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个男人出现时,我正慵懒地趴在麦秆垛上。感觉火辣辣的太阳把我浑身的汗都吸干了,再烤一会儿,估计我能变成为人肉干或者木乃伊。母亲已喊我好几次了,说大热天呆在哪儿不好,你想找死啊你!我是想找死,都名落孙山了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想当初村里哪个不夸我一定有出息,现在倒好,我从学校出息到家里来了,有这么出息的吗?还不如像老话说的那样,撒泡尿把自己浸死。但尿太脏了,我觉得还是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太阳最佳,也许过个几百上千年之后,我会成为与太阳有关的另一个传奇。可瘦高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我这个计划好的美梦。最可气的是,瘦高个男人开口还这样唤我:“小朋友,天这样热,你咋还在麦垛上晒太阳?”
还小朋友?他的眼睛难道长到脑门上去了?
我赌气在麦秆垛上跃起来,朝他说:“你把眼睛睁大点儿,天底下有我这样的小朋友吗?”
瘦高个男人有点儿尴尬,笑了笑说:“哦,原来是大朋友。”
瘦高个男人穿得很邋遢,上面穿一件跨栏背心,可能经常不洗的缘故,已看不出原来是红色还是紫色了。总之红里带着黑,黑中透着红,汗渍在背部还活画出一张地图。下面穿的裤子则是蓝中透着黑,黑中染着蓝,屁股处也画有图案,近似树桩横截面呈现着的一圈圈年轮。
我不是喜欢轻视别人的人,轻视别人就是轻视自己这个道理我懂。再者《红楼梦》里的凤姐跟刘姥姥早说过“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这样的话呢。连豪门的凤姐都不敢直言轻视农妇刘姥姥,咱一个名落孙山那伙儿的还敢轻视谁啊?别人不轻视咱,咱都得抱拳作揖多谢他了!但我的确很不喜欢这位瘦高个男人,觉得他打扰我把自己烤成木乃伊。
瘦高个男人似乎看出我不想搭理他,从麦秸垛下走开了。他沿着村街往东走,我也懒得放眼去望他的背影。
我再见到瘦高个男人时,是在柚子家。
柚子家种着几十亩烤烟。每年到烤烟能烤时,雇做工的人去烟田里掰烟叶,然后拿细线绳往烟杆上捆绑,再用车把捆绑好的烟杆运回村装进烤烟房,烤好后又按照烤烟的成色分出几个等级。
我与柚子从小一起在土里泥里滚大,只是柚子读书不努力,初中没毕业就去了长春他大姨家。柚子母亲说,把柚子送去他大姨家,是想让柚子在城市里有个发展,免得日后混得顺垄沟找豆包。但柚子去他大姨家没满三年,柚子的母亲赶紧把他找了回来。至于为什么找回来,柚子的母亲没有对任何人解释,柚子也没告诉过我。
瘦高个男人被柚子家留下,他要在柚子家做工,这个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邋遢身上为什么那样脏了。同时,我又发现瘦高个有一个爱好——喜欢喝酒。他还很能喝,半斤八两小意思,喝高兴了,一瓶半都休想把他灌趴下。喝的当然是白酒,不是啤酒。我猜想他要喝啤酒,一顿还不得干两箱啊!
在我的印象里,柚子家什么人都招,比如没有地方住的,没有地方吃饭的,或者光棍一个人的,管吃管住还管酒饭。只是有一个条件:得有力气给柚子家干活。瘦高个男人没来之前,柚子家就接纳了一个既没有父母,也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寇三,让他负责给烤烟房烧火。烤烟房有两丈多高,像一座高高的土楼,底下垒着能通烟走火的地灶,烤烟时用来提升烟房内温度,把青绿的烟叶烘烤成金黄色。我不知柚子家把瘦高个男人留下,让他具体做什么?当然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也懒得问,我还是想想自己今后干什么吧,总之不能让自己变成像寇三和瘦高个男人这样。
我有这想法,是因为与瘦高个男人相比,寇三就是一个酒鬼,肚子是一个酒瓮。当肚子里灌满了酒,天是老大,他寇三就是老二了。而瘦高个男人一来,很快和寇三成了酒友。并且还请瘦高个男人跟他一起住,说空闲时彼此也能聊个天。瘦高个男人也不推辞,跟寇三搭伙去了。自此,两个男人的关系似乎也获得升级,有酒一块喝,有肉一块吃,好得就差没穿一条裤子了。我当时想,好在他们是两个男人,不是三个,如果再多一个,还不得找一片桃园插上香,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啊!
