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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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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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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奔

我们蓝家堡家家养牲畜,马牛羊加一块比我们蓝家堡的人还多。男人凑在一块闲磕牙,也三句话不离马牛羊,好像这三种牲畜比祖宗还亲,让他们聊得热血沸腾。听我父亲讲,刚开始田地归个人种那年,马牛羊并没这么多,人与牲畜算比例的话,是3:1,但3不是代表三个人,是三户人家。当时要将牲畜绝对公平地分配开来,每户一份,只能宰杀分肉分骨头。论吃肉,马牛羊的肉比猪肉更让人流口水,剁馅包饺子更解馋。好在我们蓝家堡人不咋好吃,好吃的是我们这帮生瓜蛋子。我们生瓜蛋好吃不假,马牛羊出现在我们眼前却从不敢宰杀一匹一头一只,哪怕垂涎三尺,也仅能望牲畜而叹,看着它们从身边摇头摆尾走过去。自然,我们也不想轻易地放过它们,尤其到冬天,闲着没事,我们逮着机会就让马牛羊成为坐骑,受我们的胯下之辱。

谁都清楚,牛马能骑,骑羊很少见。但我们是生瓜蛋子,有边的事儿我们不喜欢做,没边的事儿都不用拿酒菜招待我们,我们不请自来,表现积极。况且我们蓝家堡各家的羊皆由齐拐子揽在一起放,春夏秋三季在草滩,冬天把羊群撒到光秃秃的田地里,他袖着手就回村了。等他发现我们把羊骑炸窝从村里跑出来,就他拐哒拐哒腿脚慢那个熊样,跟我们生瓜蛋子玩赛跑,我们能玩死他,休想追不上我们。可惜这样的快乐生活仅过了几年,马牛羊开始在我们蓝家堡锐减,连放羊的齐拐子也死了。齐拐子不是被我们玩死的,是被我们蓝家堡人拿吐沫淹死的。

在我们蓝家堡,光棍汉有几个,拥有桃色新闻的只有齐拐子。蓝家堡的男人女人都说,齐拐子跟刘小的母亲有一腿,属于鸠占鹊巢。刘小有父亲,蹲监狱去了。鸠是什么样的鸟我们不清楚,但知道“鸠”字写出来很难看,想必不是什么好鸟。而齐拐子总喜欢去刘小家闲坐,肯定是鸠占了喜鹊窝,否则大人不会那样说。也不知齐拐子咋想的,他泡制出了桃色新闻,却不负责任地拿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房梁打秋千,被人发现时,已浑身僵硬,脸成猪肝色。

齐拐子一死,羊群解散,谁家的归谁家,像婴儿找自个的妈妈。没过多久,我们再看见羊,都感到像看见了我们蓝家堡濒临灭绝的动物。但这时候,我们发现牛似乎多了起来,在村街上跑玩,一股股牛粪味总往鼻孔里钻,有时呛得我们打出一串串喷嚏。

“这个蓝秃子,没事鼓捣牛干什么?”有的大人怨声载道,“从他家祖宗八代算过来,也没一个贩牛的啊!”

“如今牛肉贵,值钱!”另一个人接茬儿。

我们这些生瓜蛋子,却不管牛肉值不值钱,我们闲得心痒痒,正好骑牛玩玩。可蓝秃子太恨人了,在他家屋后空地上设置了一个木栅栏,把贩的牛关在里面,很少赶到村外去放。不仅如此,他还收留一个从外乡来的男人,管吃管住,帮他看护牛。这个男人学名叫什么我们不清楚,只听蓝秃子总叫他大李。

大李是挺大的,个子大,脸也大,下巴长得翘翘着,感觉水桶挂上去都掉不下来。蓝秃子贩牛多在冬天,春夏秋三季不贩牛时,大李就像蓝秃子家的长工,帮蓝秃子家种地。而到冬天开始贩牛时,蓝秃子腋下夹一盘绳子在前面走,大李腋下夹根两尺长的木棒子,屁颠屁颠地充当跟班。曾有大人跟蓝秃子开玩笑,说咋还弄个打手跟着,想当江湖老大啊?蓝秃子挺着牛一样的肚子,也不怕警察们听见了误会,说贩牛就像走江湖,什么人都会遇上,多个人手总比孤家寡人强,不求打打杀杀,但求生命安全。倘若有人贪财把我在路上剁了,连个回来报丧的人都没有,有大李跟着也是个伴。

