中要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木叶禅师慢慢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又斟满一杯。
方晓辰有些动容,不发一语。
木叶禅师接着说:“你也许好奇,我怎么会在太福里球场?”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饮了一口茶。
“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的。”木叶禅师叹了口气,款款地说,“我姓萧,落木萧萧的萧。双庆政法大学毕业的。”
“哦,原来你竟是……”方晓辰吃惊地看着萧木叶。他有些难以置信。
“为什么不考律师?” 他为萧木叶而惋惜。
“不是每个人都幸运的。不过,我给家乡的亲人说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萧木叶坦然地说。
“而你却在这里当和尚。”方晓辰戏谑地说。
萧木叶的眼神忽然变得空灵,好像在看着远方,又仿佛在盯着对面的方晓辰。
“我凭自己的本事挣钱吃饭养老娘有什么不妥。”他淡淡地说,“这只是我的职业。知客、行政文职兼会计。”
萧木叶又说:“人在娑婆世界,向死而生,职业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方晓辰脸红了,喃喃地说:“的确……如此。”
萧木叶拉着方晓辰走出禅房,来到庭院中。“施主你看,这苍穹。”
方晓辰抬头仰望,天空一碧如洗,广阔无垠。他很少有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回到禅房,萧木叶斟茶,轻轻地说:“施主的球风俊逸,但弱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太过规范,拘泥不变。”“球如其人,计划性太强,遇事讲执行,心有挂碍,执念难放。”
从来没有人讲得如此透彻,方晓辰心有戚戚。他开始佩服这位清瘦的和尚了。
萧木叶见方晓辰很是受用,便娓娓地说:“茉莉花的种子已经在施主的心里了,这甘醇的茶水正好浇浇花。”
方晓辰端起茶杯,感慨地说:“我们干一杯。”
萧木叶微笑说:“与施主共饮,三生有幸。”
他接着说:“其实我并没有正式出家,在寺里为出家人,休假即是在家人。”
方晓辰开怀地说:“你这和尚有趣极了。红尘空门来去自如。”
“我来这里一年,寺院的香油钱、功德钱翻了一番。”萧木叶自信地说,“大和尚现在专研佛经,其他的事务大多听我的。慧心堂便是我的策划之一。”
方晓辰不觉莞尔:“你透露这么多,不怕我在外面说闲话?”
萧木叶用一种极特别的语气地说:“坦言只为一个目的,施主乃是有缘人,我们邀请你入伙。”
我们?我们是谁?入什么伙?
方晓辰心里在冷笑。多少年来,做项目拿回奖金已经成为一种模式,他习惯了这种安稳的生活。可现在却得面对一群人设下的迷局。
萧木叶并不在意方晓辰的表情,他从僧衣里掏出了一个锦囊,放到了桌上。
五
金色的绸缎锦囊就在桌上,这里面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一个秘密呢?
萧木叶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窗外的格桑花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方晓辰解开锦囊,抽出了一纸信件。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精心的策划。
生活太沉重,公司取名轻愉,意为淡淡的欢愉。以体育文化传播为主营,主打儿童青少年篮球培训。拟出资人骆东为、王咨强,参与者姜橄、姜榄、木叶。现人员不足,扩充方式为比试招贤。经营模式为场地租赁,教练兼职,会员卡消费制……
方晓辰忽然明白这些人在太福里球场煞费苦心设下的局。
他抬头端详着萧木叶轮廓分明的脸颊,心中涌起了感动,又沉潜了下去。
“我不了解你们。”方晓辰说。
“骆东为从美国留学回来,曾受过达拉斯独行侠队教练的指导。父亲是街道办主任。”萧木叶说,“他拒绝到区档案馆工作,想要创业。”
“王咨强是他的高中同学,舞厅合伙人。出资人之一。”
“橄榄兄弟是锦都体育学院毕业的。一个是私立学校体育教师,另一个是健身教练。”
方晓辰说:“我现在还无法作出决定。”
萧木叶说:“我知道。但我相信你会考虑的。”
方晓辰说:“一定。”
“咚——咚”这时,悠扬的钟声响起。僧人们纷纷往大雄宝殿走去。
萧木叶急促地说:“即将晚课,施主请从后门出寺。”
他领着方晓辰,来到慧心堂的后面,这里有一个小木门。
“周五周日上午到太福里球场,我和你打球绝对是平手。”萧木叶的身影消失在院落回廊中。
方晓辰走出小木门,立刻看到了繁华的商业街。参禅品茗仿佛只是一瞬,回到红尘中,他的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字,钱。
方晓辰焦急地掏出手机看,好像有几条短信。他兴奋地点开,其中的一条是银行到款通知。卡中足足多了十万出头。
幸福来得太突然,方晓辰蹲到一棵刺槐的后面一直笑,笑得鼻涕眼泪都涌了出来。儿子的私立学校学费、房贷月供、信用还款,这堆折磨人的东西,现在可以像垃圾般地扔掉了。
“那人从寺里出来,怎么不停地在笑。”
“是不是和尚给他透露禅机,买彩票中奖了。”
“来还愿的。”
不远处的星巴克咖啡屋前,几个年青人在议论。
五月的锦都,天气已经极热了,可烈日还是丝毫没有退去的样子。方晓辰打车,狂奔,任由急速的风吹着脸颊。他知道炙热的阳光终将消退,清凉的晚风会拂过大地,宁静的夜晚过去,启明星会升起,又是一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