当瘦高个男人在柚子家看见我时,他点头跟我打了个招呼,我朝瘦高个男人也点下头,表示回应。
我家与柚子家沾点儿亲戚,论起来我管柚子的母亲叫二姐。柚子的母亲说话敞亮,属于那种说话不藏不掖着的女人,见我来了便对我说:“天雨,你不来我还想去家里找你呢,你放假闲着也闲着,来我家帮着上烤烟吧,工钱虽说不多,可每天跟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干活可热闹了!”
你瞅瞅,她把能跟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干活当成高兴事儿了,但我却没有激情,我才懒得跟什么大女孩子小媳妇混在一起呢,她们不怕闲言,我还怕碎语呢!
“哦哦!”我敷衍着,心想赶紧走人,别在柚子家呆着了。
回到家,父亲刚从田里回来,让我去给他打酒。父亲喝酒不贪杯,每顿一杯酒,杯子是那种装二两半白酒的玻璃杯。我拎着瓶子去郑老妖家的小卖部打酒,郑老妖跟我开玩笑说:“你这个大学苗子怎么干巴了,下点儿雨还能发芽不?”倘若不看在郑老妖年龄比我父亲还大的份上,我真想照准郑老妖的胖肚子上踢一脚,把他当足球踢到足球场外面去。
从郑老妖家小卖部回来,我的肚子倒像一只足球了。父亲见我气呼呼的样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对我说:“又咋了?让你跑个腿打个酒能累死你啊?不愿去下次我不用你。”别看父亲这样说我,他是有口无心,说过去就忘。我感到父亲要不喝酒,他是个非常完美的人,再没什么缺点。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平时无论我想买什么东西,只要开口朝他要钱,准能让我的嘴闭上。要五十,父亲会给我一百,然后还问我够不够。如果谁有这样一位父亲,晚上睡觉做梦都会乐醒喽!我要钱也不买吃的买玩的,更不结交狐朋狗友。我把到手的钱百分之百都用在买书上。常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什么“黄金屋”“颜如玉”,读书就为这两样,有劲吗?女人长得再像一块玉,等当饭吃吗,咬一口还不把门牙咯掉喽。至于“黄金屋”,不信把你关在里面试试,如果连个门窗都没有,不得把你焖死才怪!
还是诗人李白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好,我想我的有用之地肯定在远方,不在我们蓝家堡。所以,我要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我就与蓝家堡挥手告别,远走他乡谋生存。
可还没等我挥手告别,柚子的母亲就效仿苏秦到我家游说来了。柚子的母亲对我父亲说:“老姑父,别让天雨在家呆着了,到我家帮忙去,你看天雨也老大不小了,我家有一群女孩子上烤烟,天雨还有文化,划拉和媳妇肯定容易,免得日后你跟我老姑发愁!”
柚子的母亲当着我的面就敢这样说,也不怕我去他家作乱。谁知我父母一下被这位女苏秦游说活心了,又像被女苏秦施了魔法一般。
父亲说:“天雨,看你二姐都说了,就去吧,别说给工钱,就是不给工钱找到咱头上,也应该去帮忙。”
我感到父亲这个人太好说话了,拧着没动。
母亲又说:“上烤烟也不是累活,锻炼锻炼也好,省得你在家总闷着,没事就爬麦秆垛!”