蓝秃子也算有自知之明。他没贩牛之前,实属菜鸟一只。我们蓝家堡曾有这么一个传说,说某年蓝秃子的大舅哥来家做客,他媳妇让他去杀一只公鸡。蓝秃子得了媳妇的命令,不敢懈怠,撸胳膊挽袖子,磨刀霍霍向公鸡,很有点儿上阵杀敌的气概。不料被杀的公鸡却不配合蓝秃子的工作,三刀下去公鸡不但没被杀死,还被杀得练就了轻功,一展翅膀,跃上蓝秃子家的屋顶,就差没高昂鸡头打鸣了。再看蓝秃子,手里的刀已不知去向,手哆嗦腿打颤,被他媳妇一口一个废物点心地痛骂一顿。最后,还是他媳妇充当穆桂英,挥刀上阵,把屋顶的公鸡逮住,挥手一刀,把公鸡判了死刑。

虽说蓝秃子不如杨宗保,但我也不相信蓝秃子如此胆小。我问平时不苟言笑的山青叔,蓝秃子是否真把一只公鸡杀成能翱翔的鹰。山青叔浑身透着汗臭味,皱了皱眉头,说鸡就是鸡,咋能鹰?不过是杀活过一回。从山青叔口中获得了证实,只要我们想骑时,就敢趁蓝秃子和大李不主意,他家屋子又没观察的窗口,我们就会偷着把牛放出木栅栏,往北再一赶就进入了空旷的雪地,我和明科、启智瞬间也成了牛背上的骑士。倘若蓝秃子或者大李发现了,从家里跑出来追撵我们,我们就会像对付齐拐子那样,滚下牛背撒腿狂奔,蓝秃子和大李想追上我们,得付出减肥十几斤的代价。

事实上,蓝秃子从没追撵过我们,追撵我们的只有大李。这个长脸大下巴的男人,追撵我们也不知道做做样子给蓝秃子看,竟然把他的浑身牛劲都使出来了,好像逮住我们一个,他就能升官发财,就能获得重赏,站到奥运会领奖台上去,在国际上扬名。他咋就不想一想,要真把我们追上,他敢痛下杀手吗?我们骑牛,又不是偷牛,把我们弄伤了弄废了,吃不了他得兜着走,像刘小的父亲那样啃窝窝头去。可大李追撵我们没有一次成功过,反倒有一次他追撵我们时摔了大马趴,棉裤还被冬天庄稼地里的玉米茬做个手术,划裂开一尺多长的口子,他爬起身再追撵我们,裂开的裤裆便“呼哒呼哒”地为他的下体扇风。

我们这儿冬天极寒,零下最少三十几度,滴水成冰。已穿开裆裤的大李,或许担心下体那个零件被冻掉,他成了没把的,见无法追上只好鸣金收兵。我们得了便宜还卖乖,回村就大讲特讲大李穿开裆裤样子,诋毁他的形象。我父亲听了,便骂我,说没事就知道扯犊子,一只眼咋瞎的?你们还骑牛,小心你们两只眼都灭喽!

“一只眼”是我们村一个男人的外号,他真名叫徐建民。

我们蓝家堡有两个叫徐建民的男人。一个膀大腰圆,体壮如牛,满脸粉刺疙瘩,冬天闲时好赌钱,连个媳妇都没有。一个身单体瘦,瞎了一只眼睛。

一只眼会做木匠活,但手艺不精,几次缠着我父亲让带着一起去做木匠活,我父亲觉得他人太精,心眼滑,没有答应。当然也不光这个原因,还有我父亲总收徒弟,很多年里,只要一开春,我们蓝家堡村街上都会上演类似“唐三藏西天取经”那样一幕。我父亲身为师父,虽没骑白龙马,他身边却会跟着仨徒弟,背着木匠工具上大路,一走也能几百里。