母亲的话快把我气疯了。哪有做母亲揭儿子短的?我爬麦秆垛咋了?我是想站得高看得远眺望远方不成吗?
跟着,柚子的母亲又接着我母亲的话对我说:“天雨,以前你跟柚子总一块玩,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现在咋了?你文化高也会说,二姐求你也劝劝柚子,别有一帮女孩子围着,他哪天给我整出点儿事来!你跟他在一块我放心!”
柚子的母亲刚才还拿女孩子们来当吸引力,让我去她家卖力气,现在怎么又怕自己家的柚子寻花问柳了?我真搞不懂,柚子母亲的这张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又是我父亲,着了柚子的母亲的道,对我说:“你二姐让你去劝柚子,你就去帮着劝一下,别整天没事儿干在我跟前晃,晃得我眼睛直发晕。”
从我名落孙山开始,我父亲就总说我晃,现在又说,我一赌气便想:去就去,柚子要跟女孩子狗扯羊皮也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就当看一场乡村爱情了。于是当天晚上,在柚子家从烟房出烤好的黄烟时,我就成了柚子家屋后露烟场上的最佳观众。
柚子的母亲说得没错,跟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干活的确显得很热闹。她们一个个除了嘻嘻,就是哈哈,好像都是弥勒佛的女儿,似乎从来不知什么叫“愁”。
柚子有个哥有个弟弟。哥哥的小名叫大眼,弟弟的小名叫栗子。
大眼长得帅,眼睛一眨,像小鬼那样能勾人的魂。而栗子体格壮,略微有点儿胖,大嘴一张特好吃,也特好说,还有个特点极爱笑,一说话先嘻嘻,说完话还嘻嘻,比几个女孩子们还能嘻嘻。
柚子不愧去过长春见过世面,几个女孩子跟他的哥哥弟弟撕扯打闹,他一点儿也不掺和,偶尔跟我说说话。瘦高个男人和寇三有时候却蹭热点,但属于君子动口不动手,一会儿夸这个女孩子笑声好听,一会儿又说那个女孩子嗓音柔细,好像夸自家的女儿或自己的妹子一样。但我能感觉到,如果哪个女孩子去跟他俩疯闹,估计他俩谁也不会是春秋时鲁国的柳下惠。
不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话是谁总结出来的,比书本上说的还货真价实。这天晚上,从出烟叶到露烟叶,再到把露好的烤烟一杆一杆运到挑选烤烟等级的大房子里,还真没有一个说累的,依然快活得如同大森林里奔跑的獐狍野鹿。
虽然我没跟几个女孩子说笑打闹,更没趁机在她们身上揩油。但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发现,瘦高个男人好像不那么邋遢了,那件不知什么颜色的背心也不穿了,取而代之的是上身一件牛仔服,下身一件牛仔裤。当时我想,如果他头顶再戴一顶带沿的毡帽,肯定活脱脱是一个西部牛仔。
还别说,瘦高个男人虽没戴有沿的毡帽,可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一顶草帽戴上了,并特意把两侧的帽沿往上弯了弯,生怕别人不把他当成西部牛仔似的。然而他这样装扮,却没有一个人称他西部牛仔,都说晴天长出一朵大蘑菇,采下来能炒几盘菜。
最先拿瘦高个男人开玩笑的人,是我们蓝家堡的马忠。马忠也种烤烟,他家住的地方与柚子家隔着一片水塘相望。马忠喜欢跟别人开玩笑,但脾气又不太好,曾经跟村里破王打架,把破王的连鬓长胡子都当成青草给薅了,薅得我们蓝家堡到处飘着一根根黑胡须,有的猪把胡子当食物吃了,拉出来的粪便近似带毛的狼粪。
既然马忠说瘦高个男人是一朵大蘑菇,我们蓝家堡的一些小孩子再见到瘦高个男人时,也开始喊他是一朵大蘑菇。瘦高个男人也不恼,甚至还逗孩子们玩一会儿。
也许瘦高个男人对孩子们态度温和起了作用,我们蓝家堡人似乎也不把他看成外乡人了。
瘦高个男人能与我们蓝家堡人混得熟,也要归功于他能唱几句。他唱的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国粹京剧。据他自己说,他跟一位师父学过蹦子戏,全本的《大西厢》他都会唱,至于什么《冯奎卖妻》《包公赔情》以及那些单出头小段戏,对他来讲就是小菜一碟。开始有人不信,说你别说的比唱的好听,有本事整几句。瘦高个男人真不含糊,说了句“整就整”,便开口整起来,先拿腔拿势细成女人嗓子念道:“秀女出庭围,楼台宴月归。一只孤雁往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刚念了四句,就有人打岔:“还一只孤雁往南飞,让你都快点唱啊!”
瘦高个男人瞅这人一眼说:“这叫开场词,好戏在后头呢!”
有人就帮腔埋怨打岔的人:“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以前村中来唱戏开场也这么念叨,你老实听着,没人把你当哑巴!”
瘦高个男人一见自己有了拥护者,有了粉丝,就继续嗓子细成女人腔往下念道:“雁飞南北知寒暑,二哥赶考不知归,我王兰英,许配二哥张廷秀为妻。二哥京城科考,一去六年书信未传,不思想起来还则罢了,思想起来好不愁闷哪——”
“哪”字拖腔一停,瘦高个男人便接口开唱:“王二姐我坐北楼雨泪汪汪啊,叫一声二哥哥咋还不还乡。想当初咱二人情深一往,咱二人洒泪而别你离开家乡。我赠你白玉杯做表记,玉杯不回不成双。你给我纱巾小扇表心意,见小扇就如同二哥在身旁……”瘦高个男人一口气把蹦子戏的单出头《王二姐思夫》唱完,唱得听着的人个个哑口无言,再看瘦高个男人的眼神也变了,说你还真不是吹的,现在咋不干这行了?
从我记事起,我们蓝家堡就没来过戏班子,更从没听过蹦子戏。听了瘦高个男人声情并茂的唱段,我有点儿受感染,很想留下感动的泪滴。
很快,瘦高个男人会唱蹦子戏的事儿在我们蓝家堡到处疯传。尤其一些年岁大的老头,有事没事都开始往柚子家钻,把柚子家当成他们的聚会之地,也似乎很想把柚子家当成了一座大戏院。
但瘦高个男人毕竟在柚子家做工,没太多闲时间唱蹦子戏。尤其一房烟烤出来后,跟着又要到烟地里掰烟叶往烟杆上烟叶。逢到这时,照看烟房温度的任务便由寇三负责,瘦高个男人跟我们几个年轻男女到烟地里去。
另外,我们蓝家堡家家都种植亚麻,恰好也到了薅亚麻季节。柚子家的亚麻种了三十多亩,自家忙不过来就得雇人做工。瘦高个男人有力气,似乎也不知什么叫累,烤烟这边的事儿如有空当,他就穿上那件不知是红色还是紫色的背心,在火烈的太阳下轮开膀子,把柚子家的亚麻地当成他挥汗如雨的战场。等他真正薅累了,就站在亚麻地里吼上一段蹦子戏,吼得底气十足。亚麻薅完后,得把亚麻梢上结的籽粒摔下来。瘦高个男人给柚子家摔亚麻也干劲十足,很令我佩服。
有一天,我看见瘦高个男人在柚子家的屋后阴凉处独自抽烟,过去跟他闲话说:“你这么玩命干活累不累啊?”
瘦高个男人抽一口烟,看着我说:“说不累那是假话,但干活累不死人,呆着倒能把人呆出毛病来!”