据说一只眼之所以少了一只眼睛,是他小时候骑牛骑的。春天种地歇犁时,拉犁的牛趴在田地头像人一样歇气,一只眼见拉犁的牛趴着,很老实,他就骑到牛背上去玩,谁知趴着的牛突然往起一拱身,一只眼赶紧身体前伏,想抱住牛脖子,免得从牛背上滚下来。可他把牛脖子是抱住了,但牛一回头,左边的牛角便很准确地撮入了他的左眼,从此一只眼的左眼,眼珠没了,眼窝深陷,没有机会再见光明了。

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可总结教训属于大人的事儿,我们才不管什么教训呢,有牛不骑,过期没机会。

当然,牛属于牲畜,不是我们想咋骑就能咋骑,它们也甘愿任由我们宰割。其实有时候,牛要比蓝秃子和大李还难对付。牛虽然不会追撵我们,但牛会尥蹶子,尤其骑到它们背上时,它们两只后腿猛蹬地,一下又一下蹦高高,大有不把我们掀落在地,便彰显不出它们牛的本色。

我和明科、启智都曾被牛掀下来过,可我们不服气,不服输,越摔越勇,并还活学活用“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计谋。再骑牛时,我们薅一把干草在手,让牛先嚼上几口。牛获得了好处,就认为我们是朋友不是敌人,渴望我们能再薅干草贿赂它们。

人给三顿饱饭都会拿施饭者当恩人,何况牛呢?

我们成了牛眼里的恩人,牛也不像人那样轻易忘恩负义,它们就会心甘情愿充当起我们的坐骑。

蓝秃子冬天贩牛,牛要换好几茬。比如他今天外出赶回几头牛,在他家屋后木栅栏里关个三天五日,也就贩掉了,然后再从别处赶回来几头新牛。如此周而复始,我们为了培养与各头牛的感情,没少薅干草喂牛。

都说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我们薅干草喂牛绝对是免费的。按道理讲,蓝秃子应感谢我们才对,可他偏不,见大李拿我们没办法,他开始出马了。但他没拿大李当榜样,追撵我们,而是选择扑我、明科、启智三家的院门。不知蓝秃子咋跟我们父母告的状,总之蓝秃子首战告捷,我父亲把我当成一面鼓,拳头充做鼓槌,把我按在炕上很敲了一顿,敲得我痛叫了半个时辰。明科则一个脸胖得像面团,还成了瘸子。与明科相比,启智外在形象没什么变化,因为启智没有父亲,只有母亲,我和明科都感到有母无父真好,母亲就是疼儿子。山青一挽袖子和裤腿,说啥呀!你看我妈掐的,我浑身上下都是青疙瘩!

原来启智白天回家一点儿没有,第二天早晨他正在熟睡中,被子就被他母亲掀了,之后像我们骑牛一样骑在启智身上,双手开弓,手指变钳子,也不论前后左右还是东西南北,鸡啄米一般在山青身上猛掐,掐得山青差点儿没晕过去这才罢手。

遭受到父母一顿彻底讨伐,我们不敢怒也不敢言,就想把账都算在蓝秃子身上。

蓝秃子就是一头牛,一头又蠢又笨的牛!我愤愤地说。

他不是牛,是狗,是不会踩蛋的鸡!明科在旁边接话说。

蓝秃子是一只老鼠,还真拿我们当病猫了!启智跺着脚说:

我明白启智说的意思,是指我们是老虎还没有发威,蓝秃子才把我们当成了病猫。

我们谁都不想当病猫,要当一只老虎,更不想虎落平阳遭犬欺。我们要虎入牛群,折腾蓝秃子,让蓝秃子这个牛贩子,知道病猫要发威,比老虎还老虎,让他望而生畏,望而却步,即使退步三舍,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可我们要行动时,发现蓝秃子家屋后牛栏里仅有两头牛了,行动再成功也没成就感。

等蓝秃子再赶回新牛,咱们再折腾他。暂时像铁拐李一样的明科说。

我和启智都赞同明科的倡议。好事不怕晚,折腾蓝秃子更不能怕晚。何况我们刚受过父母惩戒,身体还没恢复,健康指数太低,也得休整休整,最后给蓝秃子来个致命一击,既解气,也解恨,更超爽。

蓝秃子似乎并不知道我们要折腾他,有一天到我家朝我父亲木匠工具时,还皮笑肉不笑地瞅我一眼,说那天我就随口说说,也是担心牛角把你的眼睛扎瞎了,长大了想想娶媳妇,都不会有女的嫁给你!