“如果养尊处优,当然会呆出毛病。”我不忘甩一句文辞。
“是是,就是这理儿!”瘦高个男人说,“所以我才出来走走,有个好体格比什么都强。”
“你这体格都是出力气练的吧?”我开了瘦高个男人一句玩笑。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瘦高个男人说,“以前我老婆在的时候,我没现在这样壮,唉,跟你咋说这个呢!你没受精神污染吧?”瘦高个男人似乎也跟我开了句玩笑。
我明白瘦高个男人说“精神污染”指什么,不好意地对他说:“没有没有,我轻易不会受精神污染。”
我说的不是假话。虽然我从村长王鼻子的儿子王小臣手里借读过《红楼梦》《好逑传》这类与情爱有关的书,也是看过从没当回事儿。如果很多事情都像书中写的那样,人在现实中还怎么活着,不得拿根绳找棵树把自己吊上去啊!何况我自知自己不是贾宝玉,又不是铁中玉。再者说了,纵使林黛玉、水冰心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她俩能当饭吃啊?不信饿你几天试试,饿得你前腔塌后腔走路直打晃,恐怕就是嫦娥朝你抛媚眼,你也未必有力气跟她去勾搭!
我这样务实,却并不代表别人不想当天蓬元帅。
想当天蓬元帅的人,是柚子的哥哥大眼。
大眼给我的印象,除了长得帅之外,他说话有点油嘴滑舌。比如问他姓什么?他不告诉人家自己姓李,而说姓“十八子”,或者整出个“一脚门”让人家来猜。“十八子”这三个字摞起来,一般人还知道是个“李”字。“一脚门”往往就把人整蒙了,胆小的会以为一脚把门踹开要干架呢!不过大眼有一个爱好跟我相同——也喜欢看书。
那天我去柚子家挑选烤烟,大眼鬼鬼祟祟把我叫到他家屋后说:“天雨小舅,你文化高,帮我参谋参谋这是什么意思?”栗子说着递给我一个叠着的纸,把纸展开一看是《牧羊曲》里面的四句歌词:“莫道女儿娇,无瑕有奇巧。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
看过这四句歌词我问大眼:“你给我看这个啥意思?”
大眼诡秘地笑了下说:“我问你,你咋还问我?”
我只好又问:“谁写的?”
大眼又诡秘地一笑说:“是郑丽英写给我的,我不知什么意思,才让小舅你帮着参谋参谋。”
郑丽英是郑老妖的女儿,属于我们蓝家堡村花一级的女孩子。在柚子家上烤烟的女孩子里面,其中就有郑丽英。后来我才知道,这之前大眼先给郑丽英鸿雁传书一封,郑丽英就给大眼回复了这四句歌词。
我把四句歌词又看了一遍,心想还能什么意思?“冬去春来十六载,黄花正年少”已说得很明白了,郑丽英可能说她才十六岁,还是一朵黄花少女,不想早嫁人呗!我心里这样想,没敢对大眼这样说,觉得说了,岂不对大眼的打击太大了,万一大眼想不开,找根绳把自己吊起来,虽说我没直接杀他,肯定也有责任。何况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要想到什么说什么,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为了不当“罪人”,我对大眼说:“你不妨再写一封信问问,成就成,不成拉倒,不要整几句歌词打哑谜,谁猜得出啊!”
大眼积极性立刻高涨,就又传“鸿雁”一封。至于郑丽英是否又给大眼写来几句歌词,由于大眼没有再找我当参谋,因此内情我一点儿都不知。只是从大眼的表情上判断,我感觉大眼与郑丽英可能快“天仙配”了。
这时,我还有个特殊发现,村长王鼻子的儿子王小臣总来柚子家。而只要郑丽英没在跟前,王小臣就拿大眼跟郑丽英开涮,荤话素话连篇,好像大眼与郑丽英早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
大眼听了王小臣说他的荤话素话,也不恼,似乎很愿意让王小臣这样拿他和郑丽英说事儿。而就在大眼这边正想着能跟郑丽英来个天仙配时,我发现柚子与弟弟粟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了。他俩虽没像大眼那样搞“鸿雁传书”,但却总跟其他几朵黄花打情骂俏,有时还在黄花们的身上抓一把占便宜。要说也是,身边有好几朵青春妙龄的黄花,即使不想采,但花朵颜色诱惑力要太大,就是不动凡心都难。
一天,柚子当着我的面直接问陈家的二丫想不想那个?陈家的二丫开始没明白其中深意,等意识到“那个”不是好事儿后,嘻嘻笑骂柚子不要脸。而粟子则朝另一个女孩子总抛媚眼,很有点儿想“牛郎织女”的劲头。
过了几天,逢上天落雨,在寇三家住的瘦高个男人没来,只有寇三来柚子家了。当时我们正在柚子家的大房子挑选烟叶等级,突然就听见村子里有人吵骂,好像有人干架了。我和柚子、栗子都跑出大房子看究竟,原来是马忠把瘦高个男人的被褥抛到了村街上,并指瘦高个男人的鼻子骂:“滚,你抓紧给老子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当时不知马忠为什么要把瘦高个男人驱离出我们蓝家堡。事后我才清楚,原来马忠的女儿凤丫不见了,说是被来村里指导种烤烟的那位年轻的烤烟师傅领走了。
为了指导我们这里的人家种烤烟,乡里从山东那边请来不少懂烤烟种植技术的人。分派到我们蓝家堡的烤烟师傅一位年老的,一位年轻的。马忠的女儿凤丫长得很漂亮,给六子家上烤烟也有她。六子私下里还惦记凤丫,有一天在烟地里上烤烟时,趁其他女孩子不在跟前,六子当着我的面就问凤叶,想不想那个?我明白六子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就笑,凤丫则妩媚地笑骂说六子不要脸。
如今马忠的女儿凤丫竟然被那位年轻的烤烟师傅领走的了,怎么竟能赖到瘦高个男人身上呢?何况凤丫都二十岁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又不是瘦高个男人领走的,驱离人家就没道理。可马忠却有自己的理由,说瘦高个男人在我们蓝家堡要不唱《王二姐思夫》,什么崔莺莺又红娘的,他女儿凤丫也不会动凡心。
我感到马忠的话太强词夺理,是在鸡蛋里找骨头。瘦高个男人还唱过《冯奎卖妻》呢,怎么不拿这个做理由?再者说了,蓝家堡的黄花多了,凭什么他马忠家的黄花那么容易采?还不是听信那个年轻烤烟师傅吹大牛,说他家那边工厂企业到处有,家家住小楼,户户领工资!可要真如他所言,干嘛他还不远千里到我们蓝家堡这儿当烤烟师傅呢?
当然,我仅能这样在心里为瘦高个男人鸣不平,马忠膀大腰圆胳膊粗,我可不敢惹他。我眼睁睁看见马忠把瘦高个男人的书包从寇三住在小屋里抛出来,又骂瘦高个男人抓紧滚蛋。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多,瘦高个男人连连朝大伙抱拳说:“我让你们丢人了,还请大家海涵!”说完,瘦高个男人捡起地上的书包,也没到六子家结账要工钱,就像“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地离开了我们蓝家堡。
瘦高个男人走后,年轻的烤烟师傅竟然又回到了我们蓝家堡,跟着就传出,是瘦高个男人把马忠的女儿凤丫鼓捣走的,跟年轻的烤烟师傅没关系,倘若是这个年轻的烤烟师傅领走的,他还敢回来吗?想想还像还真是这什么回事儿,于是都把这个当做笑谈讲,当然是趁马忠在跟前的时候。
上烤烟是有季节的,深秋下霜之前烤烟基本烤完了,两个烤烟师傅已经走了,我也算完成了父母交给的帮忙任务,又开始在家里谋划起自己的理想人生了。
有一天晚上,父亲出去溜达回来说:“王小臣要过礼了。”
我们这儿的“过礼”是指男女定亲过彩礼,分头茬礼和二茬礼。头茬礼为定亲,过完二茬礼,男女就快拜天地入洞房了。我自然不关心这种事儿,别说王小臣要过礼,就是他父亲王鼻子娶个小二弄个小三我也不会产生半分好奇。但我妈听了,却好奇地问:“王小臣跟谁家的闺女定亲?是咱村的外村的?”