蓝秃子不说这话还好,他这么一说,都快把我气疯了。看蓝秃子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巴不得我也变成一只眼。于是我在心想,我真要成了一只眼,长大我就娶他家雯香。

蓝秃子跟他媳妇只生有一女,名叫蓝雯香。据说他也想跟他媳妇再造一个儿子,可计划生育紧,他担心要不是儿子,就吃大亏了,还得东躲西藏打游击,免得挨罚款,不像现在已开放生二孩儿。

雯香比我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正合适。只是雯香现在县一中读书,逢年过节才回家,平常根本看不见。但最让我奇怪的是,最近雯香好像寒暑假都不回来,据说在镇上她二姨家住。有家不回算怎么回事?难道与她父母没有血缘关系吗?

我和明科、启智曾经探讨过雯香寒暑假不回家住的原因,埋汰蓝秃子,说蓝秃子和媳妇可能担心他家有长工,女儿容易跟长工私奔,才让雯香住在她二姨家。我们这么探讨,可不是有意侮辱雯香,因为有个实际例子。据大人讲,我们蓝家堡的曾经兴起过烤烟,说种烤烟比种粮食收入多,为此还从山东那边请来几位懂烤烟技术的师傅做指导,可指导来指导去,其中有一位年过五十的烤烟师傅,就把种烤烟的何家十八岁的女儿领走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吴二贵的媳妇,已两个孩子的母亲,眼窝子浅,没经受住考验,听另一位烤烟师傅宣传他家那边特有钱,人住小洋楼,喂猪喂白面,于是吴二贵的媳妇就跟这个烤烟师范一起销声匿迹,至今下落不明。

而大李在蓝秃子家当长工,谁知道这个长脸大下巴的男人,是不是肚子里长的是花花肠子啊?要么他凭什么在蓝秃子见一呆五年整,任凭蓝秃子驱使不回家乡?放寒暑假雯香不在家住就对了,让大李这个长脸大下巴男人,想老牛吃嫩草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蓝秃子不知我们在埋汰他,看见我们就露三分笑,好像他最近贩牛发了大财,看什么都灿烂。我们却时刻准备着,要努力奋斗,一旦蓝秃子家屋后牛栏里牛又多了,我们便采取行动,让他赔本连吆喝也赚不到。

蓝秃子好像挺愿意配合我们,没过几天,他和大李便从外面赶回五头牛。见牛栏里的牛成了七头,我和明科、启智个个摩拳擦掌,决定趁夜深人静之时,月黑风高之日,把七头牛全部轰出牛栏,还牛一个自由。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赶牛回来后,第二天蓝秃子就在我们蓝家堡消失了,能见到的是蓝秃子的媳妇和长工大李。

蓝秃子不在家,我们觉得把牛全部放跑,蓝秃子不知道,也看不见,那我们的行动就太失败了。

咱们等等,等蓝秃子回来再展开行动!启智首先发言。

等啥?等着让蓝秃子剿灭我们吗? 明科持反对意见。

启智白了明科一眼,说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是土匪啊?还剿灭我们!

明科双手一叉腰,说叫我说,咱们得该出手时就出手。

启智接过话茬儿,说还风风火火闯九州呢,我们又不是梁山好汉。

明科又有点儿不爱听启智说的这句话,一跺脚,说我们不是好汉是啥?难道真是土啊?

明科也真是,平时脑瓜挺活,现在思维咋从土匪窝就转不出来了?

启智显得生气了,蹬了明科一脚,说别土匪土匪的,想当土匪你当去,如果拉杆子人手不够,拿你爸妈来凑,别来拉我们入伙。

明科被踢得有些恼了,又听启智说话殃及他父母,踢还了启智一脚,说你爸妈才跟你去当土匪呢……明科话还没说完,启智照着明科的肚子踹出一脚,明科打了个趔趄,蹲下身,捂住了肚子。