我爸说:“跟郑老妖家的闺女呗!”
我妈听了没惊讶,我听了脑袋都大了,心想郑老妖只有一个闺女是郑丽英,她怎么不跟柚子的哥哥大眼鸿雁传书了?还有,王小臣可没少拿她跟大眼说事儿,都把她郑丽英埋汰成破鞋了,这回王小臣怎么倒想穿上了?我感到真是有点儿不可思。
让我不可思议的事儿还在后边呢!
这年冬天,当王小臣与郑丽英举行婚礼后,平时看着帅哥一个的大眼,还像眼神有些儿不正常了,总是发直,说话也神神道道的。柚子的母亲来我家对我母亲说:“老姑啊,你说这可咋整,平时大眼心思不重,现在咋就重了呢?”
我母亲也只有同情,陪着感叹,没有别的办法。
柚子的母亲又对我说:“天雨啊,你没事儿到我家去跟大眼聊聊天,宽宽他的心吧!”
以前让我去劝劝柚子,现在又让我去宽大眼的心,那我的心谁来宽?从名落孙山到现在,我比谁都郁闷,怎么就没见一个人来管我?再说大眼那眼神我看见就感到恐惧,万一他把我当成他喜欢的郑丽英咋办?权衡利弊,这回我没满足柚子母亲的请求。
柚子的母亲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临走时脸上挂了层霜。但在我心里,别说她脸上挂着霜,就是挂雪也没用。是她的儿子没有定力,经受不住诱惑,怪也只能怪养不教,母之过,倘若她学学三迁其家的孟母,也有孟母那种培养儿子的意识,很可能大眼也能成为孟子那种的著名思想家、教育家。
柚子的母亲走后,我父亲就埋怨我:“你看你,在家猫着也是猫着,你二姐都不高兴了。等过了年,你想在家猫着都机会了,跟我学木匠手艺去。”
我父亲策划让我做他的徒弟,这话已不止说过一次,我听着就不爽。心想等过完年我真得找个机会开溜,上天涯,去海角,到哪里都成,就是不做我父亲的徒弟。
母亲见父亲又要让我学木匠手艺,就对我父亲说:“你别又磨叽这事儿,你要把天雨吓跑了不回来,我看你咋办?”
看来我的计划已被母亲看穿了,我感到有点儿情况不妙,如果要是被母亲盯上了,到时我想走脱都难。尤其在经济上要再不支援,我拿什么买车票去?掰手指吗?还不得疼死我!
别看我父亲经常对我态度严肃,还时常训斥我,但对我母亲就是一个谦恭。父亲听母亲说完,却没理这个茬儿,像没事人一样背着手到街上溜达去了。
母亲又对我说:“天雨啊,你可要想开些,不能给我生出事来啊,你要有事我可咋活啊!”母亲竟然对我扎起软刀子,弄得我鼻子里像塞进了山楂片,差点儿把眼泪酸出来。
天越来越冷了,雪也下过了几场,放眼去望,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很有点儿《红楼梦》结局的味道。
天冷,人们很少再出屋。出屋的,也只是几个人凑一堆扯闲篇,谈古论今,那架势都像孙武在世,孔明复生,仿佛给他们个县长当,他们都能把一县治理成地球上的最强县。
有一天,我正听一伙男人凑一堆扯闲篇,听其中一个人说瘦高个男人来了,正在柚子家。我猜想瘦高个男人这次来,可能是到柚子家讨做工钱,我就跑到柚子家去看。
瘦高个男人这次来,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略显臃肿。他朝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柚子告诉我,说他家卖烤烟所得的钱都存到银行去了,要取出支付给瘦高个男人得等到明天,她母亲已经跟瘦高个男人说好了,瘦高个男人也没有反对。
没有立刻拿到工钱的瘦高个男人,这天从柚子家出来后,去了寇三家。
他与寇三也算是老友,两人在村小卖店买来点儿花生米和熟食,就开始喝酒。他俩喝酒时,我和六子也去凑热闹。我喝酒不成,几口酒下肚,就变成了一张关公脸。六子能喝也好喝,喝到高兴处他们三个就开始划拳,我在一旁当观众。
他们正吆五喝六地划着拳,突然外屋一响,接着马忠的身影便晃进里屋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棍子,拿棍子指着瘦高个男人说:“你这个瘪犊子还敢来,老实给我说,你把我家凤丫拐哪里去了?今天不说清楚,我就让你从蓝家堡爬着出去。”
马忠的话令我和六子都很蒙圈,明明马忠的女儿凤丫好像跟那个年轻的烤烟走了,怎么马忠竟然说是被瘦高个男人领走了?倘若真是瘦高个男人领走的,他敢现在送上们自找麻烦吗?倘若敢来,那也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让马忠的女儿凤丫抱着孩子跟他一起回来吧?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蓝家堡也不是没发生过,比如周家的大女儿就跟刘家的大儿子上演过这个节目。
瘦高个男人似乎真怕马忠让他站着来我们蓝家堡,然后躺着离开我们蓝家堡,便很江湖地马忠抱拳拱手说:“真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是好唱几句不假,可我就是看不惯那种狗扯羊皮,我才不搭伙去唱蹦子戏,我敢对天发誓,如果是我领走了你家的凤丫,我现在就天诛地灭。”
马忠一根子打在瘦高个男人的肩上,说:“你少跟我扯蛋,我不信诅咒发誓,诅咒发誓要管用,遭雷劈的人多了。”
瘦高个男人知道自己又遇见了马忠这个麻烦,显得无奈地说:“我真的没领走你女儿凤丫,你应该找那个烤烟师傅去,打酒你也应该跟提瓶子的要钱吧?”
马忠仿佛被瘦高个男人这句话真的击怒了,又挥出了棍子。
我以往瘦高个男人或者躲闪逃走,或者用双手抱住脑袋去躲马忠这一击,但他却没有,既不躲也不闪,用脑袋承受下了这一击。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当马忠手上的棍子打在瘦高个男人头顶时,只听“咔巴”一声,棍子断了,马忠还被闪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马忠很尴尬,我和六子很惊讶,惊讶之后我和六子拍起了巴掌。尤其六子还喊了一句:“铁头功,铁头功!”
再看瘦高个男人,朝马忠一笑说:“上次你找我麻烦,我就怕还手伤到你,这回你出气了吧?”
马忠这时才似乎意识到,真要打架,瘦高个男人都能把他撕扒,骨头一堆肉一堆。但马忠心里打怵却嘴上不服地说:“好,你等着,我还会找你来算账!”马忠说完这话就走了,再没有来打扰我们喝酒。
这时六子很搞笑,拉着瘦高个男人就要拜师父,还拉着我也跟着他拜。
瘦高个男人男人说:“拜什么师父?我根本就不会功夫,不信你们看,我就是骨头硬,脑袋上都起包了!”
瘦高个男人的头顶,果然起了一个大疙瘩,比鸡蛋还大。
六子很失望地说:“那你傻不傻啊?我还以为你会铁头功呢!”
这时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以为我想起了六子的弟弟大眼与郑丽英鸿雁传书的事情,尤其郑丽英给大眼传来的电影《少林寺》插曲中的那几句,好像跟功夫有点儿联系。
第二天,六子家支付给了瘦高个男人,但瘦高个男人却没有离开我们蓝家堡。六子告诉说,今后瘦高个男人就在他家长期做工夫,就像寇三那样。直到现在瘦高个男人还生活在我们蓝家堡村,而他也彻底洗清了污名。因为马忠的女儿凤丫,后来带着一个五岁男孩回来过,但丈夫不是瘦高个男人。马忠领着五岁男孩在街上转,长得很像那位年轻的烤烟师傅。