本来我们是联合起想折腾蓝秃子,挺团结的,此时明科和启智却搞起了分裂,竟然不该出手也出手,我连忙劝架,免得还没讨贼,先起内讧窝里斗,削减我们的军事实力。

内讧是劝住了,但明科和启智似乎有了隔阂,我们再在一起时,倘若明科跟我说得热火朝天,启智就会装成聋子听不见,不参与语言交流。如果是启智跟我说得热闹,明科便也成了哑巴,不开金口。我感觉自己就像天秤,一头是明科,一头是启智,为他俩担着平衡。

大约过了十多天,蓝秃子的身影才出现在我们蓝家堡。蓝秃子回来时,没有赶回新牛,胡子拉茬,原本总油光瓦亮的秃头上,也生出了毛茬茬。原来蓝秃子不是真正的秃头,是他头顶没头发,其他地方的头发要留着显得特难看,就像《西游记》里的沙和尚,所以他把自己总剃成光头。不知道他脾气的,可能都会把他当成电影《少林寺》里的秃鹰,鹰爪拳一抓,就能把谁的脑袋抓出五个血窟窿。

蓝秃子回来后,三天没出门。有传言说, 蓝秃子拿着贩牛赚到的钱赌钱去了,赌输了,否则蓝秃子回来不会这样消停,整日在家睡觉。

蓝秃子是否像传言说的那样,我和明科、启智都不清楚,也不关心,我们只关心如何把蓝秃子的七牛如何牛栏里放出来,把牛轰赶到村外,然后把牛赶得一路狂奔,消失到天边。

但还没等我们把牛轰赶得一路狂奔,又有了传言,说蓝秃子的媳妇跟男人私奔了。开始我们以为是跟大李私奔了,但看见大李还围着蓝秃子的屁股转,充当着跟班,我们才感到误会了大李。

那蓝秃子的媳妇到底跟谁私奔了呢?想想我们蓝家堡,既没大款,也没帅哥,连西门庆这样的人,好像也没有。而蓝秃子的媳妇都徐娘半老了,也不丰润犹存了,谁的眼睛近视不好使,竟把蓝秃子的媳妇看成了西施呢?想来想去,猜来猜去,我们也没探寻出是哪个男人,哪里的男人,只看见雯香从镇上她二姨家也回来了,以泪洗面,哭了一个晚上,然后又回镇上她二姨家去了。

我和明科、启智都感到,大人们的事情有时真不可思议。同时我们也觉得,蓝秃子正苦恼,我们要采取行动,就是对蓝秃子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把蓝秃子打进十八层地狱。

也许出于怜悯,也担心蓝秃子进了地狱化作鬼怪来捉我们,我和明科、启智似乎心有灵犀,都不再提要把蓝秃子贩的牛赶出牛栏,赶到天边去了。也懒得再去骑牛,我们整日聚在启智家不是玩扑克,就是凑在我家下象棋。

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我家下象棋,吵得我父亲直皱眉头,蓝秃子来了。

瞧蓝秃子的模样,好像一点儿没变。蓝秃子又是来跟我父亲借木匠工具的,说牛栏又坏了,需要换几根新木桩。等蓝秃子拿着锯子和斧子走了以后,我父亲叹了口气,说蓝秃子的心真大,媳妇跑了跟没事儿人一样。

父亲的话没吸引我和明科、启智,母亲却埋怨我父亲,说别在背后瞎议论,心不大还整天愁啊?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说我不是议论,我是感到来气,徐建民咋能干出这种事儿,蓝秃子现在还蒙在鼓里里呢?

一听“徐建民”三个字,我首先想到了一只眼,就问我父亲,说一只眼干出啥事儿了?

父亲横了我一眼,说大人的事儿少打听,是不是又想找揍了?

我可不想再挨一顿杀威棒,还是远离挨揍之地,到启智家玩扑克去吧!

我们把象棋收了,从我家出来后,明科说,总玩扑克真没劲,刚才蓝秃子说要收拾牛栅栏,肯定他又要往回赶新牛了,走,看看去。

我和启智也感觉去扑克没什么劲,就跟在明科身后去了蓝秃子家屋后的牛栏。

蓝秃子正用锯子锯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天很冷,他光着头也不戴顶棉帽子。也许不经常使用锯子的缘故,他锯得很蠢笨,有几次锯条被锯出的缝隙夹住了,他不让锯子顺着锯口拉动,而是拿蛮力气硬扯,我很担心没等木头锯断,他先把锯条弄断了。

由于担心蓝秃子把我父亲的锯子弄断了,我瞅了下蓝秃子,说没有你这样拉锯的,不会我教你。我是有点儿讽刺挖苦蓝秃子的意思,蓝秃子扭头看一眼,说对,龙王爷的儿子会浮水,小雨,要不你帮我锯吧!

蓝秃子的意思是说,我父亲是木匠,我耳濡目染也会使用我父亲的工具和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但却觉得蓝秃子也真会找借口抓官差,想让我像大李一样当他的长工,亏他好意思说出口。可被夸总比被骂强,我有点儿飘飘然,竟然接过锯子帮蓝秃子锯起木头来。

我锯木头,明科和启智也没闲着,他俩帮着擎木头,免得锯断下去的木头砸着我的脚趾头。

我们干得正起劲儿,忽听蓝秃子发出一句号令,说别光顾着看,回来了就搭把手。

我一扭头,便看见了大李那张大长脸,抱着个膀儿,缩着个脖儿,腋下夹着一个赶牛的鞭子。

原来大李把牛赶到村外让牛寻干柴禾和干草叶吃去了,我说刚才来的时候,在没见到他呢!

大李很愿意听从蓝秃子的摆布,把腋下的鞭子往地上一扔,开始与蓝秃子一起栽木桩钉木桩。我们骑牛的与贩牛的从没如此团结过和谐过,我和明科、启智负责锯木头,蓝秃子和大李负责修补牛栏,蓝秃子偶尔拿话跟我们开玩笑,说你们总偷骑我牛,就得帮我干活,这样才是好孩子,长大娶媳妇,都能取上个漂亮的!

蓝秃子也真心大,他媳妇都跟人跑了,换成别的男人,即使不破罐子破摔,也早仰躺炕上发呆望房顶了。他倒好,竟然还有心跟我们开与媳妇有关的玩笑,好像一点不发愁。

我们又锯木头又顶木头,刺刺拉拉叮叮当当的声音,吸引来了几个大人来围观,袖着手瞧热闹。他们见蓝秃子跟我和明科、启智有说有笑,好像有点儿嫉妒了,对蓝秃子说:“你们贩牛的和骑牛的本是对头,现在咋勾搭在一起了?”

啥叫勾搭在一起了?这话说也忒难听点儿了!

蓝秃子却对这个人说:“不让他们骑牛是怕伤到他们,万一也像一只眼那样咋整!将来娶媳妇都困难。我们小时候谁没骑过牛,牛群在场院谷草垛下晒太阳,结果被我们好几个孩子追撵得到处奔跑,没少被经管牛的老十头吵骂,我们就使坏偷着往老十头当经管住的小屋里抛牛粪,几次就把老十头整得不是老十头了,是老实了。

我和明科、启智听蓝秃子说他小时候干的坏事,忍不住都哈哈笑。

但蓝秃子说的谷草垛、场院、当经管住的小屋里,在我们蓝家堡早就消失了,他说的牛群,我们更不清楚有多少牛,既然被称为牛群,想必要比蓝秃子贩的牛还多。

本来,由于我们帮蓝秃子修补牛栏的原因,我们已不想折腾蓝秃子了,当蓝秃子把牛栏修补好以后,带着大李出村又赶回五头牛。其中有一头黑牛,威武雄壮,如同一头神牛。

这头大黑牛,引得我们很像好好骑它一次,威风一把。我有这种心理,明科、启智也有这个打算。我们三个一合计,趁蓝秃子和大李在屋里吃饭的工夫,我们就把大黑牛偷放出了牛栏,又把大黑牛轰赶到村北空旷的雪地里。可当我们想骑到大黑牛背上时,大黑牛是又尥蹶子又拿头顶我们,明科一时没注意,被大黑牛顶了个跟头,脸被雪地里的玉米茬都撮破了。明科疼得捂着脸,对我和启智吩咐,说帮我找个木棒子来,不好好收拾它,它就不老实。

我和启智回头看,我们蓝家堡已在半里外,感到回村找木棒子太麻烦。

我系裤子用的是皮带,皮带扣是铁的,打在牛身上一样疼。启智说。

行,你从裤腰上抽下来。明科说。

启智咧咧嘴,说抽下来我裤子就掉了。

明科白了一眼启智,说你先拿手提一会儿,我教训完大黑牛就还你。

启智还是有点儿不情愿,可明科自己上手了,硬从启智腰间抽皮裤带,把皮带轮圆了,朝大黑牛轮去。

大黑牛一见情况不妙,亮开四蹄朝北跑,明科就在后面追。我跟在明科身后,启智用手提着裤子,跑在我身后,边跑还边朝明科喊:给我裤腰带——给我裤腰带——

我们把大黑牛追出很远很远,回头看我们蓝家堡都看不见了,见无法再追上大黑牛,明科才止步,我俩才返回,启智还提着裤子朝我俩这边跑呢。

第二天,父亲从外面回来叨咕着,说蓝秃子家昨天有一头牛不知被谁偷走了,这人咋就没长心没长眼睛,蓝秃子人现在都妻离子散了,咋还有人偷他呢?

我猜想,我父亲说蓝秃子家被偷走的那头牛,肯定就是大黑牛。可那是有人偷的吗?是我们骑大黑牛它不听话,气得明科把它追没影子了!想到我也是个参与者,也有责任,我父亲可不是好惹的,他要知道我跟大黑牛的事儿沾了边,少不了我又得挨一顿杀威棒,咱还是老虎变病猫,悄悄眯着吧!

到了晚上,大李代替蓝秃子来我家归还借去的木匠工具,我心里直发颤,担心大李已知大黑牛不见的内幕,对我父亲道出实情。可大李与我父亲说话时,却没提与大黑牛有关的的话茬,说的是与蓝秃子有关的话题。

这老蓝也真是,咋什么亏都吃,什么当都上呢?大李对父亲说。

唉!蓝秃子贩牛倒挺精明,却看不出好人赖人!父亲瞅着大李说。

我母亲拿眼睛直瞪我父亲,不让父亲乱说,免得大李误会我父亲在说他。

大李一拍大腿,说我也就是个出力跑腿的,有的事儿我真帮他管不了,眼睁睁见你们村徐建民忽悠他,他还把徐建民当朋友,结果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赔了夫人我知道,是指蓝秃子的媳妇跟人私奔了,可“折兵”指啥呢?指大黑牛吗?可大黑牛是牛,不是兵啊?

接着,大李说的就有些吓人了,大李说老蓝那次外出十几天没在家,是媳妇在半夜跟蓝秃子吵架了,媳妇拿菜刀差一点把蓝秃子当成一只鸡剁喽,如果蓝秃子不出去躲了十几天,现在蓝秃子可能早呜呼哀哉!

我母亲听大李这样说,有点儿不信,说大李,可老蓝对你不错,可不能背后这么乱说!

嫂子,我不是乱说,反正老篮的媳妇够很狠的!大李把眼睛睁得像牛眼一样说。

蓝秃子媳妇是否心够狠,我不清楚,但她跟人私奔了却是事实。后来有一天,与一只眼同名另一个徐建民来我家,我父亲跟他说话时,埋怨他说:你咋把蓝秃子的媳妇领走了,就不怕他找你算账啊?

满脸粉刺的徐建民却大言不惭地说:金师傅,这话也就你敢跟我说,他蓝秃子敢说他媳妇是我领走吗?他要敢说,我不把他的皮扒下来。

徐建民走后,我母亲就叹,说蓝秃子的媳妇咋就跟徐建民去了呢,你说他那点儿好,正经事不干,除了喝酒就赌钱,这事儿都把我搞糊涂了!

我父亲也说:别说你糊涂,我也被弄糊涂了!

进了腊月,好像雪特别多起来,雪下得也特别大,就差没把我们蓝家堡埋到雪下面去了。过小年这天,我和明科、启智在我家屋后积得如小山一样的大雪瓮跑玩,明科突然村北面空旷的雪地里一指说:快看,大黑牛,被我追赶走的那头大黑牛!

我和启智都朝明科指的地方看,不但看见了大黑牛,也看见了蓝秃子。当大黑牛和蓝秃子快到我们跟前时,我看见蓝秃子胡子拉差,似乎许久没刮了。他原本总剔着的光头,也长出茅草一样的头发,看上很像一个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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